《时空旅行三则》


这是三篇相互独立的小故事,各有自己的风格和自己的主人公,尤其是,各篇中关于时空旅行准则的构想也不尽相同。预先申明,希望读者不要把它们揉在一起再去寻找逻辑上的破绽……

  时空商人

  我是在回北京的路上认识任有财的。三十五六岁,中等身材,微胖,长相不是太困难,但绝对配不上轩昂、儒雅这类褒词。戴着几枚粗大的金戒,皱巴巴的廉价西服。“咱这长相和身板,穿名牌辱没了好东西。”熟稔后他对我自嘲。那天上车后他就脱下袜子抠脚趾,抠得痛快时闭上眼睛,咨牙裂嘴的。他是商人,大概经营牛皮、猪鬃等土产,旅途中手机几乎没停过,我听见他的如下一些对话:

  “这事你不用管,我已经摆平了。”

  或者:“操,告诉他七天内把欠款还清!我任有财白道黑道路路通,再耍赖我把他的蛋黄挤出来。”

  有时变得腻声腻语:“小咪咪,明早我就到北京了,办完正事去找你……三天不行,只能陪你一天。记着,把屋里收拾干净,别让我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否则我饶不了你。”

  这人健谈,自来熟,和同车厢的人聊得火热。吃烧鸡时先撕下一只大腿非要塞给我,我当然不会接受,婉言谢绝了——再说,想起他抠脚趾的手,我也不敢接呀。

  无疑这是改革大潮中涌现的暴发户,这种人现在太多了。我对他颇不感冒,但我受的教育不允许我把鄙视露出来。我一直和他闲聊着,想就近观察一下这类人物。后来我才知道,他同样在近距离地观察我“这类书呆子”。他问了我的收入(这一般是犯忌的问题),我没瞒他,这位老兄啧啧连声:

  “这么点钱咋能过得下去?老实说,我每月的手机费都是你工资的两倍。”他推心置腹地说,“老弟,我真弄不懂你们这些念书人,透精透能的,咋在发财上不开窍?你看像我这样的粗人都能发,何况你们?关键是胆子太小,没悟性!”

  这番话太张狂,我听着很不是味。不过他声言“像我这种粗人”,又显然对自己的出身怀着自卑。我没计较,笑着说:“龙生九种,各有各的活法。”

  他问我在哪儿工作,我说是中国科学院超物理研究所。他问什么是超物理?我解释说,就是超出正统物理学的东西,比如时间机器。“这些你不懂的,”我怕伤他的自尊心,忙改口说:“你不会相信的。”

  “我怎么不懂?怎么不信?就是能到过去未来的那玩意儿嘛,美国电影上见得多啦。原来咱国家也能制造?”

  我哑然失笑。我常说只有两种人相信我的研究,一种是超越正统物理学的智者(极少),一种是什么也不懂的文盲。你看,按这位任老兄的意见,美国早就有时间机器啦。不过,他粗俗的天真勾起我的兴趣,我不想中断谈话,便告诉他:“你说的电影上的时间机器只是科幻,我这台才是世界第一台呢,样机已经基本成功。”

  他兴高采烈:“真的?你坐时间机器到过什么朝代?”

  “没有,还没有正式试验。这是很大的工程,至少要进行四次无人旅行后才进行有人旅行。”

  “它能到多远的时间?”

  “样机功率有限,大致能到-2000+500吧——就是去到2000年以内的过去和500年以内的未来。”

  “第一次有人旅行——大致是什么时候?”

  “不好说,这项研究实际上已差不多停滞了。主要是经费。”我叹息着,“这毕竟不是关乎国计民生的紧迫事,现在国家用钱的地方太多。”

  据我后来回忆,我们的聊天到此就结束了。任有财难得地安静下来,枕着双臂躺在床上,两眼灼灼地瞪着窗外。火车进入夜间行车,顶灯熄灭了,只有脚灯幽幽地亮着。火车在通过郑州黄河大桥,哐哐通通的震动从车下传来。任有财忽然从茶几上俯过身来问:

  “需要多少钱?”

  我一时没醒过神:“什么多少钱?”

  “你的研究,把时间机器发展到有人旅行。”

  “不多,大概1000万吧。主要研究已经完成,目前只需研制用于无人旅行的自动控制系统。”

  “你给我交底,成功有多大把握?”

  我开玩笑:“差不多能到24K金的成色,至少也到95%吧。我说过,主要研究已经完成了。”

  他果断地说:“好,1000万我出。”他看出我的惊讶,咧嘴笑道,“老哥我不像千万富翁是不是?不是跟你吹,再多拿几个1000万我也不寒乎。”

  “但是……”

  “我赚钱的秘诀就是抢挖第一桶金!时间机器既然是前无古人的东西,冒点险也值得。当然,明天你得领我仔细参观那台机器,不见兔子我是不撒鹰的。”

  我原想这位吹吹乎乎的老兄第二天早上就会忘掉他的大话,但他显然十分认真。他推掉所有业务,跟我一头扎进超物理研究所看了两天。那位“咪咪”打电话纠缠他,他软声软气地解释半天,最后恼火了:

  “妈的,老子说过有正经事,你还在扯……我就是另有相好啦,你把老子咬了!”

  他啪地摁断电话,并关了机,不再接任何电话。

  在参观和询问中,他根本不听关于时间旅行原理的解释:“甭说这些,我反正听不懂。我做这笔生意就是冲着你姚老弟,你是实诚人,我这双眼看人从没错过。”他关注的问题是:这台样机的可靠性如何?时间“定位”的精度如何?特别是,如果不进行无人试验而直接进入有人试验行不行?我说:

  “我想没问题,但我们不能冒险,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

  他哼了一声,当时没吭声。两天后,他在东来顺饭店宴请我。我去时他已经到了,坐在雅间的皮沙发上,一位高个子性感美女腻在他怀里撒娇,穿露肩晚礼服,白晰的脖颈上挂着一串钻石项练——我想多半是任有财刚刚送她的礼物。任有财介绍说这是咪咪小姐,我认出她是京城一位有点名气的模特,也知道她的真名,但我想,这种场合还是佯作不认识为好。入席后咪咪小姐的举止倒是无可挑剔,吃菜时樱口半张,很淑女的样子;吃螃蟹时殷勤地剥出蟹肉送到任有财盘里,又像是一位贤妻。酒至半酣,任有财开始正题,他干脆地说:

  “我决定了,这个项目我投资1000万,分两次付清。不过我有个条件,要求你们跳过无人试验,直接进入有人旅行。”

  我摇摇头:“我们不能……”

  他打断我:“我来做试验者!让我坐一次,1000万就白给。再说,还省了你们一大笔试验费用呢,还省了试验员的工资呢,这样合算的事你到哪儿去找?”

  我耐心地说:“我很佩服你的勇敢,也感谢你的慷慨,但我们要为你的生命负责……”

  他粗鲁地说:“扯淡!你说过时间机器成功的可能性是99%,比坐飞机还安全呢。去年中国民航、东航接连栽了两架飞机,中国人就不坐飞机啦?再说万一回不来也不怕,哪儿黄土不埋人。吹个牛吧,任有财到哪儿也不会是窝囊蛋,落到乱世我是领袖级人物,落到治世我是一流商人。放心,我给你立军令状,真回不来不让你嫂子来要人。”他看看咪咪,打个哈哈,“我是指我的黄脸婆,至于像咪咪这样的露水夫妻,肯定不会来纠缠啦。”

  咪咪的面孔稍稍红一下,仍然谈笑自若。一时之间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貌不惊人的粗俗家伙有一股霸气,叫你不能等闲视之。他有霸气的资本啊,不答应他的条件——1000万就要泡汤。而且,最关键的是他的理由极有说服力。时间机器与别的东西不同,它最可能的失败不是试验者的死亡,而是陷入某个时空区域回不来。但像任有财这种生命力强悍的家伙,真的不害怕这种结局。我犹豫地说,这事怕得从长计议,任有财的脸说变就变,粗野地骂:

  “娘的,像你这样前怕狼后怕虎,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他看见我的怒容,嘻嘻笑着,“别生气,我是个粗人,刚才的话全当是放屁。怎么样,今天能不能拍板?不能就散伙,我还去干我的牛皮猪鬃生意。”

  我终于做出了此生最果敢的决定:“好——吧,我同意。”

  我们跳过了无人试验阶段,也就省去了自动控制系统的研制。现在,余下的工作就是尽可能检查样机的可靠性,同时从零开始对任有财进行训练。我曾提出,即使按他的意见跳过无人旅行,也不必让他去呀,我去更合适些,有什么小故障也容易处理。他的回答是斩钉截铁的:

  “少废话,要嘛我去,要嘛合同玩儿完。”

  我耐心地教会他所有操作,同时进行时空旅行的道德教育。我说,你不能和异相时空有任何物质上的交流——要是把一支五四手枪交给荆轲,历史就得重写啦。历史处于行进过程时有无数的可能性,但“已存在”的历史则凝固了,板结了。今天的时空旅行必然对历史形成一些微扰,这是允许的;但一旦超过限度,就会造成时空结构的破裂,那时的剧变或灾难就非人力所能控制。我反复问他:

  “这些道理你懂不懂?”

  “懂。你放心,我是商人,不是革命家。我干嘛要造成时空结构的破裂?眼前这小日子我过得满滋润呢。是不是已形成法律?”

  “什么?”

  “你说的时空旅行的禁令是否已形成法律?”

  “没有。法律总是滞后于现实。第一次时空旅行还没开始呢,怎么可能有正式法律。”我从他的追问上悟到某种危险,便正告道,“虽说还没形成正式法律,但它是时空旅行者最起码的道德底线,是一种潜法律。你必须无条件遵守,这上面没一点通融余地。否则咱们的协议就玩儿完。”

  话一出口我就感到惊奇,和任有财才接触三天,我怎么也学会他的切口?任有财笑嘻嘻地说:“别担心,我一定严格执行——再说我是在你们眼皮底下出发回来,就是想有什么夹带也办不到哇。”

  五天后,一切准备妥当。他此次的旅行时间预定为15天,所带的给养是我们双方商定的,尽可能简单。食物和用水之外,还有一把电筒,一把匕首,一只打火机,一盒清凉油(他说他最怕蚊叮虫咬),一只指南针,一支签字笔,一本日记(带拉链精装大开本。他说虽然咱是粗人,也要好好记下这历史性的时刻),一面小圆镜(我得注意仪容,不能给21世纪的人丢脸是不是?),和一块手表。他原想带计算器和手枪的,我觉得这两样东西万一遗忘在古代太危险,没有同意,他也没有坚持。

  在他坐上时间车之前,我指派研究所的小李借口作安全检查,对他进行彻底搜身。说实话,对他的承诺我只相信一半,我可不能让他在第一次时空旅行中捅出什么漏子。检查结果很满意,他带进时间车的全是上述日用品,没有夹带纸币首饰什么的。咪咪也赶来送行,缠着他从隋唐五代给捎回一件小礼物。任有财很有道德感地说:

  “扯淡,我可不想造成时空断裂——时空断裂后谁知道你会跟哪个男人?”

  我彬彬有礼地请咪咪让开,不要妨碍我们的工作。任有财坐进时间车,盖好顶盖。在这么个重大的历史关头,甚至可以说是生死关头,再勇敢的人也难免紧张的,但任有财不。他神情自若,意态昂扬地说:

  “姚老师,我要出发了!”

  “祝你一路顺风!”

  他按下转换钮,一片绿雾包围了时间车,然后它失踪了。

  异相时空的活动无法进行精确的监控,控制室里只能约略测出断续的行迹。眼见这辆时间车马不停蹄,先到了文革期间,又奔向北宋,拐到唐朝、西晋、汉朝、南宋,像火流星一样四处飞窜,我真担心这一趟下来就把时间车跑报废了(设计寿命是十万公里日),不过我们都很兴奋,至少,从断续的轨迹看,时间车工作完全正常,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出色。

  一天一天过去,我们开始有点焦灼。本来,时间旅行者不管实际行程如何,都可以在出发的那一时刻就返回(甚至在出发前返回,但那会造成不必要的时空冲突,我们都自觉地避免这种做法),但任有财似乎忘了这个技巧,我们只有耐心等下去。

  15天后,试验室中央泛起一团绿光,他终于回来了!绿光散尽,时间车出现,他迫不及待地顶开顶盖,跳出来大喊大叫:

  “棒极了!这趟旅行真刺激,姚老师你是个天才,俺服你!”

  他和时间车一样风尘仆仆,瘦了一圈,但精神很好。我们迅速做了初步检查,身体状况良好,车况也很好,只是车里空空如也,只剩下那本笔记,他珍重地抱在怀里。问起出发时带的日用杂物,他不在意地说:

  “都送人了。打老远回去见祖先们,手里空空的没一点儿礼物,多难为情!我只好把那些小玩意送人了。”

  我不由皱起眉头。不允许同异相时空有物质上的交流,我们讲过多少次啦,他全当成耳旁风。不过他这次立了大功,此刻正在兴头上——再说送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东西,我把这些责备咽下去了。

  接下来三天我们详细询问了他的行程和时间车的运行情况。他按照日记上的记载,一 一作了说明。日记本上记得乱七八糟,还夹着什么纸片帛片。他说:

  “等我把日记整理好你们可以复制,但原件是我的,这是我最珍贵的记念,投资1000万的唯一回报。”

  我笑着答应了。总的说任有财表现不错,驾驶很出色,也没从古代走私夜明珠金元宝什么的,除了这本笔记外他是两袖清风。

  三天后,任有财在老地方宴请我,仍是咪咪作陪。饮酒半酣,他把500万的现金支票交给我,出发前他已兑现了500万。经过这段接触,我的他的印象大有改善,虽说举止粗俗,但他处事果断,一诺千金,1000万扔出去眼都不眨,我就没有这样的气度。我说,谢谢任先生,这次合作很愉快,希望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他对我的话直皱眉头:

  “别那么酸文假醋啦,有了这段交情,咱们就是兄弟了。来,老哥给你一件小礼物。”

  他又递过来一张现金支票,赫然是100万!我愣住了,不快地说:“任先生,不,任大哥,这是干什么?”

  他狡猾地霎霎眼睛:“小意思,你让老哥发了笔横财,老哥也得让兄弟喝点汤。”

  发财?他刚破了1000万的财呢。任有财得意地朗声大笑:“不理解吧,兄弟呀,你们高智商的科学家,咋在赚钱上这么不开窍?”他掏出那本精装大开本日记拍到桌面上,"就它,抵去我的投资,至少给我净赚2000万!来,老哥教你学点能,古往今来,都是第一桶金好挖

  ,就看你有没有悟性……"

  那晚他兴致勃勃地吹了三个小时,让我受益非浅。他说,时间车一起动,他就直奔1968年11月25号去。为什么?那时正是文革闹腾得最凶的时候,全国造反派都夺了权,邮电部发一套记念邮票,叫全国山河一片红。但红色的中国版图上还留着白色的台湾,这是重大的政治错误,发现后邮电部立即把邮票回收销毁,只有1000枚流落到市面。这套错票也就成了集邮家们垂涎欲滴的珍邮。

  他说,我在邮票首发日赶到丰台,那儿接邮电部通知晚了一点,照旧在出售。可惜呀,你不准我带现金,否则我把那几版邮票全买回来!不过也难不倒我,我和卖邮票的小姑娘唧咕唧咕,用手电筒换来两张四方联。它值多少?21世纪初曾拍卖过两枚竖联,成交价180万!这两张四方联至少值400万。

  不过我不打算卖,至少留一联给子孙作传家宝。

  他还说,邮票到手后正赶上一场群众游行,上万人疯了似地喊口号,热烈欢唿呀,誓死保卫呀……偏偏没一人知道他们身边就有唾手可得的价值千万的珍宝。傻*,全是傻*!

  任有财说,第二站是北宋庆历年间,毕升不是发明了活字印刷吗?我本想把毕升的第一套泥活字弄来一套,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不过咱要遵守时空旅行的规矩——但几张纸问题不大吧。我找到了毕升做试验时的第一个印张——绝对是第一张,毕升亲口对我说的。至于印刷内容暂时保密,我已经把这则消息卖给美国《科学箴言报》,独家报道,成交价80万美元。至于实物当然不会给老外,我要捐给历史博物馆,要一个捐赠证书。

  他说,你说我下一站是唐朝?没错,天宝年间。我通过杨国忠介绍(送他一盒清凉油,我说这玩意儿延年益寿),见到杨玉环,把那面圆玻璃镜献给她。你再也想像不出贵妃娘娘有多高兴!那时宫中都是用铜镜,难以清晰地照出花容月貌,镜面隔段时间还得重磨。

  有了这面宝镜,可把三宫六院全比下去啦。可惜杨贵妃后来没有善终,否则你准能在她的陪葬品中找到她最珍爱的这面镜子。贵妃娘娘要赏我金银财宝,我没要,只求她转请李白给留下一副手迹。她当时就把李白召来,在我日记本上亲笔抄录了他的三首诗,就是“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什么的,等一会儿我让你看。史书上不是说李白因这三首诗得罪了杨贵妃吗?全是扯淡,贵妃高兴着哪,不过也可能是高力士还没来得及进馋言。

  他说,签字笔我送王羲之了,他乐得手舞足蹈,说这种笔可随身携带,无须墨盒,其制作穷天地之工,好极好极!趁着他的高兴劲儿,我向他索要兰亭集序,他说那篇行书他不是太满意啊,另外给你抄一篇离骚吧。打火机我送给项羽,我说你要火烧阿房宫三百里,就用它点火吧。不过,你与刘邦“划鸿沟为界”的誓约得交我留个记念,我说老项啊,咱俩对脾气,我给你说个透底话吧,你反正得死到刘邦那泼皮手里,那份誓约没球用。指南针我送给郑和,我说这个是不是比你的“司南”精致好用?不过作为交换,请你把三宝太监的官印在我日记上盖一下。我还抽空看了岳飞岳爷爷,可惜手边的东西快送光了,只有把匕首和手表留给他。我打小敬佩岳爷爷,什么东西也没要,但他硬给我塞了一份他手书的“前后出师表”……

  任有财说,我还想到国外去转转,瞅空把“摩西十诫”、“伽利略手稿”什么的弄一点,可惜不懂外语,试巴试巴没敢出去。不过就这些收获也差不多了,七件国宝级的文物,论实价能值几个亿吧。但我准备全都捐给历史博物馆(除了那联邮票留给儿孙),只收2000万的补偿费。钱是鬼孙,不能光钻在钱眼里,也得讲青史留名。战国时不是还有个商人弦高舍牛救国的事么。怎么样老弟?我基本上遵守你定的规矩,最多不过打几个擦边球。我不快地说:

  “这些历史文物……”

  “几张破纸,不至于在时空结构上造成破裂吧。你别吓唬我,我这个人不吃吓。直说了吧,你就是告到法院里我也不憷,时空旅行的法律还没颁布呢,没人能定我的罪。我说过,想发财就得吃早食。”

  我仍板着脸,但内心里真的佩服任有财,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能化腐朽为神奇,几件极廉价的日用杂品就鼓捣出这么个场面,尤其佩服他抢挖第一桶金的悟性。我笑了:“好啦,我不会找你的麻烦。毕竟你是第一次进行时空旅行的勇士,借机发点财——就由你吧。”我看看咪咪,“给咪咪小姐带来什么礼物?我看她喜洋洋的,肯定大有所得吧。”

  咪咪抿嘴乐,任有财嘿嘿笑着:“没什么。我临回来时也拐到未来看了看,下个月,香港赛马要爆出一个冷门,20:1的赔率;另外我在上海、深圳股市中记下一两家涨停板的绩优股。我正帮咪咪筹措资金呢。怎么,你想不想凑一份儿?”

  我摇头拒绝:“我不参加,你们且去发财吧。不过,跨时空商业活动到此为止,我要堵上这些蚁穴,免得明天溃堤。任先生——不,任老哥,希望你也能参加时空禁令的草拟工作,”我微嘲道,“以盗制盗历来是最高明的办法。”

  “不能让我再来一次时空贩运?不能再通融一次?”他试探地问。

  “不能。到此为止!”

  他笑骂:“我这100万白送啦?”他略一思索,“娘的,也好!那我就铁定成为历史上唯一的时空商人——光这点名声也值两千万呢。行!我去帮你制订这项禁令,把所有可能的路子全堵死。”

  “我绝对相信你在这方面的天才。”我正容说。

  宴会在欢洽的气氛中结束。我收下他的100万元馈赠,还清了我购房的欠款,又给妻子买了两样像样的首饰。几年后,时空旅行成了最热门的旅游项目,不过谁也甭想借此进行商业活动,他们必须遵守一部严格的、详尽的、极有预见力的时空旅行禁令。大多数人不知道,这部禁令原来是一位时空走私商制定的。

  失去的瑰宝

  2050年12月,我离开设在月球太空城的时旅管理局,回家乡探望未婚妻栀子。那天正好是阿炳先生逝世百年记念日,她在梵天音乐厅举行阿炳二胡曲独奏音乐会。阿炳是她最崇敬的音乐家,可以说是她心目中的神祗。舞台背景上打出阿炳的画像,几支粗大的香柱燃烧着,青烟在阿炳面前缭绕。栀子穿着紫红色的旗袍走上台,焚香礼拜、静思默想后操起琴弓。《二泉映月》的旋律从琴弓下淙淙地淌出来,那是穷愁潦倒的瞎子阿炳在用想象力描绘无锡惠泉山的美景,月色空明,泉声空灵,白云悠悠,松涛阵阵。这是天籁之声,是大自然最深处流出来的净泉,是人类心灵的谐振。琴弓在飞速抖动,栀子流泪了,观众流泪了。当最后一缕琴声在大厅中飘散后,台下响起暴雨般的掌声。

  谢幕时栀子仍泪流满面。

  回到家,沐浴已毕,我搂着栀子坐在阳台上,聆听月光的振荡,风声的私语。我说,祝贺你,你的演出非常感人。栀子还沉津在演出时的情绪激荡中,她沉沉地说,是阿炳先生的乐曲感人。那是人类不可多得的至宝,是偶然飘落人间的仙音。著名指挥家小泽征二在指挥《梁祝》时是跪着指挥的,他说,这样的音乐值得跪着去听!对《二泉映月》何尝不是如此呢!阿炳一生愁苦潦倒,但只要有一首《二泉》传世,他的一生就值了!

  栀子的话使我又回到音乐会的氛围,凄楚优美的琴声在我们周围缭绕。我能体会到她的感受,因为我也是《二泉》的喜爱者,我们的婚姻之线就是这首乐曲串起来的。

  栀子喜爱很多二胡名曲,像刘天华的《良霄》、《烛影摇红》、《光明行》、《空山鸟语》等,但唯独对阿炳先生的琴曲更有近乎痛楚的怜爱。为什么?因为它们的命运太坎坷了。它们几乎洇埋于历史的尘埃中,永远也寻找不到。多亏三位音乐家以他们对音乐的挚爱,以他们过人的音乐直觉,再加上命运之神的眷顾,才在阿炳去世前三个月把它们抢救下来。

  这个故事永远珍藏在栀子心中。

  1949年春天,经音乐大师杨荫浏的推荐,另一著名音乐家储师竹(民乐大师刘天华的大弟子)收了一位年轻人黎松寿作学生,历史就在这儿接合了。一次,作为上课前的热身,学生们都随便拉一段曲子,在杂乱的乐声中,储师竹忽然对黎松寿说:慢着!你拉的是什么曲子?

  黎松寿说,这段曲子没名字,就叫瞎拉拉,是无锡城内的瞎子乐师阿炳街头卖艺时常拉的,我与阿炳住得很近,没事常听,就记住了。储师竹让其它人停下,说:你重新拉一遍,我听听。

  黎松寿凭记忆完整地拉了一遍,储师竹惊喜地说:这可不是瞎拉拉!这段乐曲的功力和神韵已达炉火纯青的境界,是难得一见的瑰宝呀。今天不上课了,就来聊聊这位阿炳吧。恰巧同在本校教书的杨荫浏过来串门,便接上话题聊起来。阿炳原名华彦钧,早年曾当过道观的主持,他天分过人,专攻道教音乐和梵乐,各种乐器无不精通。但阿炳生活放荡,30岁时在烟花巷染病瞎了眼,又染上大烟瘾,晚年生活极为困苦,一位好心女人董彩娣收留了他,每天带他去街上演奏,混几个铜板度日。

  两位音乐家商定要录下阿炳的琴曲。1950年9月,他们带着一架钢丝录音机找到阿炳。那时阿炳已经久未操琴,三年前,一场车祸毁了他的琵琶和二胡,当晚老鼠又咬断琴弓,接踵而来的异变使阿炳心如死灰,他想大概是天意让我离开音乐吧。客人的到来使他重新燃起希望,他说,手指已经生疏了,给我三天时间让我练一练。客人从乐器店为他借来二胡和琵琶,三天后,简陋的钢丝录音机录下了这些旷世绝响。共有:

  二胡曲:二泉映月,听松,寒春风曲。

  琵琶曲:龙船,昭君出塞,大浪淘沙。

  阿炳对他的演奏很不满意,央求客人让他练一段再录,于是双方约定当年寒假再来。谁料,三个月后阿炳即吐血而亡!这六首曲子便成了阿炳留给人类的全部遗产。

  栀子说,何汉,每当回忆起这段史实,我总有胆战心惊的感觉。假如黎松寿不是阿炳的同乡,假如他没有记住阿炳的曲子,假如他没在课堂上拉这段练习曲,假如储师竹先生没有过人的鉴赏力,假如他们晚去三个月……太多的假如啊,任一环节出了差错,这些人类瑰宝就将永远埋没于历史长河中,就像三国时代嵇康的《广陵散》那样失传。失去《二泉》的世界将是什么样子?我简直难以想象。

  栀子说,这六首乐曲总算保存下来,可是另外的呢?据说阿炳先生能演奏300多首乐曲,即使其中只有十分之一是精品,也有30首!即使只有百分之一是《二泉》这样的极品,还有三首!可惜它们永远失传了,无可挽回了。

  栀子微微喘息着,目光里燃烧着痴狂的火焰,她说:你会笑话我吗?我知道自己简直是病态的痴迷,那些都已成为历史,不能再改变,想也无用。可是只要一想到这些丢失的瑰宝,我就心痛如割。这么说吧,假如上帝说,可以用你的眼睛换回其中一首,我会毫不犹豫地剜出眼珠……

  我说,不要说了,栀子你不要说了,我决不会笑话你,我已经被你的痴情感动了。“可是,你知道吗?”我犹豫地,字斟句酌地说,“那些失去的乐曲并不是没法子找回来。”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我可以帮你找到那些失落的瑰宝。只是我做了之后,恐怕就要失业,进监狱也说不定。你知道,时旅管理局的规则十分严格,处罚严厉无情。”

  栀子瞪大眼睛望着我,然后激动地扑入我怀中。

  我们选择了1946年,即阿炳还没有停止拉琴的那个时期。抗日战争刚刚结束,胜利的喜悦中夹杂着凄楚困苦。惠山寺庙会里万头攒动,到处是游人,乞丐,小贩,算命先生。江湖艺人在敲锣打鼓,翻筋斗,跳百索,立僵人,地摊上摆着泥人大阿福。我们在庙会不远处一条小巷里等待,据我们打听的消息,阿炳常在这一带卖艺。小巷里铺着青石板,青砖垒就的小门洞上爬着百年紫藤,银杏树从各家小院中探出枝叶。我穿长袍,栀子穿素花旗袍,这都是那时常见的穿着。不过我们总觉得不自在,行人不经意扫我们一眼,我们就认为他们已看穿我们的时间旅行者身份。

  阿炳来了。

  首先是他的琴声从巷尾涌来,是那首《听松》,节奏鲜明,气魄宏大,多用老弦和中弦演奏,声音沉雄有力。片刻之后,两个身影在拐角出现,前边是一位中年女人,穿蓝布大襟上衣,手里牵着阿炳长袍的衣角,显然是他的夫人董彩娣。阿炳戴墨镜,旧礼帽,肩上、背上挂着琵琶、笛子和笙,一把二胡用布带托在胯部之上,边走边拉,这种行进中的二胡演奏方式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阿炳走近了,我忙拉过栀子,背靠砖墙,为两人让出一条路。董彩娣看我们一眼,顺下目光,领阿炳继续前行。阿炳肯定没感觉到我们的存在,走过我们面前时,脚步没一点凝滞。

  他们走过去了,栀子还在呆望着。对这次会面她已在心中预演过千百遍,但真的实现了,她又以为是在梦中。我推推她,她才如梦初醒,我们迅速赶过阿炳,在他们前边的路侧倒行着,把激光录音头对准阿炳胯前的琴筒。阿炳的琴声连绵不断,一曲刚了,一曲接上,起承时流转自然。我们在其中辨识出《二泉映月》、《寒春风曲》,也听到琵琶曲《龙船》、《昭君出塞》、《大浪淘沙》的旋律,但更多的是从未听过的琴曲,我未听过,作为专业演奏家的栀子也没听过。我还发现一个特点,阿炳的马尾琴弓比别人的都粗,他的操弓如云中之龙,夭矫多变,时而沉雄,时而凄楚,时而妩媚,而贯穿始终的基调则是苍凉高远。栀子紧盯着阿炳的手,忘物忘我,与音乐化为一体。

  即使是我们熟悉的《二泉映月》,听先生本人的演奏也是另有风味。留传后世的那次演奏是粗糙的钢丝录音,无法再现丰富的低音域,再说,那时阿炳也不在艺术生涯的巅峰。唯有眼前的演奏真实表现了先生的功力。我看见栀子的嘴唇抖颤着,眼眶盈满泪水。

  整整一天,我们像导盲犬一样走在先生前面,阿炳先生没有觉察,董彩娣常奇怪地看看我们,不过她一直没有多言。街上的行人或闲人笑眯眯地看着阿炳走过去,他们已见惯不惊了,不知道自己聆听的是九天之上的仙音。有时有人扔给董彩娣几个零钱,董恭顺地接过来,低眉问好。有时阿炳在某处停一会儿,但仍是站着演奏,这时周围就聚起一个小小的人群,听众多是熟悉阿炳的人,他们点名要阿炳拉哪首曲子,或换用哪种乐器。演奏后,他们的赏钱也稍多一些。

  夕阳西斜,董彩娣拉着丈夫返回,在青石板上拖着长长的影子。我和栀子立即赶回时间车,用整整一夜的时间重听录音并做出统计。今天阿炳先生共演奏了270首乐曲,大概基本包括他的全部作品了。据栀子说,它们几乎个个都是精品,而且其中至少有15首是堪与《二泉》争美的极品!栀子欣喜得难以自禁,深深吻我说,汉,知道你对人类做出多大贡献么?储师竹、杨荫浏先生只录下六首,我们录下270首呀。

  我笑道,那你就用一生的爱来偿还我吧。咱们明天的日程是什么?要尽量早点返回。不要忘了,我们是未经批准的时间偷渡。

  栀子说,明天再去录一次,看看先生还有没有其它作品。更重要的是,我想让阿炳先生亲自为他的乐曲定出名字。汉,我真想把阿炳先生带回现……

  我急忙说:不行,绝对不行,连想也不能想。别忘了你出发前对我的承诺!

  栀子叹口气,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