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娃后来知道,这种叫纳米镜膜的材料是庄字的一项研究成果。申请专利后,他倾其所有投入资金,想为这项成果打开市场,但包括便携式太阳灶在内的几项产品都无人问津,结果血本无归,现在竟穷到向水娃借交房租。虽落到这地步.但这人一点儿都没有消沉,每天仍东奔西跑,企图为这种新材料的应用找到出路,他告诉水娃,这是自己跑过的第十三个城市了。

  除了那个太阳灶外,庄宇还有一小片纳米镜膜,平时它就像一块银色的小手帕摊放在床边的桌子上。每天早晨出门前,庄宇总要打开一个小小的电源开关,那块银手帕立刻变成硬硬的一块薄片,成了一面光洁的小镜子,庄宇对着它梳理打扮一番。有一天早晨,他对着小镜子梳头时斜视了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水娃一眼,说:“你应该注意仪表,常洗脸,头发别总是乱乱的。还有你这身衣服,不能买件便宜点的新衣服吗?”

  水娃拿过镜子来照了照,笑着摇摇头,意思是对一个擦鞋的来说,那么麻烦没有用。

  庄宇凑近水娃说:“现代社会充满着机遇,满天都飞着金鸟儿,哪天说不定你一伸手就抓住一只,前提是你得拿自己当回事儿。”

  水娃四下看了看,没什么金鸟儿,他摇摇头说:“我没读过多少书呀。”

  “这当然很遗憾,但谁知道呢,有时这说不定是一个优势。这个时代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其捉摸不定,谁也不知道奇迹会在谁身上发生。”

  “你……上过大学吧?”

  “我有固体物理学博士学位,辞职前是大学教授。”

  庄字走后;水娃目瞪口呆了好半天,然后又摇摇头,心想庄宇这样的人跑了十三个城市都抓不到那鸟儿,自己怎么行呢?他感到这家伙是在取笑自己,不过这人本身也够可怜够可笑的了。

  这天夜里,屋里的其他人有的睡了,有的聚成一堆打扑克,水娃和庄宇则到门外几步远的一个小饭馆里看人家的电视。这时已是夜里十二点,电视中正在播出新闻,屏幕上只有播音员,没有其它画面。

  “在今天下午召开的国务院新闻发布会上,新闻发言人透露,举世瞩目的中国太阳工程已正式启动,这是继三北防护林之后又一项改造国土生态的超大型工程……”

  水娃以前听说过这个工程,知道它将在我们的天空中再建造一个太阳;这个太阳能给干旱的大西北带来更多的降雨。这事对水娃来说太玄乎,像第一次遇到这类事一样,他想问庄宇,但扭头一看,见庄宇睁圆双眼瞪着电视,半张着嘴,好像被它摄去了魂儿。水娃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毫无反应,直到那则新闻过去很久才恢复常态,自语道:“真是,我怎么就没想到中国太阳呢?”

  水娃茫然地看着他,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件连自己都知道的事,这事儿哪个中国人不知道呢?他当然知道,只是没想到,那他现在想到了什么呢?这事与他庄宇,一个住在闷热的简易房中的潦倒流浪者,能有什么关系?

  庄宇说:“记得我早上说的话吗?现在一只金鸟飞到我面前了,好大的一只金鸟儿,其实它以前一直在我的头顶盘旋,我他妈居然没感觉到!”

  水娃仍然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庄宇站起身来:“我要去北京了,赶两点半的火车。小兄弟,你跟我去吧2”“去北京?干什么?”

  “北京那么大,干什么不行?就是擦皮鞋,也比这儿挣得多好多!”

  于是,就在这天夜里,水娃和庄宇踏上了一列连座位都没有的拥挤的列车。列车穿过夜色中广阔的西部原野,向太阳升起的方向驰去。

  人生第三个目标:到更大的城市,见更大的世面,挣更多的钱。

  第一眼看到首都时,水娃明白了一件事:有些东西你只能在看见后才知道是什么样几,凭想像是绝对想不出来的。比如北京之夜,就在他的想像中出现过无数次,最早不过是把镇子或矿上的灯火扩大许多倍,然后是把省城的灯火扩大许多倍,当他和庄宇乘坐的公共汽车从西站拐入长安街时,他知道,过去那些灯火就是扩大一千倍,也不是北京之夜的样子。当然,北京的灯绝对不会有一千个省城的灯那么多那么亮,但这在中北京的某种东西,是那个西部的城市怎样叠加也产生不出来的。

  水娃和庄宇在一个便宜的地下室旅馆住了一夜后,第二天早上就分了手。临别时庄宇祝水娃好运,并说如果以后有难处可以找他,但当水娃让他留下电话或地址时,他却说自己现在什么都没有。

  “那我怎么找你呢?”水娃问。

  “过一阵子,看电视或报纸,你就会知道我在哪儿。”

  看着庄宇远去的背影,水娃迷惑地摇摇头。他这话可真是费解:这人现在已一文不名,今天连旅馆都住不起了,早餐还是水娃出的钱,甚至连他那个太阳灶,也在起程前留给房东顶了房费。现在,他已是一个除了梦之外什么都没有的乞丐。

  与庄宇分别后,水娃立刻去找活儿干,但大都市给他的震撼使他很快忘记了自己的目的。整个白天,他都在城市中漫无目标地闲逛,仿佛是行走在仙境中,一点儿都不觉得累。

  傍晚,他站在首都的新象征之一,去年落成的五百米高的统一大厦前,仰望着那直插云端的玻璃绝壁,在上面,渐渐暗下去的晚霞和很快亮起来的城市灯海在进行着摄人心魄的光与影的表演,水娃看得脖子酸疼。当他正要走开时,大厦本身的灯也亮了起来,这奇景以一种更大的力量攫住了水娃的全部身心,他继续在那里仰头呆望着。

  “你看了很长时间,对这工作感兴趣?”

  水娃回头,看到说话的是一个年轻人,典型的城里人打扮;但手里拿着一顶黄色的安全帽。“什么工作?”水娃迷惑地间。

  “那你刚才在看什么?”那人问,同时拿安全帽的手向上一指。

  水娃抬头向他指的方向看,看到高高的玻璃绝壁上居然有几个人,从这里看去只是几个小黑点儿。“他们在那么高干什么呀?”水娃问,又仔细地看了看,“擦玻璃?”

  那人点点头:“我是蓝天建筑清洁公司的人事主管,我们公司,主要承揽高层建筑的清洁工程,你愿意干这工作吗?”

  水娃再次抬头看,高空中那几个蚂蚁似的小黑点让人头晕目眩:“这……太吓人了。”

  “如果是担心安全那你尽管放心,这工作看起来危险,正是这点使它招工很难,我们现在很缺人手。但我向你保证,安全措施是很完备的,只要严格按规程操作,绝对不会有危险,且工资在同类行业中是最高的,你嘛,每月工资一千五,工作日管午餐,公司代买人身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