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这些资料对人类来说太宝贵了。”停了停,姜元善又问,“我的第三个问题更为私人性。先祖,我们初次见面时你曾透露过,你在我的大脑里发现有一个封闭的思维包,很可能是我六岁半之前的童年记忆,你一直未能打开。你还说,这个封闭黑箱很可能是我主动关闭的,但关闭时间过长,我自己也打不开了。”

“对,我说过。”

“那么,”姜元善恳切地说,“你能否再试一次,把这个思维包打开?”

先祖的小眼睛更为专注地盯着姜元善,仿佛要看透他的内心,“你确认想打开它吗,不管里面是什么?”

“我确认要打开——不管里面是什么。据我估计,应该是一些污秽黑暗的东西。但我有勇气面对它,而且我必须面对它。”

“我赞赏你的勇气。好的,我来试试。”达里耶安虽然一直没能打开这个思维包,但其实知道其中的内容——与严小晨接触之后,在后者的大脑里找到了对那个事件的清晰回忆。那段记忆对姜元善来说当然不是愉快的,最好一辈子不要知道。但一个人要想“成人”,就必须直面自己的丑陋;正如人类要想成人,也得直面人类整体的丑陋。

达里耶安从各种器物上荡过来,五条腕足搭在姜元善身上,用各个吸盘对准他的太阳穴、天灵盖、延脑和脊柱。虽然姜元善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让一只“软体动物”的吸盘吸在要害部位,生理上仍然难免有抗拒。不过,他立即克制住了抗拒,平心静气的,等着先祖下一步的动作。

达里耶安探测到了他的心理波动,微微一笑,解释道:“我用直接接触法能更好地探测你的思维。你也要配合我。”

“我会努力配合的,请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知道你练过太极内功,而且功夫颇深。现在请你气沉丹田,进入禅定状态,努力在脑海中找到那个思维黑箱,再想象着如何打开它,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姜元善很快入定。外部世界逐渐虚化直至消失,他变成一条光溜溜的盲鱼,潜入自己的脑海深处,一直潜到被黑暗笼罩的底层。他在最底层的记忆中翻检着,嗅探着,终于找到一个沉埋多时的思维包。那是一个蛋状体,坚硬如牛宝,表面黝黑光滑,没有一丝缝隙。该如何打开它呢?他上下端详着,无从下手。忽然有五条腕足从黑暗中蜿蜓而来,包围了蛋状体,用吸盘牢牢吸住它的表面。姜元善知道是先祖来帮他了,便配合着这些腕足用力向外拉。在入定的恍惚中,不知道经过了多长时间,终于,那个蛋状体“哗”地破碎了,一团黑色的陈年污秽突然涌出来,散发着刺鼻的臭味儿。但不管它多么污秽恶臭,姜元善仍仔细检查了其中的内容,并忍着尖锐的疼痛把它们理清,一一纳入记忆的序列。

达里耶安怜悯地旁观着,没有打扰他。他佩服姜的勇气,他在面对这团污秽时至少保持了表面的镇静。其实此刻,姜元善严密封闭的思维世界里是一片汹涌的感情波涛。他是这样一个人:一向自视甚高,具有道德上的优越感,自认是人类的精英。现在,他忽然得知,原来自己的天性中一开始就种有邪恶,自己在童年期间就犯有原罪。这时他即使再达观,也难免有冰水灌顶的失落感。

达里耶安等着姜元善平静下来。后者问:“原来我妻子一直知道这些?她就是我的童年玩伴姜晨晨?”

“对,她就是那个晨晨。”

姜元善低声叹道:“难为她了,这么多年了,背负着这样沉重的秘密。”他抬起头平静地说,“三件私事问完了。先祖,现在可以谈公事了。”

2

“好吧,开始谈公事。首先通知你,我昨天又以土不伦的名义和远征军通了一次话。那边通知我,远征军母船的减速程序已经设定,可以确定抵达日期了。它将在二十年后,也就是地球时间2072年四月中旬到达地球,误差不会超过十天。”

姜元善点点头。现在,不论那场生死之战的结局如何,至少它的时间已经确定了,这反而让他有安心的感觉。

达里耶安又说:“一年前,‘土不伦’告诉他们以后最好不再通话,因为母船离地球越来越近,通话有可能被地球截听到。虽然地球人不一定能破译,但也会引起怀疑或警觉。昨天接到那边回电,同意了这个建议。当然,我的真正目的是减少信息交流,以免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疏漏被他们察觉。”

“这样最好。我们就安下心来等他们吧。”

“还有,我打算进入一次为时二十年的冬眠,一直到远征军抵达前再醒来。”他苍凉地说,“近来我的感觉很不好,我担心这个过于老旧的皮囊支持不到那个时候了。这样不行,我一定得坚持到那个时候。”

姜元善伤感地说:“先祖,你为我们受累了,甚至减少了寿命。”

达里耶安笑着摇摇头,“哪里,我调整的只是冬眠时间。不管冬眠时间是长是短,反正我的生理寿命一天也没减少。再说,对于我这样一个十万岁的老东西,‘活着’早就不是诱惑了。我是在盼着赶快履行完最后一份责任,然后进入永恒的休息。”

虽然他的想法很达观,但感伤还是有的。他守护人类子民长达十万年,现在快要撇下他们走了,感情上难免割舍不下,尤其是在这样凶险的时刻。姜元善此刻也沉浸在感伤中。人类对这位十万年的守护者心理上有强烈的依赖,这种依赖甚至从先民传说和《圣经》时代就开始了,尽管那时上帝只是一个虚无的寄托。现在,不管战争结局如何,这位守护者很快就要离开了。从此,冥冥中再没有一道睿智的目光爱抚他们、关注他们、在危急关头拯救他们。人类将不得不在漆黑的宇宙中独自摸索前行。

达里耶安探测到姜元善深挚的感伤,很感动;刚才他没对姜元善完全说实话,他安排这次为期二十年的冬眠不光是因为身体状况,同时也想避开内心的搏斗。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战斗中,他决定站在地球人这边,这是冷静权衡的结果,是理智和道德的共同决定,所以他不会反悔。但是,随着那个日期越来越近,内疚之情如融雪般悄悄渗出,而且越来越强烈。毕竟恩戈星才是他的母星,他图谋消灭的远征军才是他的母族啊。他不愿这些内疚积累到淹没理智的程度,所以想躲开它。他打算睡一个长觉,等醒来时就该忙了——忙于指挥战争,消灭他的母族的战争!那时就没有闲心来内疚了。

“说说你在这个值班期间要做的事,这些事其他执政者都没做过。第一件事,我要教会你驾驶飞球,以便我冬眠后你驾驶它继续在各地巡视。其他执政者值班时,我如果冬眠,都是把飞球放到自动驾驶挡。”

“好的。驾驶它困难吗?我是问,有没有超出地球人知识水平的东西?”

“没有,你放心。这是一种‘傻瓜型’的操作系统,以你的知识和智力,应付它完全没问题。”

“那好,我很乐意能驾着它到处遨游。对了,赫斯多姆和我妻子早就提出一个要求,为了百分之百的可靠性,希望在一切验证完毕后,能用你的原型飞球作一次破坏性试验,只有这样才能确保突袭一击而中,万无一失。我觉得他们的谨慎是对的。”

达里耶安考虑片刻,“对,的确应该来一次破坏性试验。就用我这个飞球吧。”

“如果这样,就需要土不伦的飞球当你的座驾。土不伦夫妇一直在那个飞球上冬眠吧,可是,如果你也要进入冬眠,两间冬眠室就不够了。是否需要我们仿造一间?”

“没必要。可以把他俩放进一间冬眠室,虽然空间小一点,挤进去是没问题的。但请你们不要为难那两位。”他说,“其实这些交代是多余的,你们一定会照顾我的舐犊之情。”

他从姜元善的脑波中探测到一个微弱的尖峰,不过它马上消失了。姜元善肃然答道:“我们绝不会打扰他们。”

“那么,我把冬眠时间稍稍推迟,推到你说的破坏性试验之后。那时天眼系统就可以定型了。这算是我交代的第二件事。”

“我记下了。”

“第三件,我知道你精通武术,你要继续练下去,并且要补练一些能致敌死命的实用搏击术。因为等二十年后远征军到达时,我想让你以某种名义进入远征军母船,见证战争爆发的那个时刻。有你在场,”他微微一笑,“人类会更放心一些。”

姜元善很窘迫,急急地说:“不,我们完全信任…”

先祖打断了他的话,“再说我也有别的考虑,届时有可能用到你的肉搏技能,因为武器肯定带不进去。不过,那时你已经六十三岁了,希望你到那时还能保持充沛的体能。”

先祖的语气平淡,但姜元善嗅到了其中的血腥。先祖是在计划一场近身肉搏,战场就设在远征军的母船中,而搏杀的对象肯定是远征军的最高层,比如葛纳吉大帝或提义得司令。这样的安排正合姜元善之意,他确实想亲手杀死或擒拿远征军的元凶。如果能消灭远征军而留下一两艘装备和几个俘虏,更是他求之不得的,这牵涉到战后更远的布局。

他想了想,说:“我的体能没问题。但是,如果我进入母船,对方难道探测不到我的思维?”

“这正是我下面要交代的第四件事。我要在冬眠前教会你‘隐藏思维’,这样,在恩戈星远征军的脑波探测中,你的脑波就会处于混沌模式,类似于一只高智力家畜。这种隐藏思维的技能恩戈人只要加以训练都能做到。地球人很难做到,但我相信你能。”

达里耶安从姜的脑波中再次探测到一个喜悦的尖峰,比刚才那次更强烈,不过姜元善马上克制住了,欣喜地说:“这个技能太有用了,我很乐意学。不过,我以什么名义进入母船?千万不能引起敌方的警觉。”

“放心。葛纳吉大帝发来的谕令中正好有这么一条,让土不伦活捉一位人类领袖带入飞船,作为纪念胜利的战利品。远征军的母船上,连关押俘虏的笼子都准备好了。”

姜元善冷笑一声,“是吗?那位葛纳吉大帝对胜利如此自信?”

先祖平心静气地说:“是的,非常自信,但他也有自信的本钱。姜,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对手,是一百二十年战争之火淬出来的战神。坦率地说,我对我这位两千零三代玄孙一直心存惧意。”他突兀地问,“你呢?”

姜元善避开了正面的回答,“是的,他是个非常可怕的对手。先祖,等过几天有了闲暇,请你给我好好讲讲这位大帝。”

此后他们就忙于这几件事。姜元善首先学习驾驶飞球。飞球的驾驶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用脑波直接控制,这种方法姜元善无法学习;另一种是腕足控制,与人类驾驶飞机或汽车差不多,只要记牢各种按钮和手柄的用处,再想办法用十根手指代替五条腕足就可以了。三天之后,姜元善已经能驾着飞球到各国巡视了。

然后学习“脑波屏蔽”,这是最难的。它有两个阶段,第一阶段类似于瑜伽或太极内功的入定——屏神静气,气沉丹田,完全中断脑中的思维。思维既然中断,当然不会有脑波向外泄露。姜元善因为有太极内功的功底,很短时间就能娴熟地做到这一点。第二阶段是不中断大脑里的思维但要把它“封闭”在大脑内。这一阶段很难,因为对人类来说,它是全新的技能,没有任何可以类比或借鉴的经验。但结果他学得非常顺利,没用多长时间就掌握了。

先祖没感到惊奇,平静地说:“我事先就估计你能学会,因为你在童年时就能主动封闭某些记忆。对人类来说这是一种非常特别的禀赋,我只在你一人身上发现过。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关注你了。”

姜元善的脑波抖动了一下,“你推荐我当执政长时,曾提到我有一种特殊的生理机能,就是指这件事?”

“对。”先祖微笑着,“这不是我推荐你的主要原因,但它是天平倒向你的最后一颗砝码。因为我的计划中确实需要这么一个角色,一个既能在恩戈星军人面前隐藏思维又有肉搏技能的人。”

经过一个月的练习,姜元善已经娴熟地掌握了这个技能。现在,姜元善独自冥思时能基本阻止脑波的外泄,达里耶安已经读不出他的想法了。不过,凭着多年的观察和他对姜元善的了解,他仍能猜出姜元善在想什么——他在用外表的平静来掩盖内心的痛苦,悄悄咀嚼着童年的耻辱。

这几天姜元善常常想起爷爷。在他的显记忆中,爷爷是个脾气乖戾的老头,对他从没有好脸色。但他对爷爷的感情很奇怪,既有怨恨,也有很深的依恋。他一直不理解他的依恋从何而来。现在,在打开的童年记忆中,他捡拾到了不少有关爷爷的回忆,都是非常温馨的。原来小时候爷爷非常疼他,特别是小姐姐夭折之后,爷爷把双倍的爱都给他了。爷爷趴在地上让他当马骑;爷爷手把手教他练武;爷爷带他去河里摸小鱼;爷爷给他买零嘴,手边实在没有好吃的,就把中药柜里甜丝丝的甘草让他吃;他捣蛋了,又瞒着爸爸下河了,爸爸拎着笤帚追,他像兔子似的一溜烟逃走,赶紧去找爷爷,因为他知道,只要躲到爷爷身后就万事大吉…爷爷对他态度的转变是从那个事件后才开始的,从极度的宠爱一下转变为极度的厌恶。

他曾对爷爷有怨气,现在则完全理解了老人。爷爷一直留在姜营为孙子赎罪,甚至为此而“愧死”,让他欠下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良心债。

他对父母何尝没有欠债?还有严小晨,原来她也是那个事件的亲历者。难怪自己在十六岁时会做那样一个怪梦——梦境中自己变成外星传教者,有一个酷似严小晨的新婚妻子,但妻子的名字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现在看来这个怪梦并不怪,它是潜意识在梦中的曲折反映(现实中他遗忘了姜晨晨这个名字)。他想,真难为小晨了,明知道自己有这样的“邪恶本性”,还为他隐瞒真相,并一门儿心思地爱他、护他,与他结婚——她在做出这个决定时该有何等的勇气?

但在感愧中他也滋生出一丝埋怨,对所有亲人的埋怨。他们不该把这件事瞒得如铁桶一般,让自己在谎言中度过半生,让他在周围复杂的目光中仍自我感觉良好。倒不如当初就把真相摊开,相信自己有足够的意志来面对…

头顶悬吊着的先祖忽然插了一句:“你想错了,如果你在六岁半时有足够的意志来面对,就不会主动关闭记忆了。”

姜元善悚然惊觉。原来在感情激荡中,他不小心让脑波外露了。

先祖严厉地说:“以后不要出现这样的疏忽,否则,有一天你会把秘密泄露给远征军,而不是我。”

姜元善惭愧地说:“对不起,我不会再犯错了。”

此后他时刻警觉,再没有犯过类似的错误。慢慢地,他有了足够的自信,以至于敢在先祖身边思考那个连先祖也得瞒着的秘密计划了。自打进入飞球值班,他就时时警惕着把那个计划埋到意识最深处,以免被先祖探察到。他没有想到先祖竟主动教他“隐蔽思维”的技能,现在他不用怕先祖探察了。

这么做是在滥用先祖的善意和信任,他难免有点儿愧疚,但这种感觉并不强烈。因为从本质上说,他的秘密计划完全符合先祖的大目标——帮助人类彻底战胜入侵者。但先祖身为恩戈人,难免有内心的挣扎,有亲情与理智的搏杀,所以有些事就做不到。从这个角度上说,他把这个秘密瞒着先祖只是善意的欺骗,即使先祖某一天得知内情也无伤大雅。

先祖又教他学会使用“与吾同在”系统。这玩意儿学起来很容易,无非是一台设计比较怪诞的电脑罢了。它同样能用脑波控制,但这个方法姜元善没法学,毕竟人类的脑波很弱,只是封闭式思维的无意泄露而已。该系统也能手动操作,是供五条腕足使用的。键盘的布局比较怪诞。不过经过几天练习,姜元善也能熟练使用了。

现在该教的都已经教完,先祖只剩下一件事要做:等着那次破坏性试验的结果。赫斯多姆和严小晨那边传来消息说,再有三四个月,预备试验就能全部完成。这段时间先祖比较悠闲,常常独自悬吊在天花板上闭目养神,除了进食之外,可以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就像进入低度冬眠了。姜元善呢,除了必要的巡视,把全部时间都用在阅读“与吾同在”系统的内容上。它详细记录了十万年的人类历史,其内容浩瀚如无垠宇宙。其中任何细节都足够一个历史学家或考古学家苦苦探索一辈子了,现在呢,几微秒内就可以查到。比如尼安德特人、北京猿人或爪哇猿人的灭亡原因,埃及图卡蒙特时代的宫廷政变,中国宋太祖临死前的烛影斧声,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埋藏地,拿破仑头发中高含量砷的由来…

不过,姜元善抵制住了强大的诱惑,没有陷入任何历史的细节——他没有时间啊!作为全人类的领袖,作为一场星际决战的统帅,他急需综观人类进化的大势,吃透文明种族在进化中形成的群体心理,这对他领导一场星际战争很有益处。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把历史点状化,变成如围棋那样高度抽象的规则简洁的棋局,然后焚香静思,思考如何落子行棋。

经过一段时间的阅读、通览和思索,他有了清晰的见解。

他想,其实在生物的道德中无所谓善恶,只有永远闪光的两个金字:生存。生物为了在环境中攫取资源生存下去,其天性必然是自私的;但为了延续自己的基因,则至少会对后代和家人实施利他主义。于是就形成了这样的大局——在生物世界“恶”的无边海洋中,漂浮着“善”的小岛。“恶”是生物最强大的本性,而“善”只是前者的变形,是为了实现利己目的的辅助手段。不过,这里的所谓“善”和“恶”只是两个借用的名词,并不含褒贬之意,就像我们可以说“太阳从东方升起”,也可以说“地球朝着东边的太阳转去”。

后来的进化证明,当“善”的小单元融合为较大的共生圈时,这个共生圈能够以更强势的地位向外攫取资源,因而更有利于圈内所有个体的生存。于是这个共生圈便逐渐扩大,由细胞层面延伸到个体层面、族群层面,再扩展到物种层面。所有的共生圈本质仍是自私的,只不过是放大的“私”。而且,不管它如何扩大,下述的态势是永远不变的,一千万年后也是如此:生物的群体道德,在共生圈内是以善、利他与和谐为主流的,在共生圈外则是以恶、利己和竞争为主流的。

所以对牧民者最关键的是确定这个圈划在哪里,因为它便是善恶的分水岭。确定这点也不难,姜元善找到了一个形象的比喻——“梳毛的距离”。灵长类动物大多会互相梳毛,以此来增进成员的亲近感和同质性,那么,能够保证各成员经常梳毛的最大距离便是共生圈的边线。人类也是如此。当族群扩充、超过能梳毛的距离时,便会逐渐丧失同质性,分裂为不同的部族、国家、民族和人种。而只要处于不同的共生圈,那么不同共生圈内的战争和暴力就是正当的。

随着人类生产力的发展,这个共生圈逐渐扩展。虽然时有反复,但“共生圈持续扩大”的大趋势不变。现在,外星强敌的入侵又使其迈了一大步——强使全人类提前进入一个共生圈内。至于地球人和恩戈人之间,由于远远超过“梳毛距离”,在当前的历史阶段内是无法共生的,所以两者之间只能是仇敌,只能引发你死我活的战争。英雄可以引领历史,但不能过分超越历史,否则只能以悲剧或闹剧收场,就像恩戈星的尔可约大帝和地球的阿育王。

先祖以他十万年的阅历早就彻悟了这个大势,所以毫不犹豫地放弃幻想,狠下心来,帮助地球人全歼恩戈星远征军。姜元善彻悟了这个道理后,也就与先祖达到了完全的契合。他完全相信先祖对地球子民的善意,他会谨遵先祖的教诲来领导这场战争。当然,如果不得不在某些事情上瞒着先祖,那也是正当的、高尚的,是上面说的“大势”所决定的。

姜元善对“隐藏思维”已经做得非常熟练了,所以,在他深陷于这些思考时,仍然对外紧紧封闭着脑波。悬吊在他头顶的、一直在闭目养神的达里耶安,其实一直在冷静地观察着姜元善。这个学生学得很好,已经能有效地封闭脑波,一点儿也读不到他的思维了。达里耶安只能感觉到一片柔和的思维场,像一团处于孕育状态的星云,被隐藏在其核心的婴儿恒星隐隐照亮。这是个人修为达到高层面后才会出现的迹象,这位年轻的执政长在思想上已经成熟了。

现在,先祖准备彻底放开对姜元善和执政团的驾驭,让他们完全依据本能或本性来进行这场战争,为这个智慧物种拼出一条活路。十万年的阅历足以让他预见到今后的大势——在他完全松开缰绳之后,姜元善所驾驭的战车肯定会超出他指定的路线,会使用他不愿看到的暴力——但也许姜比他更清楚,怎样做才最符合地球人的利益。

当然,这同样不妨碍先祖事先做出必要的防范,对他的地球子民的防范。

“先祖,请给我详细讲讲葛纳吉大帝。”

姜元善今天有点闲暇,盘腿坐在先祖下面的地板上,准备与先祖来一番长谈。悬吊在他前上方的先祖轻轻晃荡着,闭目沉吟。过了一会儿,他睁开了褶皱中那双小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