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结局如何,他仍果断命令航母上的近战系统用目视方法向飞球开火。命令还未下达完毕,他突然听到一个苍老而平静的声音:“我的孩子,要向你的天父开火吗?赶快中止吧。”

戴维森一怔,中断了命令,愕然四顾,但找不到说话者。声源没有明确的方位,而是从四面八方飘到他脑子里的。司令部里的所有军官都在望着他,他们没听到那个声音,所以都不解地望着长官,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发愣。在戴维森的脑海里,那个声音平和地微笑着——戴维森看不见说话者,但分明能感觉到他在微笑。

“我的孩子,我在用脑波同你通话,并不是你出现了幻觉。”这是非常标准的美式英语,平易亲切,声调比较苍老,就像是一千岁的圣诞老人,“孩子你不要犯傻,我是在拯救你。看,那艘快艇才是真正的威胁。它上面载着一枚钚弹,艇首那个圣战者正按着起爆电钮。”

凭着直觉,戴维森立即相信了这句话。在这样狭窄的海峡中,“自杀式核弹攻击”一直是航母司令的噩梦。一旦敌人真的横下心来在这道海峡使用核弹,整支舰队都会被核焰吞噬,再先进的防御手段也无法防范。“不过你不必担心,”那个声音不慌不忙地说,“我已经中止了他的行为,现在干脆让他们滚出这片水域吧。”

此时,戴维森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从银球发出的一道无形的波束离开了他,转向几海里外的那艘快艇;而戴维斯也突然被赋予了一双天眼,能随着这道波束看到快艇上的情形。快艇船舱里,油布之下,往常躺着柴油桶的地方现在躺着一枚长圆柱形的钚弹。它已经预设了起爆程序,控制钮与核弹之间是有线连接,这是为了防止无线遥控被敌方干扰。现在,起爆钮握在艇首那个留着浓密黑胡子的家伙手中。

那个黑胡子的本伊萨,还有驾驶快艇的水兵,都是狂热的圣战者,十六年前追随布德里斯来到伊朗。现在,他们正在执行布德里斯用十六年时间精心策划的秘密行动,要用这枚从伊朗核武器库里偷来的钚弹毁灭“斯坦尼斯”航母编队,而他俩也将乘着蘑菇云进入圣战者的天国。伊朗政府不知道这次行动,在布德里斯的计划中,这个国家只是摆在祭坛上的牺牲。另外两艘伊朗快艇上的水兵也完全不知情,这会儿他们正愕然眺望着天空中连续爆炸的导弹和突然出现的银球,望着这艘突然独自行动的快艇。戴维森少将的“天眼”甚至能看到几分钟前的场面,那时,两枚舰舰导弹急速向伊朗快艇射来,眼看快艇在劫难逃、无法更靠近航母了,黑胡子的本伊萨高喊一声:“天父伟大!”狠狠按下了核弹的起爆钮。但奇怪的是,一股强大的力量控制了他的手指,无论怎样努力,本伊萨的那根指头就是悬在起爆钮上按不下去。与此同时,两道白光从天上射来,击落了来袭的美军导弹,保住了这艘快艇。

一个声音调侃地说:“本伊萨,你的天父此刻正在你头顶上呢。你想让核火焰烧了我的长袍吗?”

本伊萨脸色惨白,仰着脸,惊慌地寻找神迹的施为者。他发现了航母上方那个悬空而停的银球,声音肯定是从那里发出来的。那个声音厌倦地说:“你俩都是心地邪恶的坏孩子。不要再留在这儿惹我生气了,快滚蛋吧。”

驾驶员也像本伊萨一样呆若木鸡,思维完全被冻结,两只手却驯顺地猛打方向盘。快艇急速转弯,艇身几乎倾翻。驾驶员急忙稳住艇身,然后飞快地向北岸逃去,另外两艘快艇莫名其妙地尾随而去。

三艘敌艇驶远了,天空中导弹爆炸的硝烟也逐渐变淡。刚才还危机四伏的战场突然平静下来,中午的太阳像往常一样照耀着这片细浪翻卷的水域。戴维森的视野随着那道波束又转回来了,转回“斯坦尼斯”号的司令舰桥,进入作战室。

那个声音微笑着说:“我的孩子,怎么样,现在该相信我的身份了吧。”

戴维森少将虽然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但以他所受到的科学教育,他既不会相信一个肉身的上帝降临,也不会相信神迹。没错,刚才他“亲眼”看到了令人目眩的神迹,但它们也只能是高度发展的科学技术的显示。现在他虽然十分震惊,但仍迅速冷静下来,用最短时间理清了事情的脉络。毕竟,关于“银球主人是外星人”的猜测一直在圈内广为流传,他对外星人有一天会在地球出现也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第一个与外星人打交道的人,历史重担突然落在他肩上了。他尽力平静下来,问:“您是一位掌握了高科技力量的外星上帝?”

司令部的人员越来越糊涂了——最危险的敌人就悬在头顶,但他们的长官忽然中止了发布命令,又开始自言自语起来,莫不是他在极度压力下精神崩溃了?一直盯着银球的戴维森用余光发现了部下的狐疑,向他们摆摆手,意思是“先不要打搅我”。

那个声音再次在他大脑中笑了,“可以这样说吧,如果这样说才符合你的理性思维。”他好心地提醒道,“你不用出声的,可以在脑子里同我说话。”

戴维森(在脑子里)敬佩地说:“你的美式英语太地道了,没有一点‘外星口音’。”

“还在怀疑我的身份?”

戴维森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我只是觉得,你的口气和行事方式与地球人过于相像了。”

“哈哈,傻孩子,你可是把本末倒置了。怎么能说父亲像儿子?说儿子像父亲才对头。我已经守护你们十万年,从人类的蒙昧时期就开始了。尽管我力求不干涉尘世的进程,但也难免在人类身上留下各种印记,包括通过各种宗教经书留下的印记。”

戴维森如遭雷殛!此前他对“外星上帝”的身份多少心存一些怀疑——也许这是地球上某个阴谋集团布的陷阱——但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一切怀疑都如沸水融雪——只有上帝才会有这样的气度,才会有这样独特的视角。外星上帝与人类子民的相似,原来是因为“儿子像父亲”,是因为十万年中上帝在人类身上留下了太多的印记!这个答案既出人意料,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不过,他虽然已确认通话者是“外星上帝”,但并不能判断他的善恶。毕竟十六年来,这位外星上帝的行踪过于鬼祟,他的隐形飞球挑逗得各大国高度紧张,互相猜忌,把全世界都拖入急速飞奔的战车中,刚才就几乎翻车。现在他该用什么办法探明这位上帝的内心呢——他忽然噤住,然后在心中苦笑。上帝既然能读出他在脑子里说的话,难道读不出他的这番心思!他,以及整个人类,在外星上帝的神力之下变成了透明人,无法隐藏内心的秘密。

外星上帝肯定读透了他的思维,但平和地沉默着。戴维森想,也许上帝是想给他留一点面子吧。他苦笑着(在大脑中)说:“上帝,请原谅我刚才心里闪过的不敬念头。”

“不必道歉。你有那种怀疑是很正常的。”

戴维森以军人的果断做出决定——先把基点放在“外星上帝是善的”这个判断上。既然上帝已经守护人类十万年,那他就不会心血来潮,突然打算灭绝他的子民。戴维森在一生中,既信仰一个“至善的、万能的、无限的”上帝,也信仰科学(包括进化论),但这两种信仰并不总是并行不悖,常常会有无法克服的矛盾,无法在理性的基础上化解。现在呢,一个握有“科学神力”的外星上帝的出现,让这种矛盾轻易调和了,所以他的内心宁愿服从这个判断。“上帝,请吩咐吧,我接下来该做什么。我想,你既然在潜影匿踪十万年后突然现身,肯定有极重大的原因。”

那个声音缓缓地说:“是啊,已经到时候了。我该现身了,该同孩子们见面了。”

声音很苍老,透着疲倦,也透着悲凉。然后是长长的沉默,戴维森不得不小心地提醒他:“上帝,你还在吗?我在听你吩咐。”

外星上帝说话了,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口吻:“好的,你听清楚我的吩咐。你要尽快通知联合国秘书长哈拉尔德,让他带以下七个人来同我见面。这七个人是:中国的姜元善、印度的庞卡什·班纳吉、美国的丹尼·赫斯多姆、俄罗斯的瓦西里·谢米尼兹、日本的小野一郎、以色列的大卫·加米斯以及澳大利亚的威廉·布德里斯。他们都是历届国际物理工程大赛的金奖得主,很容易找到的。噢,对了,最后那位布德里斯隐匿了行踪,你们恐怕一时找不到他,我直接通知吧。不妨对你透露一点情报,这位布德里斯就是那个所谓的伊朗军神,刚才的核袭击是他独力策划的,伊朗政府并不知情。”

戴维森大为吃惊,一方面是因为知道了这次核袭击的真凶,一方面是他想不通,外星上帝第一次召见的人类代表中为什么包括一位凶恶的恐怖分子,不过他忍着没问。“在什么时间和地点见您?”

“两天之后,在我的飞球里。至于地点,我在南极点等他们吧。那儿多少还干净些,没有被人类弄脏。”

戴维森的心一下子寒透了。虽然上帝在对话中一直表现得平和而亲切,但从最后这句话,戴维森能感觉到上帝对人类子民的厌烦,那是一种平静的、无奈的厌烦,因而也是极度的厌烦。他所说的“脏”应该是广义的。戴维森不敢多想(不想再让上帝听到他的心思),只能恭敬地说:“好的,我谨遵你的吩咐。”

“也许其他国家不会相信你传的话——我知道你们一直没学会在国与国之间善意相处,遑论互相信任了。时间紧迫,我就破一次例,展示一点神迹吧——我会让世界各国电视网全部转播这儿的场景,这样各国首脑就会相信了。好啦,该说的话已经交代完,现在我要走了。”

这段时间里,司令部的人员一直愕然地看着他们的长官。虽然伊朗快艇和导弹的威胁已经解除,但头顶上还一直悬着那个银球!在这样极度危险的时刻,戴维森将军却莫名其妙地中断了开火令,先是自言自语,随后是长时间的木然。他是怎么啦?作战部长乔治觉得应该当机立断,接过舰队的指挥权。当然这样做首先要与同僚取得共识。他用目光同大家商量着,同僚都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个接一个点头。乔治走过来,准备代替舰长指挥。就在这时,悬在司令舰桥上方的银球突然消失,戴维森少将像是从长梦中醒来,目光很快恢复了清明。他扫视室内,敏锐地看出了下属的想法,摆摆手说:“我没有精神失常,也没有被邪魔附体。我是在用脑波同他对话——外星来的上帝。”

“外星上帝?”

“对,外星上帝,他刚刚出手救了编队,制止了一场自杀式核爆。”

戴维森简要地述说了刚才的对话内容。这无疑是天下最惊人的消息——千钧一发的核袭击,核恐怖背后的凶手,突然出现的外星上帝——都是惊险科幻小说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通讯部长失口惊呼:“My God!”

航空部长迅速看他一眼,苦笑道:“你在呼唤哪个上帝?是咱们原来那位老耶和华,还是这位新上任的?”

“也许两位是一体吧。刚才他说过,他已经守护人类十万年,还在各种宗教经书中留下了很多印记。”作战部长乔治说。

“我真想看看他的圣容,是长着犄角、八只长臂,还是像一条蠕虫?”通讯部长说。

“不知道。刚才的对话中,我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戴维森说,“甭管他是什么模样,也甭管他与耶和华是不是一体,那都是小事。我有一个强烈的感觉:此刻人类已经走到了大地尽头,再往前一步,可能是天堂,更可能是地狱。”他阴郁地说,“谁让我们太不争气?人类走出非洲已经十万年,直到今天还是沉湎于互相残杀。”

海峡已经风平浪静,航母编队驶出霍尔木兹海峡,进入了辽阔的印度洋。戴维森把这些情况向位于巴林的中央海军司令部作了报告。很快,这份无线电报告就被打印为文字,放到了美国总统和联合国秘书长的办公桌上。

几乎在同一时刻,全世界的电视网络都开始播报同一则惊人消息,也就是姜家邻居喊叫的“外星上帝让姜元善上天”。各电视台随即乱作一团,因为没人能说清,播报这个消息的通知或批准手续是如何下达的。

在地狱般的死寂中,“鲸鲨”号潜艇一直在两百米深度向东航行。哈利德一直用枪口威慑着艇员,但忍不住频频回头,不安地看看布德里斯。布德里斯同样越来越忐忑。他策划的这次袭击是步步连环的棋局,从被电脑病毒控制的诺尔导弹在预定时刻自动点火,到本伊萨手中的核弹爆炸,也就十分钟时间,所以,核弹这会儿肯定已经引爆了,海面上掀起了狂暴的巨浪——但为什么潜艇没感觉到任何震波?还有,潜艇上的长波通讯器也没有动静,如果霍尔木兹海峡发生了核爆,伊朗军方肯定会在第一时间通知潜艇的。

他用了十六年时间才烹饪出这道复仇大餐,为此耗尽了才能和心血。计划的每一个步骤他都反复校核过,按说不会出问题。要想阻止它除非神力!那么,现在神力出现了?!

潜艇艇长纳贾尔默默凝视着他,脸上木无表情,但布德里斯能准确猜出这家伙的心思——赶紧打发这俩魔鬼离开潜艇,然后用火箭筒把他俩轰上天去!就连这一点,布德里斯也在计划中作了防范:他和哈利德一离开潜艇,潜艇内就会立即发生爆炸。这次复仇计划可以说天衣无缝,它究竟在哪儿出了差错?

布德里斯断然下令:“停止前进,上浮到潜望镜高度。”

纳贾尔看看他,非常乐意地执行了这道命令——他同样迫切想知道海面上的情形。哈利德用眼神向主人表示了疑虑:潜艇此时离核爆中心还不够远,如果核弹因某种原因延迟爆炸,而潜艇上浮后正巧赶上,有可能造成严重后果。布德里斯知道他的担忧是对的,但这会儿顾不了那么多了。

潜艇停在潜望镜高度,纳贾尔看着布德里斯,等待他下一步的命令。布德里斯命令:“升起潜望镜——”

他的命令突然被一个声音打断了:“布德里斯,总算找到你啦。”布德里斯愕然四顾,但此刻周围所有的人都紧闭着嘴巴,“不用惊奇,我这会儿在海面上空,用脑波同你说话。首先要遗憾地通知你,你的那枚钚弹没有爆炸,因为那个叫本伊萨的家伙手指突然抽筋啦。”说话人笑了,“你的袭击计划确实天衣无缝,所以我不得不出面了。”

布德里斯大脑飞速运转,努力想辨识出大脑中的声音。这个声音他肯定没有听过,但又非常熟悉。他想起来了,它应该是在梦境中出现过,而且不止一次。在梦境中它高高在上,带着居高临下的威势,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道出现。布德里斯知道潜艇内有十几双眼睛正紧盯着他,但仍忍不住低声问:“你——究竟是谁?”

周围的人,哈利德、纳贾尔以及潜望镜军士,都诧异地看着“军神”喃喃自语,怀疑他是不是突然精神失常。

那个声音平和地说:“你已经猜到啦,我就是在你梦中多次出现过的那一位。无须多问了,赶快来见我,见面后一切都清楚了。眼下你得离开潜艇,设法与联合国秘书长联系,他会带你和其他六个人来见我的。对了,还要说一点,”最后这段内容是对艇上所有人传送的,“你和哈利德离开潜艇时放过潜艇上的十九条性命吧。纳贾尔艇长,你也别再计划着用火箭筒袭击他们了,布德里斯已经预料到你的打算。”说话人微微一笑,“纳贾尔,你是否正在猜测我是谁?不妨把我当做你们的天父吧。”

十九名艇员都很吃惊——天父真的现身了?哈利德紧扣着乌齐冲锋枪的扳机,恶狠狠地瞪着这些伊朗人,忍不住想把子弹倾泻出去。策划了十六年的恐怖袭击就这样失败,他实在不甘心!布德里斯同样不甘心,但他没有丝毫犹豫——那个奇特的声音唤醒了他梦中的记忆,他知道这个声音是不容违抗的。

他苦笑着说:“哈利德,这次的计划只能放弃了。纳贾尔艇长,听从天父的旨意吧,咱们都别打什么鬼主意了。你让潜艇立即上浮,我要去见他。”

纳贾尔没有犹豫,顺从地执行了这道命令。

第五章

1

先是一片暗黑的虚空,它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然后,很缓慢地,从暗黑中开始浮出一些细小的光点。这些光点都很微弱,大都一闪即逝。随着虚空中温度的缓慢增高,光点逐渐加强,直到可以稳定存在。接着,稳定的光点越来越多,邻近的光点开始相互接触,形成无数细小的枝丫。枝丫迅速扩展,互相搭接,而且搭接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出现一次大规模的雪崩——刷地一下,所有闪光的枝丫全部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透明且统一的树形结构。这时,阿托娜的意识开始从虚无中浮出来,并慢慢变得清晰。她的第一个完整意识是:这是一千多年的太空旅程中又一次例行地从冬眠中苏醒。

但像往常一样,深藏的惧意也随之浮现。她早就知道,冬眠者再建意识的过程一定会伴随“记忆回放”——冬眠者整个人生阶段中深深镌刻的记忆,尤其是童年记忆,会在头脑中自动播放一遍。但冬眠者此时无力控制脑波的发送范围,所以这些记忆实际也在毫无保留地向外播放。阿托娜最担心的是:同船的土不伦殿下会得知她保有一些非法记忆!

肃杀的战场。尸横遍野。到处是血色的火光。恩戈星的太阳仿佛浸透了鲜血,颜色暗红,低垂在地平线上。胜利者的军队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拥来,把残余的败兵围得水泄不通。此时,双方都已经放下火器,抽出短刀佩剑。这是恩戈星的习俗,凡有勇气用冷兵器进行最终决斗的失败者,其家族内十五岁以下的女性将获得赦免——前提是她们宣誓效忠新主人,封闭自己的记忆,忘掉原来的姓氏,为新家族的男人生儿育女。

胜利者是葛纳吉的军队,那时他还不是全恩戈星的大帝,而是反抗外星人(哈珀人)的各国联军统帅。经过八十年的浴血战争,哈珀人终于被打败了,但战火马上在恩戈星联军内部燃起。阿托娜的父王是第一个起来反抗葛纳吉大帝的国王,也是坚持到最后的一个。

此刻的战场像墓场一样安静。外围的军队按兵不动,耐心地等着圈内的失败者安排后事。后者已经分成三拨:一拨是准备参加决斗的男性,包括所有能拿得动刀剑的少年;一拨是准备自杀的成年女性,包括两个没有行动能力的男性幼儿;最后一拨是即将改换姓氏的十五岁以下女性。五岁的阿托娜是第三拨中的。那时她已经知道害怕,她恐惧地默默看着,把眼前的一切印刻到孩童的记忆中…妈妈、阿姨和姐姐们悲凉地同男人们告别,抽出佩剑先杀死男性幼儿,然后自杀,勇气不足的就让丈夫或父亲代劳。父王拎着一把鲜血淋淋的佩剑,仔细检查了成年女性们的尸体,确认她们都已经死亡之后,走过来同阿托娜等女孩儿们拥抱告别,大呼道:“尽快忘了我们,用你们的新姓氏活下去吧!”

父亲长啸一声,率领最后十五个男人投入战斗。他们要力争多杀几个人,为那些改换姓氏的未成年女性赢得足够的尊敬,这同样是恩戈星的习俗。这一波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最后的十几个男性亲人横卧在血泊中,他们身边是两倍数量的敌方将士。父王坚持到了最后,他也有幸受到最高礼遇——葛纳吉大帝亲自与他对决。这两位老友都十分熟悉对方的剑法。父王在最后一搏中用了全力,但葛纳吉的剑术还是高出一筹。阿托娜记忆中的最后一幕场景是:葛纳吉国王从父王体内抽出佩剑,斜举佩剑向死者行礼,剑尖淋漓地滴着鲜血。他下令厚葬死者,又主持了阿托娜等女性的改宗宣誓仪式,带她们回国。

按照宣誓内容,阿托娜应该彻底关闭有关记忆,忘掉姓氏,忘掉家族的仇恨,彻底融入新的家族。她也真心愿意这样做,但童年的记忆太牢固了啊…

阿托娜彻底醒了,立即关闭了这段童年回忆,把浮出来的恐惧小心埋好。她慢慢活动着五条腕足,攀缘着走出冬眠机,来到驾驶舱。在一千二百年的旅程中,她已经多次冬眠和苏醒,早就熟悉了这些程序。但这次她觉得有某种异常,是一种弥漫四周的无声无息的异常。她随即恍然大悟:飞球上已经有重力了。当然,飞球在旅途中一直有重力,但那是人造重力,是指向飞球径向中心的;而这会儿是均匀的自然重力,是指向飞球底部的。显然飞球已经抵达了目的地,漫长的旅程终于要结束了。

舰长土不伦王子殿下戎装齐整,腰间佩着葛纳吉大帝亲赐的军魂剑。这艘先遣船中只有他和阿托娜两人,而且多数时间是一人进入冬眠,只余一人值班,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们并不多此一举穿上衣服。裸体的土不伦殿下非常性感,但这会儿,一身戎装更让他英气逼人——在参军前他就以英俊倜傥而在恩戈星闻名,有多少女人为他倾倒!阿托娜悄悄凝视着他的背影,心神一阵摇荡。

土不伦这会儿手动驾驶着“先锋”号飞球,而在一千多年的航程中,飞球一直是自动驾驶,这说明他们确实到达地球了。她正要询问,舰长回过头严厉地命令:“关闭脑波,从现在起只准用语音交流。”

那么,肯定是到地球了。土不伦舰长早就下过命令:一路上不得同达里耶安先祖联系,到达地球后还要关闭脑波功能,以免万一被先祖察觉。他打算秘密接近和进入达里耶安先祖的飞球,把那位早先的“地球特使”控制起来再说。

土不伦曾向阿托娜解释:“达里耶安是全体恩戈人敬重的先辈,更是葛纳吉皇族的直系先祖,所以大帝才特意指派一位王子担任先遣特使,以表达对先祖的敬重。”他没有说的另一个原因是,对于地位尊贵的达里耶安先祖,只有派一位王子才有足够的临机处置权。“我相信他绝不会违逆恩戈人的利益,不会反对远征军对地球的征服。但凡事谨慎为上,毕竟这些生活在尔可约大帝时代的人,尤其是传教使团的团员们,都受到过博爱精神与和平主义的毒害,中毒极深。”

阿托娜也穿上军服,佩上军魂剑——当然以她的低微身份,这把剑并非陛下亲赐。她穿的军服是特意为随军女性设计的,能让女人显得更为妩媚和性感。可惜舰长这会儿忙于降落前的准备,没工夫注意她的女性魅力。他吩咐阿托娜设置飞球主电脑,把恩戈星的五进制换成地球的十进制,恩戈星年换算成地球年,其他计量单位也都加以换算,以便他们能更快融入地球环境。阿托娜迅速进行了设置。已知1恩戈年相当于1.12地球年,换算后的几个主要数据是:地球至恩戈星的距离:102光年(指地球年,下同);此次航行所花费时间:1190年;

达里耶安先辈在地球上逗留的时间:99897年,即大约十万年。

“先锋”号飞球已经非常接近地球了,它正对着晨昏线前进着。飞球下方,那颗漂亮的星球正从睡梦中醒来,明亮的阳光在地平线上迸射,融化了这边的黑夜。透过云眼,能看到蓝色海洋、白色雪山和绿色大地,这些景象与恩戈星非常相似。经过一千二百年的乏味航行后再次目睹这迷人的景色,两人都感觉心旷神怡。这确实是一颗漂亮的星球,它很快就要变成恩戈人的新故乡了!

“先锋”号启动了隐形功能,悄悄向地球降落。他们一边用反隐形装置寻找先祖的那个飞球,一边对地球进行初步考察。先祖在十万年前到达地球后,一直向母星传送着关于地球的详细资料,开始时是双向交流,后来变成了单向交流,到最后完全中断。因为恩戈星在被哈珀人占领期间进入了长达三万年的“黑暗时代”,所有太空通讯站都遭荒废。直到一千三百四十年前——扣除这趟旅程所耗费的时间,大约是一百五十年前,在葛纳吉大帝的领导下,恩戈星文明才得以艰难复苏。

这都是十万年前那位“伟人”尔可约大帝造的孽。

地球科技已经相当发达,数千颗卫星在天上游弋,同步轨道上的最多,低空也有不少,他们在寻访过程中不得不小心避让。近地太空中悬浮着一个空间站,“先锋”号经过时,空间站正好进行了一次太空行走。他俩在隐形状态下悄悄观察着。这是他们同地球人类——即将面对的敌人——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虽然对方穿着太空服,但他俩也算初步目睹了地球人的丑模样——他们躯干硕大,双腿分叉,一根细脖子顶着个大脑袋。这种身体结构肯定会影响动作的敏捷;但脑容量很大,其智力应该不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