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喜欢吃苦瓜。”

  “苦的瓜?”

  “我们老家的东西,现在可能没有了。我还喜欢吃捞糟。”

  “天啊,你们那时吃的东西真怪,这又是什么呢?”

  “一种米酒,也是我老家的。这东西很好吃,不苦也不辣,是甜的。”

  ……

  小雨回到最高执政官的家里后,看到她抱着小狗,垂头丧气地陷在沙发中,往日那些美丽的全息影象都关了,甚至灯也不开。

  “你们俩倒是谈得来。”她闷闷不乐地对小雨说。她看到小雨提回一个大塑料袋,但懒得问那是什么。

  “他告诉我他小时侯的事,放牛什么的,可有意思了!后来我饿了,我们就谈吃的。你们谈得没意思吗?”

  她把那场谈话一字不漏地都对小雨说了。

  “他对你说的话就那么少?”

  “就那么少。开始我还是同他一本正经地谈,到后面,我想他在那个时代是一个人们很难接近的神一样的人物,晚年又是那么孤独,一定渴望找这个时代的人谈谈,就对他说一个孩子的心里话了。可他呢,什么也不对我这个孩子露出来。戴高乐的一句话很能说明那个时代的领袖们是怎么回事儿:没有神秘就不可能有名望。因为亲近滋长轻视。所有的宗教都有它的神龛,任何人在它的贴身侍仆眼里都成不了什么英雄。可现在,最高领导者在人民的眼中是最不神秘的人了,他或她的一切人民都知道,所以他们才选定了这个领导者,我们也许有名望,但没有一个被看成英雄,事实上,现在最不可能成为英雄的人就是国家的最高领导人了。现在的人民很难想象有这样一个并不遥远的时代,那个时代的人民竟然容忍'神秘的'和不可亲近的人领导他们。我和他相差了二个世纪,我们已经不是一回事了。”

  “你以后继续找他谈嘛,他现在肯定想再和你谈谈呢。”

  “我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他在感到奇怪:这个世纪是不是犯病了,怎么把共和国交给这么个小傻瓜来领导?!唉,我真不敢想我给他的印象,你说,阿姨在他眼中会不会象它在我们眼中一样儿呢?”她指了指怀中傻乎乎地晃着脑袋的小狗。

  “是又怎么样?它挺讨人喜欢的嘛!”

  “唉——”

  “行了阿姨,别那么难过,我带来好吃的了!你记得他对我说的叫捞糟的奇怪东西吗?这就是,是他告诉我怎么做的。我刚才到东郊食品厂去了,那里的总工程师说这是一种早已失传的南方民间食品,照我说的方法要半个月才能出成品,在市场没有竞争力,但他说可以在催化机上试试,发酵时间可缩短上百倍,我们就试了。”

  最高执政官立即来了兴趣。她把塑料袋中的东西倒在不锈钢餐盘中,堆起了高高一堆。那是一种用粘米做的食品,象很稠的大米粥,她顾不上拿勺,用手指挑了一小团放到嘴里,那东西又酸又甜,滋味美妙极了。

  他们大吃起来,连话都顾不得说。小狗在一边抗议地叫了几声,但他们只顾自己,一点都不分给它。最后他们对着空盘子,惊奇自己竟吃了这么多。最高执政官想站起来收拾桌子,但站不起来了,她觉得墙壁在四周旋转,并看到小雨躺到地毯上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她想起复活者曾对小雨说过这是一种米酒。

  “好孩子,明天去找那个工程师,让他给我们再做二十公斤这样的……这样的大米粥。真是美极了,就象上上个世纪下着蒙蒙雨的江南春天在嘴里溶化呢!他今天肯定觉得我在冒傻气,肯定!可我没冒,他才冒呢!在上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他领导的农民告诉他稻米亩产有一万公斤,他竟信了,我们现在的生物固氮作物也产不了那么多啊……还有,他在共和国到处搭小炉子,砸了吃饭的锅,要炼出一千二百万吨钢来,真傻!我们这些孩子们每年炼出五十二亿吨钢,也用不着砸锅啊,他才冒傻气呢!”

  “阿姨,”小雨迷迷糊糊地说,“你不要当最高执官了,我们俩去南极什么地方玩儿多好,让他当好了,人家二百年前就是最高执政官嘛!”

  她昏乎乎地躺在沙发上,但头脑一下子清醒了,孩子无意中说出了她最担心的事。

八、人民大会堂

  六个人在电脑中复活的新闻发布后,全世界在兴奋中渡过了两个不眠之夜。

  当人们稍微冷静一些后,发现科学在送给人类一种新的生存形式的同时,也带来了数量惊人的社会难题,这难题遍及人类社会的每一个领域,这些难题的到来之突然和数量之大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第一百七十五届非定期人民大会就在这严峻的挑战到来之时召开了。

  最高执政官走进人民大会堂的主会议厅时,执政委员们已大部分到了,他们都整齐地坐在主席台上。她走到自己在前排的位置坐下,打量着这年龄几乎和共和国一样长的建筑物。现在,这里的一切和二百年前相比没有什么变化,和那时唯一的不同之处是:主席台上的共和国的领导者们这时不是面对着黑压压一片的人民代表,他们面前只有一片整齐的但已被岁月磨得陈旧的座椅。主会议厅中只在主席台上坐着人,巨大的空间空荡荡的,在高处的那片围绕着红五星的点点灯光照耀下,格外宁静。外面的城市在喧闹着,这里的时光却流得格外平稳,这座建筑物内部的巨大空间,似乎在这飞旋的世界中独自静思着什么。那凝重的墙壁和被时光刻出裂纹的椅子扶手,向进入这里的每一个人述说着二百年的风风雨雨,连空气中都似乎游动着历史的幻影。

  铃声轻轻地响了,现在是二十点整,这块国土上已夜色降临,人民大会开始了。

  主会议厅高高的顶上那片灯光熄灭了,主席台上的灯光也暗了许多,但那一片座椅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渐渐地,座椅间好象有水汽升起,使座椅形状微微地扭曲晃动,会议大厅中的一切也都在发生这种变化。最后,先是最下面的座椅,然后是大厅中的一切,都象被蒸发了一样消失了,代之以无边无际的蓝黑色空间,仿佛是在海洋深处,而这座巨大的建筑物,也仿佛溶化在这海洋之中。空间在继续变黑,有星星在深遂的远方出现,接着,我们的星球在太空中出现了。她美极了,象一个发着蓝光的水晶球悬浮在宇宙无边的夜海之中,分布在她表面上的旋涡状的雪白的云带更使她的美让人心醉;她看上去又是那么脆弱,仿佛轻轻一触就会破碎,她那天蓝色的血夜就会漏到冷寂的太空中。这是从月球的雨海基地发来的全息影像。蓝色的水晶球慢慢移近,渐渐显示出她的巨大,最后,这巨大的蓝色星球占满了整个空间,主席台上的人们已能够看清海洋和陆地的分界线。完整的亚洲大陆出现在上万公里的远方,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红线开始在碣色的大陆上出现,红线闭合了,划出了这个东方古国的边境线和海岸线。国土在继续移近,人们已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国土上皱纹似的山脉和血脉似的大河。最后,国土占满了整个空间,国土上的高山和大河消失了,代之以均匀的蓝色,蓝色中有深蓝的线条,划出了各个行政区。国土的全息影像是巨大的,以至主席台上的人象是一幅巨型地图下面的一群小蚂蚁。

  这幅巨大的国土影象是由近二十亿个象素组成,每个象素代表一个共和国公民。影象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一些肉眼难以察觉的变化:某些部位的一个象素消失了,某些部分又挤进了一个象素,这标志这块国土上的这一位置的一位公民死去了,或这一位置的一个孩子此时刚刚达到公民的年龄。

  影像上的二十亿个象素由这块国土上的八亿台终端机或微机仿真终端控制,这八亿台终端分布在这个国家的各个角落,它们有的在书房中,有的在客厅里,有的在行驶的汽车上,有的在家庭主妇的电磁炉旁,有的在偏远的乡村客店里……人民大会选在晚上召开,是为了尽可能地避开人们的工作时间。这时,八亿台终端有近二十亿人在使用,这些终端大部分都在家庭中。八亿台终端发出的信息,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范围中通过全国电脑总网向北京汇集,最后集中到人民大会堂地下一百五十米深处的信息中心的巨型电脑中,再由巨型电脑将收到的信息转化为国土全息图像,显示在共和国的领导者们面前。在这之前,这八亿路信息通过微波,光纤等多种通讯方式,经过上千万个中转站和五十八颗通讯卫星,涌向首都。分布在北京外围的八十六个缓冲站首先迎接这信息洪水的冲击,缓冲站中的一百多台大型电脑对这八亿路信息流进行高速扫描,然后把它们压缩为部分串行传送,使其通道数目减少一个数量级;经过首次处理的信息流再经北京市内的五个二级缓冲站扫描,通道数目再次减少一个数量级。最后,这八亿路并行信息流经过两次缓冲和压缩进入了人民大会堂地下的中央电脑中。中央电脑由五台“银河”巨型电脑组成,以这五台电脑为中心,人民大会堂的地下一百五十米深有一个现代化的大型信息中心,这个中心用“银河”电脑接收的来自全国二十亿人民的信息生成了主会议厅中的国土全息图像。人民大会电脑系统是这个星球上最庞大最复杂的电脑系统,是本世纪技术和政治的双重奇迹。人民大会分为定期和非定期两种,如果国家需要,随时都可召开非定期人民大会。本世纪五十年代的一次因市场失控而召开的紧急人民大会,从决定开会到会议开始,只用三十分钟的时间!在这短短的半个小时,这个系统就使这块广阔的国土变为一个大会场,使二十亿人民紧紧坐在一起,使得每一个公民都可以和国家的最高领导者直接对话,使国家的每一个重要决策都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真正地同全体人民协商。定期人民大会历时五天,而非定期人民大会一般时间都很短,有时只是一次全民投票,会议时间仅十几分钟。在某些情况下,一天内可召开三四次非定期人民大会。

  最高执政官走到主席台前方的讲坛前。一束红光从斜上方罩住她,在巨大的国土影象下,她只是一个小小的红色光点。二十亿人民通过终端屏幕看着她,她也通过前方那同喜马拉山一样高大的国土影象看着二十亿人民。

  她宣布会议开始。

  国土影象的前方,出现了红色的文字,分别用中文和世界语显示。

  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大会管理软件开始运行。

  国家电脑总网工作正常。

  人民大会电脑系统自检完毕。一级缓冲网工作正常。二级缓冲网工作正常。中央电脑网络工作正常。全息图像生成系统工作正常。光盘备份系统工作正常。

  现在,已有802674239台终端(其中269731120台为各类仿真终端)与中央电脑相连。现对所有终端进行四种通讯测试(奇偶码校验,多重码校验,等比码校验,海明码校验),请稍候。

  中央电脑与终端通讯测试完毕,802674239台终端中,有802674063台测试合格,有176台终端误码率大于RD001标准,禁止参加会议。已通知使用这些终端的公民改用附近的其它终端。

  请与会的所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将身份磁盘放入终端,谢谢。

  正在检验与会者的合法身份,请稍候……

  已检验了2009268321块身份磁盘,其中2009207413块确认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合法身份磁盘,60908块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合法身份磁盘。请终端显示*号的操作者退出大会。

  与会的合法公民数已超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总数的99%,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可以认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百七十五届非定期人民大会的会场已形成。

  非定期人民大会一般都是对话式的,这次也不例外。现在,国家最高领导者和全体人民的对话开始了,这绝不是象征意义上的对话,而是真正的对话。

  最高执政官首先宣布了以下内容:一。执政委员会会议决定:在对有关六个复活者的AAA机密解密的同时,宣布分子级三维全息记录技术和这种记录的电脑仿真软件生成技术为AAA机密。二。对于在今年政府237号新闻公报发布后出现的第一个社会问题:大部分死者的亲属拒绝火化尸体,拒绝接受死亡证明书,并要求对尸体实行法律保护,执政委员会做出如下决议:允许对具有公民身份的死者的大脑进行各种方式的保存,但尸体的其余部分必须按法律规定火化。在法律未经下届定期人民大会修订前,现有法律对死亡的定义仍然有效,对死者的大脑只能提供财产意义上的法律保护。

  二十亿与会者的反应很快从广阔的疆域汇集到中央电脑上来。这次他们中约十五亿人发表了意见,十五亿段话以光速涌入中央电脑的内存中,“银河”巨型电脑必须在几秒钟内处理完这一批数量大得令人难以想象的信息。一百五十米深处的明亮而安静的机房中,“银河”电脑上的指示灯疯狂地闪成一片,与主机房隔离的冷却机房中,冷却机组以最大功率工作,把大流量的液氦泵入巨型电脑的机体内,使超导集成电路保持在超低温状态下运行。在电脑内,高频电脉冲的台风在超导集成电路中盘旋呼啸,以0和1为分子的浪潮涨了又落落了又涨,外界信息的洪水从几百万个数据接口猛扑进来,但很快撞在了用几亿行程序代码组成的大坝上,反弹回来,又撞在另一个程序大坝上……如果有一个人缩小了上亿倍后进入这个世界,他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惊人繁乱的景象:在硅膜的大地上,上亿条数据急流在宽度仅几埃的金属河道中以光速轰隆隆地流着,它们在无数个点上会聚,分支,交错,生成更多的急流,在硅膜大地上形成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复杂蛛网;到处都是纷飞的数据碎片,到处是如箭矢般穿行的地址码;一个主控程序在漂行着,挥舞着无数支纤细的透明触手,把几千万个飞快旋转着的循环程序段扔到咆哮的数据大洋中;在一个存贮器的一片死寂的电路沙漠中,一个微小的奇数突然爆炸,升起一团巨大的电脉冲的蘑菇云;一行孤独的程序代码闪电般地穿进一阵数据暴雨中,去寻找一滴颜色稍微深一些的雨点……这又是一个惊人有序的世界,浑浊的数据洪流冲过一排细细的索引栅栏后,倾刻变成一片清彻见底的平静的大湖;当排序模块象幽灵似地飘进一场数据大雪时,所有的雪花在半秒钟内突然按形状排成了无限长的一串,如游丝般顺着闪动的激光束漂落到光盘上。在这0和1组成的台风暴雨和巨浪中,只要有一个水分子的状态错了,只要有一个0被错为1或1被错为0,整个世界就有可能崩溃!这是一个电脉冲的庞大帝国,在我们眨一下眼的时候,这个帝国已经经历了上百个朝代!但从外面看去,这帝国只是五个半圆形的柱体,隔着高大的玻璃屏,有一排监视终端。在冷光墙壁柔和的淡蓝色光芒中,这里一片宁静,不会使人想到那五个大圆柱体中的疯狂世界。这里只有两个穿着雪白工作服的姑娘在那排监视终端旁平静地低声交谈,其中一个不时微笑一下。

  中央电脑对来自全国的信息的第一道处理,是把所有的信息备份。这些信息如果用传统的纸张记录的话,在这次人民大会结束时人民大会堂将被记录纸深深地埋起来。但现在这巨量的信息只要用两块书本大小的几十克重的激光存贮盘就能写下。这两块盘在会议结束时将备份五次,分别存在五个国家档案馆中。任何一位公民如果愿意在发言时从终端输入自己的身份识别编码,很多年后他都可以很方便地查到自己说过的话。

  第二道处理极为复杂。巨型电脑对收到的这一批信息进行总结归纳,把二十亿个人的二十亿个发言归纳为几个或十几个发言,以便于最高领导者阅读。进行归纳所用的软件是极其重要的,对于国家和人民来说,这个软件和宪法一样神圣。归纳出来的内容多少依需要而定,共有一百个精度等级。一般都是使用第一个等级,只有人民的意见分歧较大时才使用更高的精度等级。精度达到十个等级左右输出的信息已有几十万字,至于使用一百个等级的精度是不现实的,这个精度是把每一个公民的发言原文列出,即使每秒钟显示一位公民的发言,显示完一次对话的全部内容也需六十多年!其实,如果真的要用五十个等级以上的精度,国家已是无法维持的一盘散沙了。

  第三道处理是把人民的态度直观地显示在国土全息影像上。每一个像素都可用不同颜色的光表达一个公民的态度甚至感情:如果一个象素发绿光,表示该公民持肯定或赞成态度;如果呈红光,则表示否定和反对;黄光表示高兴,黑色表示悲伤,碣光表示怀疑,紫光表示愤怒,白光表示失望,蓝光表示不表态……同一个色彩的光还可以通过光的强度和闪耀来表达感情的强烈程度。每一个象素的发光都可由该象素对应的远方终端操作者从键盘上直接控制。建造这个庞大系统的工程师和社会心理学家们惊讶地发现,各种年龄和各个阶层的人都能很快地适应这种色彩语言,而这种简单语言向最高领导者传达的全体人民的观点和感情是那么准确和鲜明,同时又那么惊心动魄!这个由二十亿人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广大土地上同时控制着的巨型全息影像,使人民这个概念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直观和鲜明,一个最高领导者站在这片由二十亿个光点组成的风啸浪涌的大海边,就会深深地体会到他(她)这个舵手是多么渺小,又是多么难当;一片发出柔和绿光的国土是领导者和政治家的天堂,而一片火海般深红的国土则是他们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