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们三个人再也忍不住了,决定返回300年前杀死几个科学家,宁可历史倒退300年。”他突兀地说。

  他只是没明说,要杀的人包括我儿子。

  我想再落实一下大妈妈说过的话。我问:“大妈妈知道你们此行的目的不?”

  “我们没说,但她肯定知道,瞒不过她的。没有什么事能瞒过她。”

  “既然知道,她还为你们安排时空旅行?”

  戈亮冷笑:“她的誓言是绝对服从人类嘛。”

  那么,大妈妈说的是实情。那么,三个大男孩是利用她的服从来谋害她,这种做法――总好像不大地道吧,虽然我似乎应该站在戈亮的立场上。

  还有,不要忘了,他们杀死大妈妈,是通过杀我儿子来实现呢。

  很奇怪,从这次谈话之后,戈亮那个行动计划的时钟完全停摆了。他把凶器顺手扔到墙角,从此不再看一眼。他平心静气地住下来,什么也不做,真像到表姐家度假的男孩。我巴不得他这样,也就不再打问。春天,小草长肥了,柳絮在空中飘荡,还有看不见的春天花粉。戈亮的过敏性鼻炎很厉害地发作了,一连串的喷嚏,止不住的鼻涕眼泪,眼结膜红红的,鼻粘膜和上唿吸道痒得令他发疯,最厉害时晚上还要哮喘,弄得他萎靡不振。

  他看似健美的身体实际中看不中用。戈亮说,300年后85%以上的人都过敏,无疑人们太受娇惯了。当然,那时不用你担心,大妈妈会为你提供净化过的空气,提醒你服用高效的激素药物。还是有妈的孩子幸福啊。

  我很心疼他,带他去变态反应科看病,打了针,又用伯克宁喷鼻剂每天喷着,总算把病情控制住了。这天北京来电话,北大和清华的科幻节定在两天后举办。我是特邀佳宾之一,答应过要出席的,现在该出发了。灵灵我已安排好,让邻居代养着。现在的问题是戈亮怎么办。像他这样没有一点自理能力,留家里怕是要饿死的,烙个大饼套在脖子里也只知道啃前边那块。只好带他一块去了。当然我没说饿死不饿死的话,只是说:“跟我去吧,你想,带一个未来人参加科幻节多有意义啊。不过你放心,我会把这意义埋在心底,绝不会透露你未来人的身份。”阿亮无可无不可的,说,行啊,跟你去。

  两校科幻节的日程安排得很紧,本来可以合在一起开的,但(接待的肖苏说)北大和清华都很牛,会场放在哪家,另一家就会觉得没面子。这么着只好设两个会场。国内有名的科幻作家都来了,A老师,B老师,C老师,我都很熟的。共三个女作者,其它两人家在北京,所以给我安排了一个单间,带套间的,于是我让戈亮也住这儿了。我是想省几个宿费,也方便就近照顾他。戈亮来我家后,已经让我的花销大大超支。我知道,这么安排,肯定有人用暧昧的眼光看我们,但我不在乎。

  晚上,我照例为戈亮调好水温,他进去洗澡。学生们来了,有北大科幻协会会长刘度,清华科幻协会会长董明,负责此次会务的姑娘肖苏。刘度进来就笑:“久仰久仰,没想到陈老师这么年轻漂亮。读你的小说,我总以为你是80岁的老人,男的,白须飘飘,目光苍凉,麻衣草履,在蒲团上瞑目打坐。”

  我说:“你是骂我呢,我的小说一定非常沉闷、乏味、老气横秋,对吧。”

  刘度笑:“不不,哪能呢,绝对说不上沉闷乏味,老气横秋倒是有一点。不过还是换个褒意词吧:那叫沧桑感。”

  正说着,戈亮出来了,只穿着三角裤,一身漂亮的肌肉,对客人不理不睬的,径直回他的套间里去穿衣服。几个学生看看他,互相交换着目光,肯定是各有想法,屋里的谈话因此有片刻的迟滞。我忙说:

  “我的表弟。非要跟我来看看北大、清华。这是所有年轻人心中的圣地。你们是天之骄子啊,13亿人优中选优的精英。刘度,听说你考上北大前,高考期间还写了部10万字的科幻小说?董明,听说你在高中就精通两门外语?”他们笑着点头,董明纠正是“粗通而已”,“非常佩服你们的精力和才气。和你们比,我已经是老朽了。真的,到你们这里办讲座,我很自卑的。”

  肖苏笑了:“我们才自卑呢。我们既勇敢又自卑:克服了自卑,勇敢地参加科幻协会。你知道,在大学里,尤其是在北大清华,科幻被认为是小毛头们才干的事。不过,我们舍不下从中学里就种下的科幻情结。”

  我呻吟着:“天哪,北大清华学生说自卑,还让我活吗?我这就自杀,你们别拦。”

  他们都笑了。不过,第二天在会场上,我对他们的自卑倒是有了验证。那天是在北大的一个学术报告厅,参加的学生有近300人,北京各高校的科幻协会都派了代表。A、B、C等作家全到场,在讲台上坐了一排。戈亮被安排到下边第一排坐下。可能是赴京途中受了刺激,他的过敏鼻炎又犯了,满大厅不时响起旁若无人的响亮的啊嚏声。

  我们没料到,讲座刚开始就有一个“反科幻”的学生搅场,他第一个发言,说:

  “我今天是看到你们的海报,顺便进来听听的。我从来不看科幻作品,我认为科幻就是胡说八道。”

  满场默然,没有一个科幻迷起来反驳。科幻作家们也不好表态,只有A老师回了两句,但也过于温和了。我不知道满座的沉默是什么原因:是绅士风度,还是真的自卑?我忍不住要过话筒:

  “对这位同学的话,我想说几句。王朔曾在一篇文章中说,他从来不看金庸的武侠小说,因为金庸的武侠小说如何如何糟糕。在此我奉劝王朔大师,还有这位同学:你们完全可以决定不看什么作品,可以讨厌它,拿这些书覆瓮擦腚,那是你们的自由,没人会干涉。但如果你们想在文章中,或在大厅广众中,公开指责这些作品,那就必须先看过再批驳,否则就是对读者和听众的不尊重。也恰恰显露了你们的浅薄。”

  会场中有轻微的笑声。没人鼓掌。我又在想那个问题:宽容还是自卑,也许两者都有吧。我看看戈亮,他在用目光对我表示支持(那一刻我真想把他的身份公布于众!)。不过那个搅场者还是有羞耻心的,几分钟后悄悄溜出了会场。

  会场的气氛慢慢活跃了,学生们提了很多问题,不外是问各人的创作经历,软硬科幻的分别,等等,台上的作家轮流作答。有这几位大腕作家挡阵,我相对清闲一些。后来一个女生——是负责会务的肖苏——点了我的将:

  “我有一个问题请陈影老师回答。杨振宁先生曾说过,科学发展的极致是宗教。请问你如何理解这句话?”

  我有点慌乱,咽口唾沫:“这个问题太大,天地都包含其中了,换个人回答行不?我想请A老师或B老师回答,比较合适。”

  那两人促狭地说:“啊不,不,你回答最合适,忘了你的笔名是女娲?补天的女娲肯定能回答这个问题。大家欢迎她,给她一点掌声!”

  在掌声中,我只好鸭子上架。理一理思路,我说:

  “杨振宁先生的原话是:科学发展的终点是哲学,哲学发展的终点是宗教。不过肖苏同学已经做了简化,那我也把哲学抛一边吧。我想,科学和宗教的内在联系,第一当然是对大自然的敬畏。科学已经解答了‘世界是什么样子’,但还没有解决‘为什么世界是这个样子’。我们面对的宇宙有着非常严格、非常简洁、非常优美的规律——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不是一个乱七八糟毫无秩序的世界?谁是宇宙的管理者?在宇宙大爆炸之前,是谁事先定出宇宙演化必须遵循的规律?不知道。所以,科学越是昌明,我们对大自然越是敬畏,类同于信徒对上帝的敬畏。关于这一点有很多科学家诠释过,我不想多说了。”

  我喝口水,继续:"我想说的倒是另一点,人们不常说的,那就是:科学在另一种意义上复活了宿命论。不对吧,科学就是最大程度地释放人的能动性,怎么能和宿命扯到一块儿?别急,听我慢慢道来。当科学的矛头对外(变革客观世界)时,没有宿命的问题。科学已经帮助人类无比强大,逐渐进入自由王国。当然也让人们知道了一些终生的禁行线,比如不能超越光速,不能有永动机,粒子的测不准,熵增不可逆,不能避免宇宙灭亡(这一点已经有点宿命论的味道了),等等。但一般来说,这些禁行线对人类心理没有什么伤害。

  “如果把科学的矛头对内,对着人类自己,麻烦就来了。自指就会产生悖论,客观规律与能动性的悖论。我们常说:随着科学的发展,人类终将完全认识人类文明的发展规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翻译过来就是:人类殚精竭虑,胼手胝足,噼开荆棘,推开浮沙,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文明之路,平坦,坚实,用整块花岗岩铺成。上面镌着上帝的圣谕:此路往达自由王国,令尔等沿此路前行,不得越雷池半步――这就是我们追求的自由?一个和宇宙一样大的玩笑。”

  下面熙熙嚷嚷,嘈杂声中夹着响亮的啊嚏。我忽然想到,这次带戈亮来,带对了,我正可把这个问题回答透彻,也许能解开他的心结。我笑着说:

  “听下边的动静是不服?我继续说。以上是纯逻辑性的玄谈,下面说实证。实证太多,举不胜举。比如克隆人,大家都知道,克隆人的出现将极大地冲击人类的道德伦理体系。国际社会一致反对克隆人,联合国最近还通过了一个公约(虽然没有约束力)。但克隆人能挡得住吗?我敢打赌,绝对挡不住,人类意志之外的某种力量必将使我们走上‘上帝划定之路’。其实有没有克隆人还是个小疥癣,如果对医学来个整体的反思,我们会发现一些根本性的悖逆。”我介绍了网上那位菩提老祖很异端的观点,"……这么说,医学实际上只对人类个体的生存质量有利,而对整个人类种族的繁衍无益,甚至有害。不过,即使我们承认这一点,文明之路也绝不会改变,我们‘命定’要走这条路,靠医学而不是靠自然选择来保障种群的繁衍。

  “再说战争。战争是人类社会的怪胎,兽性随着文明的进步而同步强化。在这点上我们比野兽可强多了,兽类也有同性相残,偶尔有过杀行为,但哪里比得上人类这样专业,这样波澜壮阔!我是个和平主义者,我相信人类中的智者都憎恶战争。但是,人类意志之外的某种东西推着我们往这条路上走。作为个人,你尽可以反战、拒服兵役、甚至以自焚抗议越南战争。但作为整体,人类文明必然和战争密不可分。现在,假定有了时间机器――顺便宣布一则消息,人类在2305年前将发明时间机器,这是确实消息,请在场的人作好记录。说不定已经有人乘坐它来今天开会呢。”

  大家以为我是幽默,哄堂大笑。我看看戈亮,他得意地目光闪动。

  "假如有了时间机器,坚定的和平主义者作为强者回到过去,回到人类先祖走出非洲那一刻,对那些蒙昧人严加管束,谆谆教导,把战争两个字从他们头脑中完全挖出去,然后,一万年的人类历史便是一万年的和平史――可能吗?我想在座没人会相信吧。

  “战争也许有一天终能消灭,但其它罪行,如强奸、谋杀、盗窃、暴力、自杀等,就更不能根除了,它们将相伴人类终生。为什么会这样?如果人类没有原罪,一片光明,那该多么令人向往!不过,那只能是完美主义者的幻想。”

  我停了片刻,“再说人工智能的发展。”我有意把这个话题放在最后。我看看第一排的阿亮,这番话主要是对他说的:

  “我历来不认为人类智能比人工智能高贵。它们都是物质自组织的产物,当自组织的复杂化程度和精细化程度达到临界点,就会产生智慧,没有也不需要有一个外在的上帝为它吹入灵魂。所以,总有一天,非自然智能会赶上和超过人类,我对这一点毫不惊奇。当然,大多数人接受不了这一点,不愿意非自然智能代替人类成为地球的主人,这种看法算不上顽固保守,这是我们的生存本能决定的。那我们赶紧行动起来,来个‘八月十五杀鞑子’,全球大串联,就定在今年中秋节砸碎全世界所有电脑,彻底根除后患,解放全人类――可能吗?你们说可能吗?谁都知道答案的。个人有自由意志,人类就整体而言并无自由意志。我们得沿着‘客观规律’所决定的、或者说上帝所划定的路前行。所谓‘人类的自由意志’只是一个完美的骗局。”

  学生们显然不信服我的话,这从他们的目光中就能看到。不过我不在乎,我只在乎阿亮的反应。如果这番话多少能纾解他的心结,我就满意了。

  命定之路是不能改变的,不管阿亮他们三位做出怎样的牺牲。但个人有自由意志。我可以让你远离科学。

  这样做很难。你天生是科学家的胚子。记得童年到少年时你就常常提一些怪问题,让我难以回答。你问:妈妈,我眼里看到的山啦,云啦,大海啦,和你看到的是不是完全一样?你问:光线从上百亿光年远的星星跑到这儿,会不会疲劳?你问:男女的性染色体是XX和XY,为什么不是XX和YY呢,因为从常理推断,那才是最简洁的设计。

  初中你迷恋上了音乐,但即使如此,你也是从“物理角度”上迷恋。你问:为什么各民族的音乐都是八度和音?这里有什么物理原因?外星人的音乐会不会是九度和音、十度和音?人和动物、甚至植物都喜欢听音乐,能产生快感,这里有没有什么深层面上的联系?

  不管怎么说,我终于发现了音乐可以拴住你的心。我因势利导,为你请了出色的老师,把你领进音乐的殿堂。高考时你考上了中国音乐学院的作曲系。你在这儿如鱼得水,大二时的作品就已经有全国性的影响。音乐评论界说你的《时间与终点》(这更像物理学论文的篇名,而不像是乐曲的篇名)有“超越年龄的深沉和苍凉”,说它像《命运交响乐》一样,旋律中能听到命运的敲门声。

  我总算吁了一口气。

  从北大到宾馆路不远,我们步行回去,刘度他们同我告别,让肖苏送我俩。一路上阿亮仍没话,有点发呆,也许我在会场上说的话对他有所触动。肖苏一直好奇地观察着他,悄悄对我说:你表弟有一种很特殊的气质。我说什么气质?她说不好说,很高贵那种,就像是英国皇族成员落到非洲土人堆里那种感觉。又说:他比你小七八岁吧,这不算缺点。我有些发窘,说你瞎想什么嘛,他真是我的表弟。肖苏格格笑了:你不必辩白,我不打听个人隐私。

  平心而论,我带着这么一个大男孩出门,又同居一室,难免令人生疑的。我认真说:“真不是你想象的姐弟恋。如果是,我会爽快承认的,我又不是歌星影星,要捂着自己的婚事或恋情,怕冷了异性歌迷的心。”我笑着说,“实话说吧,他是300年后来的未来人,乘时间机器来的。”

  “那好呀,未来人先生,让我们握握手。”

  阿亮同她握手,问她:“今天会场上,我陈姐答出了你的问题吗?”

  肖苏笑道:“非常有说服力,我决定退出科幻协会,正考虑皈依哪种宗教呢。”她转回头向我:“陈老师,”

  我说,喊陈姐,我听着“老师”别扭。

  “陈姐,你今天说的:个人有自由意志,人类整体没有自由意志,让我想起了量子效应的坍缩。微观粒子的行为不可预测,它们可以通过量子隧道到达任何地方,可以从真空中凭空出现虚粒子,等等。有时想想都害怕,原来我们眼前所有硬梆梆的实体,都是由四处逃逸的幽灵组成!但大量粒子集合之后,这些‘自由意志’就突然消失了,只能老老实实地遵照宏观物体的行为规则,一个弹子不会从真空中突然出现,我们的身体也不会穿过墙壁。你看,这和你说的人类行为是不是很类似?我知道量子行为和人类行为风马牛不相及,但两者确实相象。”

  我说没什么难理解的,一点也不高深,都不过是一个几率问题。大量个体的集合,把几率较小的可能性抵消了,只有几率最大的可能性才能表现出来。

  “不过陈姐,我总觉得你的看法太消极,如果人类走的是‘命定’之路,那我们都可以无所作为了,反正是命定的嘛。”

  “恰恰相反。这条路‘命定’了大多数的人会积极进取,呕心沥血地寻找那条命定之路。看破红尘而自杀的只会是少数,就算它们是有‘自由意志’的‘量子’吧。”

  “又一个悖论。一个怪圈。”

  我们都笑。我说打住吧,不要浪费良辰美景了,这种讨论最终会陷入玄谈。阿亮停下来,仰面向天,一连串响亮的喷嚏喷薄而出。我担心地说:“哟,鼻炎又犯了吧,今天不该让你出来活动的。快用伯克宁。”

  阿亮眼泪汪汪,说:“在宾馆里,忘带了。”

  我暗自摇头,他连自己的事也不知道操心:“怪我忘了提醒你。快回去吧。”

  肖苏奇怪地看着阿亮,小声对我说:“陈姐,也许他真是300年后来的人呢。你听他的口音,有一股特殊的味儿,特别的字正腔圆,比齐越、赵忠祥的播音腔还地道。我是在北京长大的,也从没听过这么高贵的口音。”

  我用玩笑搪塞:“是嘛?我明天推荐他到央视台,把老赵和罗京的饭碗抢过来。”

  晚上我悉心照料他,先关闭了窗户。手边没有喷雾器,我就用嘴含水把屋里喷遍(降低空气中的花粉含量),又催着他使用伯克宁喷鼻剂。去宾馆医务室为他讨来地塞米松。到11点,他的发作势头总算止住了。阿亮半倚在床上,看着我跑前跑后为他忙碌,真心地说:“陈姐,谢谢你。”

  我甜甜地笑:“不用客气嘛。”心想自己算得上教导有方,才半个多月,就把一个被惯坏的大男孩教会了礼貌。想想很有成就感的。

  阿亮还有些喘,睡不着觉,我陪着他闲聊。他说:没想到你对大妈妈篡位的前景看得这么平淡。我说:我当然不愿意看到,但有些事非人力所能扭转。再说,人类也不是天生贵胄,不是上帝的嫡长子,都是物质自组织的一种形式罢了。非自然智能和我们的唯一区别是,我们的智能从零起步,而大妈妈是从100起步(人类为她准备了比较高的智力基础)。也许还有一个区别:我们最终能达到高度1000,而它能达到一万亿。阿亮沉重地说:

  “那么我回来错了?我们只能无所作为?”

  “不,该干嘛你还干嘛。生物进化史上大多数物种都注定要灭绝,但这并不妨碍该种族最后的个体仍要挣扎求生,奏完最后一段悲壮的乐曲。”我握住他的手,决定把话说透,“不过不一定非要杀人。阿亮,我已经知道了你返回300年后的目的。你有两个同伴,其中在以色列的那位已经动手了,杀了一位少年天才。”

  阿亮苦涩地摇头:“我不会再干那件事了,越南那位也不会干了。其实我早就动摇了,你今晚那些话是压垮毛驴的最后一根稻草。你说个人有自由意志,很对。我那时决定回来杀你的儿子――是自由意志,现在改变决定――也是自由意志。不杀人了,不杀你,不杀你丈夫。不过,我只是决定了不干什么,还不知道该干什么。”

  “我丈夫还不知道在哪儿哪,我儿子还在外婆的大腿上转筋呢。”我笑,“不过我向你承诺,如果我有了儿子或女儿,我会让他(她)远离科学研究。我这么做并不是指认科学有罪,我只是为了你,为了你的苦心。还有,我也不敢保证一定能做到――我的儿女也有自由意志呀――但我一定尽力去做。”

  阿亮笑着说:“谢谢。这样我算没有白忙活一趟,也算多多少少改变了历史。我不再是废物了,对吧。”

  他用的是玩笑口吻,不过玩笑后是浓酽的酸苦。我心中作疼,再次郑重承诺:“你放心,我会尽力去做。”

  你在大三时突然来了那个电话,让我异常震惊。震惊之余心中泛起一种恍惚感,似乎这是注定要发生的,而且似乎是我早就预知的。你说:经过两个月的思索,你决定改行搞物理,要背弃阿波罗去皈依缪斯。我尽力劝你慎重。你在作曲界已经有了相当名气,前途无量,这么突兀地转到一个全新领域,很可能要失败的,弄得两头全耽搁。

  你说:“这些理由我全都考虑过了,但说服不了自己。我一直是站在科学的殿堂之外看它的内部,越是这样,越觉得科学神秘、迷人,令我生出宗教般的敬畏。两个月前我听了科学院周院士的报告,对量子力学特别入迷。比如孪生光子的超距作用,比如人的观察将导致量子效应的坍缩,比如在量子状态中的因果逆动。我觉得它们已经越出了科学的疆界,达到哲学的领域,甚至到了宗教的天地……”

  我不由想起杨振宁先生关于科学、哲学和宗教的那段话,觉得相隔20年的时空在这儿接合了。我摇摇头,打断你的话:“你是否打算主攻量子计算机?”

  “对呀,妈妈你怎么知道?”

  我苦笑:“你已经决定了吗?不可更改?”

  “是的,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自学物理专业的基础课和专业基础课。我和周院士有过一次长谈,他是一位不蹈旧规的长者,竟然答应收我这个门外汉做研究生。他说我有悟性,有时候悟性比学业基础更重要。我的研究方向是量子计算机的退相干,你对这个课题了解吗?”

  我了解。我不了解细节,但了解它的意义,深知它将导致什么,比你的导师还清楚。科学家都是很睿智的,他们能看到50年后的世界,也许能到100年――而戈亮已经让我看到300年后了。我仍坚持着不答应你,不是一定要改变结局,而是为了对戈亮的承诺,我说:小明,你听我讲一个故事,好吗?这个故事我已经零零碎碎、旁敲侧击地对你说过,但今天我想完整地、清晰地讲给你。

  我讲了戈亮的一生,你爸爸的一生。你一直沉默地听着,偶尔对时空旅行或“大妈妈”提一些问题。也许是我多年来的潜移默化,你看来对这个故事很有心理准备。最后我说:“妈妈只有一个要求:你把这个决定的实施向后推迟一年,如果一年后你的热情还没有熄灭,我不再拦你。不要怪妈妈自私,我只是不想让你爸爸的牺牲显得毫无价值。行吗?”

  你在犹豫。你已经心急如焚,要向科学要塞发起强攻,一切牺牲早已置之度外。探索欲是人类最顽固的本性之一,一如人们的食欲和性欲。即使某一天,某个发现笃定将导致人类的灭亡,仍会有数不清的科学家们争先恐后、奋不顾身地向它扑过去。其中就有你。

  你总算答应了:“好吧,一年后我再和妈妈谈这件事。”

  我很宽慰:“谢谢你,儿子,我很抱歉,让你去还父母的债。”

  你平静地说:“干嘛对儿子客气,是我应该做的,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从没见面的爸爸。妈妈再见。”

  我就是在那个晚上从戈亮那儿接受了生命的种子,俗话说这是撞门喜。那晚我们长谈到两点,然后分别洗浴。等我洗浴后,候在客厅的戈亮把我从后边抱住,我温和地推开他,说:“不要这样,我们两个不合适的,年龄相差太悬殊。”

  戈亮笑:“相差309岁,对不?但我们的生理年龄只差9岁,我不会把这点差别看到眼里。”

  我说:“不,不是生理年龄,而是心理年龄。咱们的交往从一开始就把你我的角色都固定了,我一直是长姊甚至是母亲的角色。我无法完成从长辈到情人的角色转换,单是想想都有犯罪感。”

  戈亮仍是笑:“没关系的,你说过我们相差309岁呢,别说咱们没有血缘,即使你是我的长辈,也早出五服、十服了。”

  我没想到他又拐回去在这儿等我,被他的诡辩逗笑了:“你可真是,正说反说都有理。”我发现,走出心理阴影的阿亮笑起来灿烂明亮,非常迷人。最终我屈服于他强势的爱情,我的独身主义在他的一招攻势前就溃不成军。然后是一夜欢愉,戈亮表现得又体贴又激情。事后我说:“糟糕,我可能怀孕的。今天正好是我的受孕期,咱们又没采取措施。”

  戈亮不在乎地说:“那不正好嘛,那就把儿子生下来呗。”

  我纠正他:“你干嘛老说儿子,也可能是女儿的。He or she。”

  戈亮没有同我争,但并不改变他的提法:“我决定不走了,不返回300年后了。留在这儿,同你一块儿操持家庭,像一对鸟夫妻,每天飞出窝为黄口小儿找虫子。”

  我想起一件事:“噢,我想咱们的儿子(我不自觉受了他的影响)一定很聪明的,你想,300年的时空距离,一定有充分的远缘杂交优势。你说对不对?”

  戈亮苦笑:“让他像你吧,可别像我这个废物。”

  我恼火地说:“听着,你如果想留下来和我生活,就得收起他妈的这些自卑,活得像个男人。”

  阿亮没有说话,搂紧我,当作他的道歉。忽然我的身体僵硬了,一个念头电光般闪过脑际。阿亮感觉到我的异常,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然后用热吻堵住他的嘴巴。再度缠绵后阿亮乏了,搂着我入睡。我不敢稍动,在暮色中大睁两眼,心中思潮翻滚。也许――这一切恰恰是大妈妈的阴谋?她巧借几个幼稚青年的跨时空杀人计划,把戈亮送到我的身边,让我们相爱,把一颗优良的种子种到我的子宫里,然后――由戈亮的儿子去完成那个使命,完成大妈妈所需要的科学突破。

  让戈亮父子成为敌人,道义上的敌人。

  我想自己是走火入魔了。这种想法太纡曲,太钻牛角尖,也会陷进“何为因何为果”这样逻辑上的悖论(大妈妈的阴谋成功前她是否存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不符合我的思维惯势。但我无法完全排除它。关键是我惧怕大妈妈的智力,它和我们的智慧不是一个数量级的。所以――也许她会变不可能为可能。

  阿亮睡得很熟,像婴儿一样毫无心事。我怜悯地轻抚他的背部,决心不把我的疑问告诉他。如果他知道自己竟然成为大妈妈阴谋的执行者,一定会在自责和自我怀疑中发疯的。我要一生一世守住这个秘密,把十字架自己扛起来。

  第二天我俩返回南都市我的家――应该是我们的家了。第一件事当然是到邻居家里接回灵灵。灵灵立起身来围着我们蹦,狂吠不止,那意思是我们竟然忍心把它一丢五天,实在太绝情,不可原谅。我们用抚摸和美食安抚住它。看得出戈亮对灵灵的态度起了大变化,不再讨厌它了。

  戈亮一连几天在沉思,还是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中,一只手捋着身边灵灵的嵴毛。我问他想什么,他说:我在想怎样融入“现在”,怎样尽当爸的责任。可惜到现在还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生存技能。我笑着安慰:不着急的,不着急的,把蜜月度完再操心也不迟。

  戈亮没等蜜月过完就出门了,我想他是去找工作,没有说破,也没有拦他。我很欣喜,做了丈夫(和准爸爸)的阿亮在一夜间长大了,成熟了,有了责任感。我没陪他出去,留在家里等大妈妈的电话,我估计该打来了,结果正如我所料。大妈妈问戈亮的情况。我说他的过敏性鼻炎犯了,很难受,不过这些天已经控制住。她歉然道:

  “怪我没把他照看好。你知道,把2305年的抗过敏药,还有衣服,带回到2005年有技术上的困难。”

  “不必担心了,我已经用21世纪的药物把病情控制住。”

  我本不想说出我对大妈妈的怀疑,但不知道为什么没能管住舌头。也许(我冷笑着想)我说不说都是一回事,以大妈妈的智力,一定已经发明了读脑术,可以隔着300年的时空,清楚地读出我的思维。我说:

  “大妈妈,有一个消息我想你已经知道了吧。我同戈亮相爱了,并且很可能我已经受孕。可能是男孩,一个具有远缘杂交优势的天才,能够完成你所说的科学突破。我说得对吗大妈妈?”

  我隔着300年的时空仔细辨听着她的心声。大妈妈沉默片刻――以她光速的思维速度,不需要这个缓冲时间吧,我疑虑地想――叹息道:“陈影,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怪想法。你在心底还是把我当成异类,是不是?你我之间的沟通和互信真的这么难吗?陈影,没有你暗示的那些阴谋。你把我当成妖怪了,或是万能的上帝了。要知道既仁慈又万能的上帝绝不存在,那也是一个自由意志和客观存在之间的悖论。”她笑着说,显然想用笑话调节我们之间的氛围。

  也许我错把她妖魔化了,或者我在斗智中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在她明朗的笑声中,我的疑虑很快消融,觉得难为情。大妈妈接着说:

  “我确实不知道你们已经相爱,更不知道你将生男还是生女。我说过,自从有人去干涉历史,自那之后的变化就非我能预知。我和你处在同样的时间坐标上。我只能肯定一点:不管戈亮他们去做了什么,变化都将是很小的,属于‘微扰动’,不会改变历史的大趋势。”她又开了一个玩笑,“有我的存在就是一个铁证。我思故我在,我在故我对。”

  我和解地说:“大妈妈,我是开玩笑。别放在心里。”

  我告诉她,戈亮很可能不再返回,打算定居在“现在”。她说:“我也有这样的估计。那就有劳你啦,劳你好好照顾他。我把一副担子交给你了。”

  “错!这话可是大大的错误。现在他是我的丈夫,男子汉大丈夫,我准备小鸟依人般靠在他肩膀上,让他照顾哩。”

  我们都笑了,大妈妈有些尴尬地说:“在母亲心里,孩子永远长不大――请原谅我以他的母亲自居。我只是他的仆人,不过多年的老女仆已经熬成妈了。你说对吗?”

  我想她说的对。至少在我心里,这个非自然智能已经有了性别和身份:女性。戈亮的妈妈。

  大妈妈说她以后还会常来电话的,我们亲切地道别。

  我为戈亮找到一份最合适的工作:科幻创作。虽然他说自己“不学无术”,远离300年后那个时代的科学主流和思想主流,但至少说,耳濡目染,他肯定知道未来社会的很多细节。在我的科幻创作中,最头疼的恰恰是细节的建造。所以,如果我们俩优势互补,比翼双飞,什么雨果奖星云奖都不在话下。

  对我的如簧巧舌,他平静地(内含苦涩地)说:“你说的不是创作,只是记录。”

  “那也行啊,不当科幻作家,去当史学家。写《三百年未来史》,更是盖了帽了,能写”未来史“的历史学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在我的嘻笑中轻松了,说:好吧,听你的。

  那个蜜月中我们真是如胶似漆。关上院门,天地都归我俩独有。每隔一会儿,两人的嘴巴就会自动凑到一起,像是电脑的自动程序――其实男女的亲吻确实是程序控制的,上帝设计的程序,通过荷尔蒙和神经通路来实现。我以前很有些老气横秋的,自认为是千年老树精了,已经参透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没想到,戈亮让我变成了初涉爱河的小女孩。

  我们都没有料到诀别在即,我想大妈妈也没料到。像上次的突然到来一样,阿亮又突然走了,而灵灵照例充当了唯一的目击者。一次痛快淋漓的作爱后,我们去冲澡。阿亮先出浴室,围着浴巾。我正在浴室内用毛巾擦拭,忽然听到灵灵的惊吠,一如戈亮出现那天。侧耳听听,外边没有戈亮的声音。这些天,戈亮已经同灵灵非常亲昵了,他不该对灵灵的惊吠这样毫无反应……忽然,不祥的念头如电光划过黑夜,我疾忙推开浴室门。一股气浪扑面而来,带着那个男人熟悉的味道,他刚才裹的浴巾委顿在客厅的地板上,灵灵还在对着空中惊吠。我跑到客厅,跑到卧室,跑到院里。到处没有阿亮的身影,清冷的月光无声地落在我的肩头。

  他就这样突兀地消失,一去不返。

  他能到哪儿去?这个世界上他没有一个熟人,除了越南那位同行者,但他不会赤身裸体跑越南去吧。我已经猜到了他的不幸,但强迫自己不相信它。我想一定是大妈妈用时间机器把他强招回去了。虽然很可能那也意味着永别,意味着时空永隔,毕竟心理上好承受一些。其实我知道这是在欺骗自己,阿亮怎么可能这么决绝地离开我,一句告别都不说?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我盼着大妈妈的电话。恼人的是,我与她的联系是单向的,我没法主动打过去。在令人揪心的等待中,更加阴暗的念头也悄悄浮上来。也许,大妈妈并不是把他招回去,而是干脆把他

  “抹去”了。她有作案动机啊,她借着三个热血青年的冲动,把他们送到现在,也为我送来了优秀的基因源。现在,“交配”已经完成,该把戈亮除去了,否则他一旦醒悟,也许会狠心除去自己的天才儿子……

  我肯定是疯了。我知道这些完全是胡思乱想。但不管怎样,阿亮彻底失踪,如同滴在火炉上的一滴水。灵灵也觉察到了家中的不幸,先是没头没脑地四处寻找,吠叫,而后是垂头丧气。我坐卧不宁,饭吃不下觉睡不好,抱着渺茫的希望,一心等大妈妈的电话。60天过去了,我的怀孕反应已经很重,嗜酸,呕吐,困乏无力。那粒种子发芽了,长出根须茎叶了,而我的悲伤已经快熬干。每一次电话铃响我都会扑过去,连灵灵也会陪着我跑向电话,但都不是大妈妈打来的。有一次是肖苏的电话,我涕泪满面,第一句话就问:“你有戈亮的消息?”

  她当然没有,阿亮怎么可能上她那儿去呢。她连声安慰我,要在网络上帮我查。我想起曾对她矢口否认同阿亮的关系,便哽咽着解释:“他已经是我的丈夫。他突然失踪了。”

  肖苏只有尽力安慰我,但我和她都知道,这些安慰非常苍白无力。

  大妈妈的电话终于来了,接电话时我竟然很冷静,连自己都感到意外。大妈妈一开口照例先问阿亮的情形,我说:

  “他失踪了,在64天前突然失踪了。你对他的失踪一点也不知情,是不是?大妈妈,我已经怀孕两个月,阿亮非常疼爱他的儿子,绝不会拿儿子去交换什么历史使命……”

  大妈妈当然听懂了我的话中话,打断我:“等一下,我立即在历史中查询,过一会儿再把电话打回来。不过,按说他不会回到300年后或其它时间的,任何时间机器都在我的掌控中。”

  她挂了电话,几分钟后又打过来:“陈影,如我所料,在新的历史中没有他的踪影。请你相信,他的失踪和我无关,我真的毫不知情。陈影,我知道你的心境,但请你相信我。难道你信不过一个妈妈?”

  她的声音非常真诚,不由我不信。我悲伤地说:“那他究竟到哪儿去了?他绝不会丢下妻子和胎儿一去不返的。”

  “陈影你要挺住。我想,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时间旅行中旅行者要经过时空虫洞再行重组,个别情况下重组的个体会失稳,在瞬间解体,粒子化。历史中有这样的例子,但很少,我还没来得及把这项技术完善。请你想想,他突然消失时周围有什么异常吗?”

  “我似乎觉察到一股气浪。”

  “那就是了,我想阿亮已经遭遇不幸。绝不是谋害,只是技术上的失误。我很痛心,很内疚。但那已经不可挽回,除非用他的信息备份再次重组,但这是违禁的。陈影,你愿意这样做吗?你如果愿意,我可以提申请为你破例。”

  我默然良久,最终拒绝了这种诱惑。我不想看到另一个阿亮,那是对原阿亮的亵渎。当然,重组的阿亮会和原来的阿亮(时空旅行前的阿亮)一模一样,但我能接受他吗?这个阿亮没有来到我家之后的经历,那么,把我和他之间的一切重来一遍?我怀着他的骨肉再和他初恋?

  不。和阿亮的爱情只能有一次,即使是绝对完美的技术也不能让它复演。他不是三个月后的他,而我也不是三个月前的我了。

  大妈妈对戈亮之死的解释合情合理。我想,用奥卡姆剃刀来评判,这应该是最简约最合逻辑的解释,而不是我那些阴暗的怀疑。即使如此,我也不敢完全相信她的话。因为……还是那句话,同这样的超智力说什么奥卡姆剃刀,就如一头毛驴同苏东坡谈禅打机锋。但我又没有任何根据来怀疑,最多是把怀疑深埋心底。我客气地同她道别,希望她在“冥冥中”保佑我的孩子,免遭他父亲的噩运。另外,如果有阿亮的消息一定尽早通知我――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一直没有阿亮的消息,看来他确实已经悄然回归虚空,不带走一片云彩,不留下一丝涟漪。大妈妈倒是常打电话来,和我保持了30年的联系,一直到你去世后才中断。倒不是说你的死亡同大妈妈有什么关联,也不是我对她再度生疑,都不是的。不过从你去世之后,我再没有兴趣同她交谈了。和她再谈话,只能唤起痛苦的记忆,把伤口上的痂皮揭开。

  舞台上的两个主角都过早下场,我扮演的角色也该结束了。

  你很听我的话,又在音乐学院呆了一年。一年后你仍坚持转行,我叹息着,没有再阻拦。10年后,也就是你30岁那年,八月盛夏是科学界的喜日,量子计算机技术的那四个重要突破相继完成,成功者的名单中却没有你。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不由想起那个心酸的老掉牙的笑话:恋人结婚了,新郎不是我。

  历史的结局没有变,变的是细节。但毕竟变了一点,我想阿亮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毕竟他阻止了自己的儿子去犯罪(他心目中的犯罪)。上帝挑选了另一个天才去完成“注定”要完成的突破,就像是在蜂房中,蜂群会在适当的时候在蜂巢中搭上两个王台,用蜂王浆喂王台中的幼虫,谁先爬出王台谁就是新王,晚出生者则被咬死。蜂群可以说是无意识的,但你放心,它们绝不会忘记搭筑王台;正像集体无意识的人群,绝不会让“应该出生”的科学家空缺。科学发现也像蜂王之争一样残忍,成者王侯败者成灰。历史只记得成功者,不记得失败者,尽管失败者也是智力超绝的天才,也曾为科学呕心沥血,燃尽智慧。

  我犹豫着没打电话,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你。这是我心中终生的痛,因为那样也许能改变你的命运。不过也说不准,命运可能比一个电话的力量更强大吧。晚上,你的电话打来了,声音听不太清,里面夹杂着唿唿的风声,也许还夹带着酒气。你冲动地告诉妈妈:你的研究已经取得突破,正在整理,最多一个月后就会发表!是和那位成功者同样的结论!

  我说:“孩子你要想开一点。你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的。”

  你苦涩地说:“没有机会了,至少是很难了!我起步太晚,感觉上已经穷尽心智。今后恐怕很难做出突破,至少是难以做出这样重大的突破。”那晚你第一次对我敞开心扉,说出了久藏心中的话。你激愤地说:“我恨爸爸,那个从未睹面的爸爸。他的什么承诺扭曲了我的一生!”

  我黯然无语,实际上你该恨妈妈才对呀。不怪你爸,那完全是我对他的承诺。而且,如果我没有强劝你推迟一年转行,你已经走在所有人的前面了――但那又恰恰是你父亲的完全失败,他的努力和献身将变得毫无意义。一个两难选择,一个解不开的结。

  我意识到你是在狂奔的车上打电话时已经太晚了,我焦急地说:“你是不是在开着车打电话?立即停下,停下,停在路边冷静半个小时,停下来咱娘儿俩再好好聊。听见了吗?”

  你没有停下,话筒中仍是唿唿的风声,和车轮高速行走的沙沙声。然后是一声惊唿。猛烈的撞击声。你的手机一定撞坏了,听筒中一片沉寂。

  我没有目睹你的死亡,但我亲耳听见了。2000公里外的死亡,就像是发生在异相时空中。在你流着血走向死亡时,当你的灵魂向虚空中飞散时,我只能徒劳地按电话键,打北京的110,催促他们尽快找到失事的汽车。我的心已经碎了,再也不能修复,因为我那一刻已经看见了你一生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