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无法摆脱灰暗的心境,也不想留在这儿影响年轻人的情绪,就悄悄打电话要来一辆车。他临上车时,那边的姜元善看见了,赶紧站起身,准备跑过来挽留他。何世杰远远向他摆手不让他过来,自己则钻进车里,催司机立即开走。

何所长走了,姜元善和严小晨依偎着坐在湖边,手里玩着沙子,看远处的伙伴们在水里嬉戏。从九年前第一眼看见严小晨,姜元善就对她有一种朦胧的亲近感,还曾把她拉到一场让人脸热的绮梦中。不过总的说,那时他还是青涩的小青杏,不大解风情,也不把严小晨当成异性。像现在这样远离伙伴、身体相偎,在他俩的交往中,在姜元善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他能感觉到年轻姑娘的热度汹涌地传过来,使他有触电的感觉。他闻着女性的体香,看着小晨湿润的目光,男人的情欲苏醒了,不由得萌生出一种强烈的欲望,想把姑娘紧紧搂到怀里,把自己的嘴唇贴到那对湿润的嘴唇上。为了克制这种欲望,他挪得稍稍远一些,把目光移到远处,向小晨指点着那段若隐若现的长城。他说,从方位上看,这一段应该是秦长城吧,是名将蒙恬修造的。说起来,华夏民族的确比较保守,当年秦统一六国后其兵力绝对是天下数一数二,与当时处于全盛时代的古罗马难分伯仲。但奇怪的是,古罗马用战车开辟了一个横跨欧亚非的大帝国,秦始皇却基本没有向外扩张,倒去费心费力地修造长城,把自己圈到一座大城堡里。甚至大建兵马俑坑,把世界一流的兵力埋到地下!你说这种心态怪不怪?

小晨的情绪反应这会儿已经过去了,微笑地看着“牛牛哥”的侧影,听他神侃。女孩子成熟早,几年前她就已经把姜元善放到心上了。姜元善是个近乎完美的男孩子,值得她去爱,值得她同徐媛媛去争夺,但早年的阴影和伤痕一直在顽固地朝反方向拉着她。一直到刚才,在自己有强烈情绪反应、而姜元善懵然无知的时候,她心中的石头才彻底放下。姜元善已经彻底忘了“牛牛”那段经历,他已经是一个新人了,自己干吗还对旧事念念不忘呢。那样对他太苛刻了,何所长说得对,不能因为一个人在孩童时期的一件错事就惩罚他的一生。

但神侃的姜元善似乎想到什么,忽然沉默了,清澈的目光变得矇眬,变得沉重,眉头锁在一起。小晨敏锐地感觉到他的变化,小心地问:“元善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说来话长。那是一个雷区,我从没对任何人谈起过的。”

小晨略为踌躇,笑着说:“什么呀,这么正颜厉色的,说说看。”

姜元善沉闷地说:“你知道我在六岁半时因为头部受伤患了失忆症,在那之前的什么事都想不起来了。不过,这会儿坐在水边,坐在这沙滩上,我突然有点模糊的感觉,好像在这河边曾发生过什么事。”他没有把握地说,“好像和林天羽有关?这怎么可能呢?但肯定是他在沙滩上埋衣服时,勾起了我的模糊感觉。”

小晨把惊讶藏在眸子深处,连忙打岔,“想不起来就别想了。这会儿应该有更好的事去想,比如,如何和一个女孩子谈情说爱。”

姜元善仍沉浸在沉闷阴郁中,“但是…在那之前,我一定干过一件很邪恶的事。”

“邪——恶?”

“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家人一直闭口不提,只要我一问及童年往事,他们就很痛苦。我已经学会躲开这些,把失忆前的人生完全剪掉。不过,正因为亲人们闭口不提,我才知道一定发生过什么事,很坏的事。”

小晨放心了,笑着说:“我知道。姚阿姨告诉过我。”

“什——么?”姜元善吃惊地瞪着她。

“说你六岁以前就耍流氓,偷偷吻过邻居女孩子。”

姜元善很烦躁,“别打岔,我是认真的!”他意识到自己的粗暴,扭头看看小晨,“对不起,我这会儿情绪不好。这些年来我一直强迫自己忘掉这件事,但是不行,它会偶尔在记忆中浮起,像恶魔一样若隐若现地窥视着我。我担心,一旦它在我的意识中完全清晰化,也许…会劈裂我的人格。”

严小晨心中隐隐作痛。像这样跟外人谈及内心的煎熬,大概是他人生的第一次,甚至对父母都没有谈过吧。他对童年只有非常朦胧的记忆,但严小晨——作为事件的次要当事人——完全能用自己的经历来补全它。这是一种让人发疯的内心折磨,姜元善能把这些深埋心底,让大家平时看到一个阳光男孩(男人)的形象,真是不容易啊。小晨也很感动,姜元善把这样的内心秘密对自己摊开,说明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她干脆地说:“别犯傻,别没事找事折磨自己。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能干啥坏事?即使确实干过,也不能一辈子为它赎罪。何况依我看那是没影的事——你想,林天羽咋能和你六岁的事情有关系?纯粹是瞎想嘛。你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这么黏黏糊糊的,可不像你的为人。喂,别败兴了,该干一点儿对得起良辰美景的事情。你非要女孩子主动邀请吗?”

她两眼灼灼地看着姜元善,嘴唇微微努起。姜元善的激情被点燃了。他确实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这么些年来,他就是靠这样的性格走过来的——于是把刚才的片刻阴郁一下子抛开。他笑着把小晨搂到怀里,然后是一个地久天长的深吻。世界静止了,两人的血液在沸腾。过一会儿,严小晨推开姜元善,正视着他的眼睛,直率地说:“晚上到我帐篷里吧,我等着你。”姜元善似乎有点犹豫,小晨不快地说,“怎么,我的邀请让你为难了?”

“哪里哪里,其实让你先发出邀请,我已经很失礼了,我这个男人已经很跌份儿了。”姜元善笑着说,“我是在想,何大叔为咱们准备的用品中不知道有没有避孕药具。”

“用不上的。咱俩都二十六岁了,该要孩子了。咱们可以一怀孕就结婚,同步进行。告诉你,我可是一个母性很强的女人,工作再紧张也不能不要孩子。”她微笑着,“除非你打算只来个一夜情。”

姜元善严重抗议:“什么话!咱老姜家从来没有这样不负责任的男人。”他嘴角处忽然浮出一丝笑意。严小晨疑惑地问:“你笑什么?我看你笑得很鬼祟。”

“说来话长,也有点难为情,想起一个和你有关的梦。你真的想听?”

“当然想听,快说吧。”

姜元善讲述了九年前的那场梦。在梦中,他是外星阿育王使团里最年轻的成员,坐着隐形飞球离开母星,临走前在新婚妻子身上留下了自己的种子,而那位十六岁的外星新娘却酷似严小晨的模样。“所以嘛说来脸红,小晨我对你心存邪念很有年头了,应该是从十六七岁就开始了。”

严小晨笑着,仰起头再吻吻他,“没想到你这么早熟啊。不过谢谢你,这么早心中就有了我,让我的自尊心很受用。记住晚上我等你。现在咱们也去游泳吧。”

她利索地脱掉泳衣,纵入水中。姜元善也脱了衣服随她跳下去,大呼小叫地游向众人。等他们游到人群中,徐媛媛敏锐地发现了两人的不同寻常,知道有什么事情在两人中间发生了,就在不久前发生了。她游到严小晨身边,带着醋意说:“小晨,看来你赢了。”

“嗯?”

“甭装糊涂。我知道你和小姜好上了,窗户纸就是刚刚捅破的,对不对?别想蒙我啦,你对着水面照照自个儿的表情吧,满脸爱情的光辉!”她说,“这个结果我早就料到了,虽然有点嫉妒,但我还是祝福你们。”

严小晨“满脸爱情光辉”,抱住媛媛亲了一下。

大伙儿在水里玩疯了,下午四五点才上岸吃午饭。吃饭时几个人想穿上衣服——毕竟都是相熟的同事,不太习惯在岸上裸体相对——被媛媛、刘涛和林天羽他们坚决制止了,说既然做天体主义者那就做彻底,别做那种半阴半阳的伪君子,大家也就笑着认可。晚上他们坐在沙滩上闲聊、唱歌,清冷的月光抚摸着他们裸露的皮肤。

孙可新忽然说:“我说一句话,你们不许说我败大家的兴头。”

“那你趁早别说。”摆长有说。

“不行,我还是要说。”孙可新指指天上,“咱们玩儿得这样高兴,‘它’会不会正在头顶看着我们?”

徐媛媛斥责他,“不许谈工作!何大叔说了,这七天谁也不说工作,一个字都不准提。”

孙可新解释,“我不是提工作,我是为安全着想。它要是看见咱们都在这里,弄什么激光武器扫一下,中国的全隐形研究队伍不就全军覆没了嘛。”

大家一时静默。姜元善叹息一声,“小孙这话虽然晦气,但并非不可能。其实,尽管上级对咱们的安保慎之又慎,但在那个隐形飞球的镜头下不敢说真有效用。不过,‘它’,”姜指指天上,“如果想这样干,恐怕早就得手了,也不在于今天看不看得见咱们。媛媛说得对,你今天就别杀风景了。”

孙可新认了错,不再提它。

一直到睡觉前,媛媛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不见了,她当然猜到是谁干的,指着林天羽的鼻子一通臭骂,然后押着他去找衣服。林天羽乖乖地走在前头,低着头努力寻找,后边跟着一群起哄者。作案者已经忘了衣服埋在何处,所以很找了一会儿。月色皎洁,照着一群裸体的青年男女,手电筒的光圈在沙地上一闪一闪地跳动。严小晨没有跟去,因为这一幕熟悉的场景又勾起那段令人痛楚的回忆。她很担心,悄悄观察姜元善,还好,这次他没有任何反应,一直在纵情大笑着,远远地揶揄着林天羽:“喂,我的牛郎哥,找到没有?织女妹妹太不给面子了!”

小晨彻底放下心来。

到凌晨四点,这群人困了,钻到各人的帐篷中睡觉。夜深人静,月光如水,几盏驱蚊灯幽幽地亮着,发出轻微的爆裂声。严小晨没有拉上帐篷的拉链,等着姜元善。少顷,一个光身子的黑影掀开帐篷门,钻进来。两人立即拥在一起,激情地吻着,沉浸在肉体的欢娱中。各帐篷之间相隔不远,他们尽管不怕别人知道,但也不好意思过于放浪,动作尽量轻柔,把喘息声关在喉咙里。凌晨六点左右,他们累了,相拥着入睡。姜元善先睡着,鼻息均匀,睡容安详。严小晨抬起头吻吻他,也钻在他怀里入睡了。她睡意朦胧地想,经过今天晚上,牛牛哥心中那段噩梦肯定会贴上封条,永远深埋了。

3

严小晨在三岁半时(那时她叫姜晨晨)回到老家,中原西南部的姜营,跟外婆生活了三年,直到快七岁时离开。那时她最亲密的玩伴就是牛牛哥,因为“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同产房出生”这点缘分,在两家大人有意无意的引导下,俩孩子有天然的亲近感。牛牛虽然只比晨晨大几分钟,但很有点当哥、当主人的样子,凡事都让着她、宠着她。牛牛那时又黑又瘦,特别是夏天,因为爱到河里游泳,晒得像块黑炭,连小屁股都是黑的。他五六岁时已经练就一身好水性,狗刨蛙泳潜水都会。牛牛原来有一个大三岁的姐姐,从小水性也很好,但五六岁时不幸淹死了,牛牛妈为此哭得死去活来。牛牛长到满地乱跑的年纪后,爹妈为了安全,坚决不让他独自下河,为这事时不时揍他一顿,尤其是那位尚武的牛牛爹,信奉“不打不成材”的古训,虽然非常娇惯儿子,但揍起他来下手也很重。不过牛牛生来性子野,尤其爱下河玩,牛牛爹的笤帚把一直没能管住他。

这会儿睡在姜元善的身边,严小晨不由得想到,一个人的领导才能真是天赋啊,牛牛哥五六岁时就是孩子王,只要他一挥手,大伙儿就像麻雀一样哄地随他飞走。同伴中有一个叫小冬的男孩,年龄比牛牛大一岁,但他心甘情愿地做牛牛的跟屁虫。

晨晨在姜营学到很多乡里娃儿的游戏。那天他们在寨墙脚下玩“翻螺壳”,这种古老的游戏想必现在已经失传了吧,就是从沙滩中捡来蚌壳,分成两半,撒到平地上。凡是壳腹向上的,就用食指指肚按住壳腹的凹处,小心地翻过来,这只蚌壳就算你赢过来了;凡壳背向上的,就在指肚上沾一点唾沫,小心地粘起蚌壳把它带翻身,再继续上述动作。如果哪回失误,就换对家来做。这天晨晨运气不好,一袋蚌壳很快就输光了,只好嘟着嘴看别人玩。牛牛哥觉察到晨晨的不快,便提议:“咱们到河边去拾蚌壳吧。”

晨晨说:“姜伯伯说过不让去河边,去了你要挨打的。”牛牛毫不在乎地挥挥手,于是五个人——小冬和四个女孩——就像麻雀一样跟着他飞去了。

过了漫水桥,河南岸是幽静的柳林。那天格外清静,没有一个闲人——正是这点情况促成了之后的悲剧。风和日丽,洁白的沙滩平坦而松软,女孩子们高高兴兴地散开去拾蚌壳,牛牛和小冬则熟门熟路地直奔河边,脱了衣服,赤条条跳到河里。城里娃儿晨晨毕竟胆子小,抬头喊一声:“牛牛哥!姜伯伯不让下河,又要用笤帚把揍你哩,你忘了那天把你屁股都打肿了?”牛牛满不在乎,“不让他知道就行了,记住,回家谁也不许说!”

他俩在河里游了蛙泳游狗刨,游了自由泳再换成仰泳,打得水花四溅惊天动地。河的中央有座小岛,长着齐人高的野草,两人游累了就到岛上歇一会儿。

突然,晨晨听见牛牛在喊什么,但距离远,听不清。她把手拢成喇叭状大声喊:“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牛牛也把手拢成喇叭状又喊了一遍,这回晨晨听清了:“岛上——有鸟蛋!一会儿——俺俩——带——回去!”

一个小时后,四个女孩子都拾了一大捧蚌壳,用衣襟兜着,喊两个男孩子上岸。牛牛先游回来,爬上岸,背对着这边迅速蹬上裤头,盖住他的黑屁股,那时他多少有点男女之防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朝河中大声喊:“小冬!鸟蛋忘了,你拿回来!就在岛边!”

小冬应了一声,返身向岛上游。牛牛偏着头,一只脚用力跳着,想弄干耳朵中的进水。这时,晨晨她们瞥见水面上的小冬忽然消失了,过了一刻,又过了一刻,还是没有露面。小芹担心地说:“小冬哥咋还不出来呢?”晨晨喊:“牛牛哥,小冬潜水里半天了,咋还不出来呢?”

牛牛哥没当回事儿,笑嘻嘻地转身看去,水面上真的没有小冬的身影。就在这时,两只手臂在水面上挥了一下,传来一声呼救,然后手臂消失了,河面又归于平静。晨晨清楚地看见,牛牛哥的脸刷地白了,他三两下扒掉已经穿好的短裤,跳到水里,水花四溅地向那里奔去。

这个场面如同特写镜头一直保留在姜晨晨的童年记忆中,保留在严小晨的青少年记忆中。直至二十年后,她仍由衷佩服牛牛当时的果断。对于一个不足七岁的孩子来说,在危急时刻能迅速做出决断,确实不容易啊。牛牛哥先是涉水向那边跑,到深水区后再用自由式游。几个女孩都用手托着衣襟里的蚌壳,紧张地盯着他。虽然紧张,但那时还不知道害怕,因为大家都相信,好水性会武术的牛牛,大家心目中的领袖,一定会救出小冬的。牛牛在那一带游了几圈,还下潜了几次,都是两手空空地浮出水面。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五分钟?还是十分钟?此后,在严小晨从童年到青年的二十年里,她曾多次努力回忆,想对此做出准确判断——这个时间段对那位道德犯的定罪极为关键——但一直不能确定。那时她们毕竟太年幼也太紧张了,紧张无疑会影响对时间的判断。

这时,牛牛终于捞到了小冬!小冬的脑袋露出水面,倚在牛牛的肩膀上。几个女孩高兴地跳着,齐声尖叫着。牛牛拽着小冬向岛上游——那儿离小岛比较近,他肯定是累惨了,两个脑袋时浮时沉。他终于坚持到了浅水区,站起身子,用力把小冬朝岛上拖。他只把小冬的上半身拖出水面,自己就一头栽到了岸上。两个身影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

这边几个女孩儿焦急地喊叫,但那边没有一点儿动静。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又是五分钟,还是十分钟?终于,牛牛哥动了,他支撑起身子,爬向小冬,用力摇他的脑袋,可能也在喊他,但这边听不见他的声音。他摇了很久,小冬仍一动不动。

几个女孩儿开始感到恐惧,喊声变成哭声。后来牛牛不摇了,坐在水里,直起上身看着这边。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距离太远了,晨晨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在此后的回忆中,她总觉得自己分明看到了牛牛哥当时的目光,那里面浸透了无助和绝望,但绝望很快变成决绝,不,应该说是残忍果决,因为他此刻肯定已经做出了一邪恶的决定。

牛牛哥把小冬拉下水,开始往回游。这次他是侧泳,一只拉着小冬。这边几个女孩子高兴地喊着:“牛牛哥回来了!还拉着小冬哥!”但晨晨的心窍比她们灵光些,已经看出了不祥,因为牛牛哥并没有努力把小冬的脑袋保持在水面上,可以说此刻他不是在救生,而是在运送尸体。牛牛游到深水区,手一松,小冬的身体立即被河水吞没了。但牛牛没有停留,径直向岸边游来。看得出他实在累惨了,不时沉下去,喝几口水,又挣扎着浮上来。女孩子们都惊呆了,直直地站在那儿,如木雕泥塑一般。晨晨扔了怀里的蚌壳,最先跑过去,站到水里向牛牛伸出手。但她那时还不大会游泳,不敢往里走,只能焦灼地喊着:“牛牛哥快过来!”眼见牛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臂停止划动,无力地沉下去——幸亏双脚已触着河底。于是他直起身,踉踉跄跄地向河岸走过来。

几个女伴那当口儿只会傻傻看着,只会哭喊着牛牛哥牛牛哥!牛牛总算够到了晨晨的手,被她拉着,歪歪倒倒地爬上河岸,一头栽到沙滩上。这时只听“哗”的一声,其他三个女孩同时抛撒了蚌壳,围上去哭喊。牛牛吃力地翻过身,鼻尖、肚皮和小鸡鸡上都沾着沙子,脸色煞白,满是惊惧和茫然。直到这时女孩子们才意识到大祸已经临头,小冬哥死了,救不回来了。她们心目中的领袖同样只是一个小孩,他也被灾难压跨了。晨晨第一个反应过来,知道应该向大人求救,她大声哭喊:“来人呀,救命呀!”三个女伴也跟着她放声哭喊。可是附近没有大人。幽静的柳林中和河面上没有一个人。对岸倒是有隐隐约约的人影,但他们显然没听见这边的喊声。夏天的热风飒飒地吹着柳叶,蝉鸣高一声低一声地聒噪着,伴着几个女孩子嘶哑的喊声。她们喊了一会儿,又不约而同地停下来,泪眼模糊地看向小冬消失的地方,盼着他会突然哈哈大笑着跃出水面…

那天,几个小女孩一定是患了集体癔症,她们同时号啕大哭,又同时拔腿逃走。只有晨晨没逃,因为小冬哥还在水里,累垮了的牛牛哥还躺在地上,但她束手无策。突然听见后边一声断喝:“站住!”

是牛牛哥的喊声。三个小女孩停住脚步,回过头。赤身裸体的牛牛艰难地爬起来,努力站稳,把女孩子们喊到他周围。他的面色依然惨白,不过眉头紧蹙,显然已做出了重大决策。他的目光啊…如果以严小晨今天的理解,他当时的目光真称得上残忍果决,绝不像是六岁半的孩子。他严厉地下达着命令,毫无商量余地:“回去后谁也不许对大人说!说了,我会被俺爹打断腿,你们也逃不了挨打。”

大家一下子愣了,面面相觑。小孩子心中还没有太明确的是非观念,但大家本能地感到,这个决定有点儿…邪恶。她们呆望着首领,不敢答应也不敢拒绝。

牛牛狠狠地瞪着她们,坚决地说:“咱们再怎么挨打,小冬也活不了啦,你们说是不是?你们也都看见,我已经尽力救他了。”他补充道,“俺爹说过,溺水的人过了六分钟就救不活了。”

是呀,牛牛哥说得对。要是挨顿打能让小冬活过来,那就应该告诉大人,挨打也值得。可是,挨了打小冬也活不了啦。再说,刚才牛牛哥确实很勇敢地救他了,差点被淹死。可她们呢,只会在岸上哭,现在咋有脸去责备牛牛哥呢。

牛牛看出大家的动摇,再次重复道:“都不许说!…等我穿上衣服。”

他去河边穿了衣服,然后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盯上另一堆衣服,小冬的衣服。小冬淹死了,又不能告诉大人,这些衣服该咋办?牛牛似乎已经胸有成竹,他抱起那堆衣服往前走了十几步,蹲下,开始在地上挖坑。四个女孩围观着,慢慢明白了他的用意。于是,一种羞愧感和负罪感悄悄弥漫开来,似乎将要埋掉的不是小冬的衣服,而是小冬本人,是小冬的生命。衣服没有埋下去之前,小冬和这个世界还有一点联系;一旦埋下去,小冬就真的死了,再也不能复活。牛牛忽然停了手,仰起头,狐疑地看着大家。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但在他做出如下决定时,无疑暗合了黑社会常用的一项规则:为了保密,每个人的手都得沾上鲜血。

他厉声命令道:“都动手呀,快点!”

二十年后回想起这段往事,严小晨并不想为自己辩解,但确确实实,当时她们是被牛牛的目光魇住了,被他雄辩的道理(挨打也救不活小冬)镇住了。她们顺从地蹲下,四双小手忙乱地扒沙。沙层很松软,几分钟后,小冬的衣服被埋藏妥当。

牛牛在上面踩了两脚,再次命令道:“回家吧,谁也不许说。谁说,谁就是叛——徒!”

在他的逼视下,四个人都被迫点了头——谁都不想做叛徒。

走前,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头看河面。那儿仍没有任何动静,夺去了小冬生命的河水仍然不紧不慢地流着,无悲无喜。五个人沉默着离开河岸,走过漫水桥,爬上寨门,良心上免不了惴惴不安,行动上免不了鬼鬼祟祟,只有牛牛强作镇静。拐过街角,偏偏迎头碰上小冬妈,一个喜欢所有孩子的胖大婶。

她笑嘻嘻地说:“到哪儿疯跑啦?恁晚才回来。牛牛,一看就知道你又下河了,小心你爹还用笤帚疙瘩揍你的黑屁股。俺家小冬呢?”

大家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四双惊慌的目光都转向牛牛。牛牛抢先回答:“不知道,小冬和我吵嘴,今天没和俺们一起玩,不信你问她们。”

大家忙不迭地点头。小冬妈奇怪地嘟哝一句:“这娃儿能跑哪儿去?”便撇下他们走了。大伙儿没想到第一关这么容易就闯过去,都松了一口气。临分手时,牛牛又用他带有魔力的目光挨个儿巡视一番,低沉有力地说:“谁也不许当叛徒!”

整个晚上,晨晨一直心神不宁。外婆以为晨晨生病了,摸摸额头不发烧,但仍安顿她早早睡下。晨晨闭上眼睛,脑海中翻腾着一个场景:小冬的衣服躺在沙坑中,四双小手匆匆忙忙向上堆沙子。比这更可怕的是另牛牛哥带着小冬往回游时,“不小心”一松手,河水便把小冬冲走了。不,不是这样的。牛牛是有意松的手,因为晨晨分明看见,他在松手时甚至还顺手推了一把。他肯定是在发现小冬救不活时已经决定瞒下这件事,所以他是有意把小冬拉回深水区“毁尸灭迹”。二十年中,这两个场景常常从严小晨的记忆中浮现,像钝锯一样在她心中锯割,把死亡、恐惧、负罪感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搅浑在一块儿。

夜风送来小冬妈焦急的呼喊:“小冬,你死哪儿去啦?小冬,快回来!”

晨晨记不得自己是何时才入睡的,半夜里她突然哭醒了,失声喊道:“小冬死了!小冬淹死了!”外婆忙按住她,嗔道:“不许说晦气话,小冬肯定已经回家了,你听,这会儿他妈已经不喊了。”

她在外婆的安抚下沉沉睡去。第二天她刚刚醒来,牛牛的脑袋就从窗户外探进来,打量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肯定是判断出晨晨没有当叛徒,便轻轻点点头,悄无声息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