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同他们议定下一次会议的日期而已。我们之后发个电子邮件确认一下。”

“每个决定都需要我们一起做出来——不管决定有多小。”

“我们不是蜂巢式的意识,维贾伊。有时候,我们需要把任务交给某个人代理完成,而且我不觉得麻烦你去做这件事——”

普拉卡什拉下脸,手指指点点。“我这不是第一次提醒你了。我不是为你工作,约什。我希望你能代表团队的利益,而不是自己个人的利益。”

“哇,哇!等一下。我们从一开始就都同意,因为我比较开朗外向,所以由我来发言最合适,尤其是对付那些国防部的家伙们。我干的也就是这个。”他向自己刚才站上去的椅子指了指,“我难道不是把所有的功劳都算到每个团队成员头上了吗?”

“这是应该的。下次我们和美国政府打交道的时候,我希望你告知我,约什。”

斯特里克兰德仔细看着普拉卡什的脸。普拉卡什已经知道了吗?确实有些私下的沟通是普拉卡什不知道的,不过那只是忘了给他说。“我不知道你对我有什么猜疑,但我知道你对这个项目非常重要。我不可能独吃独占,让你吃亏。你也在专利申请人的名单上。”

斯特里克兰德不知道普拉卡什这么多疑是否是受其成长环境的影响。他听说这家伙的老爸是个非常厉害的富商,思想老派,身份观念强,总是不断鞭策自己的孩子玩儿命拼搏。

是这样吗?有时候斯特里克兰德会想,普拉卡什这么瞧不起他,是不是因为他只是个纯粹的中产阶级——学校老师的儿子。他看过普拉卡什家在法国南部的度夏小屋,还有普拉卡什穿着打马球的行头、骑着小马的照片——好像他家与英国皇室还是什么朋友。这家伙八成只是将自己看成一个替他干活儿的。

他想得越多就越恼火。他向普拉卡什举起酒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像油腔滑调的销售员一样用手比划出一把手枪的形状。“谁喜欢你啊,小子?谁喜欢你!”

有人大笑着从后面过来拨弄普拉卡什的头发。斯特里克兰德趁机溜之大吉,出去透透气。他穿过整个房间,即将出门的时候,看见旁边实验室里有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亮着灯。他们的视觉处理专家尼科莱·卡什耶夫坐在桌子旁边,身形像个孩子。

卡什耶夫的脑垂体有些问题,所以他面相只有十二岁,而事实上他已经二十五六了。别人经常说他是个天才少年,而每次别人犯这种错误的时候,斯特里克兰德就会代他怒容相向,但这个俄罗斯人似乎安之若素。

他可以看到卡什耶夫在查看多路复用视频流,每一路视频都在他的屏幕上占据一个小方块。斯特里克兰德用指节在门框上敲了敲。“嗨,尼克,为什么不加入狂欢聚会呢,哥们儿?”

卡什耶夫没有转过身,只是说道:“那几只乌鸦回来了。”

“什么乌鸦?”

卡什耶夫终于动了大驾,转过身。“你从来不听我说话,是吧?”

斯特里克兰德总是在想卡什耶夫的眼镜值多少钱。团队里面好像只有斯特里克兰德出身草根,其他人都是富二代。其他人都不需要在念本科的时候打工赚钱,至少不需要干家政之类的活儿。卡什耶夫似乎还没有意识到,今天的成功意味着他们即将成为百万富翁,就像这事对他根本无关紧要一样。

“约什。”

“啊,我当然听你说话。我只不过没记住你说了什么而已。”

卡什耶夫指着像瓦片一样排在屏幕上的六个视频图像,斯特里克兰德知道这些图像每时每刻都由“说书人”的算法“盯着”。在过去的差不多两年里,这套系统(各个版本)断断续续地运行,注视着盖茨大楼周围的公共地域。它观察着形形色色的学生和来来往往的车辆。这套系统的强大之处就在于:它能持续监视,分辨出模式和模式的变化。换言之,它能持续地从看到的东西里抽取其含义,存储符号性的现象,只要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就发出警报,比方说发到卡什耶夫的iPhone上。显然卡什耶夫注意到了这些鸟。

卡什耶夫在一个图像上碰了一下,那只乌鸦好像在树上盯着他们的办公室。显然这是实时视频,因为斯特里克兰德能看见树叶在微风中轻轻颤抖。

斯特里克兰德倾身向前,仔细看着屏幕,查看了“说书人”的日志记录,条目中有一条高亮显示:乌鸦栖息在树上。

“OK,‘说书人’认出了一种鸟。我们太棒了。”

“这是因为它搜索互联网上的图像标签进行了比较——我的重点不是‘说书人’能进行目标识别确认。我的意思是,这些树上从来没有过乌鸦,你看,那儿还有另外一只,就在南边惠普大厦的上面……”他点了一下屏幕,出现了一个更大的图像,显示另外一只乌鸦栖息在街对面那座现代化电子大厦的栏杆上。他回滚图像,斯特里克兰德看到了日升日落,但只有这两只乌鸦日复一日地回来——然后有一天,它们就不在了。“这是一个星期之前的事情。之后它们每天都会回来。”

斯特里克兰德发现与太聪明的家伙们共事有个问题:他们都近乎疯子。他们当中有些人特别注意细节,然后偏执地在彼此不相干的事情之间找出联系。他拍了拍卡什耶夫的肩膀,“这种事情叫‘迁徙’,尼克。”

卡什耶夫用一种看白痴似的眼光看着斯特里克兰德。“乌鸦根本不迁徙。成年乌鸦的活动区域不过几平方公里。”他回滚了整个一年的视频,“除非这两只乌鸦是一对,而且有一个巢,否则它们不会待在一个地方。但我没有看到鸟巢。”

“真有意思。这几只鸟在某些方面比为研究募集资金有趣多了。我建议我们——”

“看——”卡什耶夫拉近对着树上那只乌鸦的镜头,然后再聚焦于其中一条腿上。发现上面绑了某种标签或者收发机。

斯特里克兰德耸了耸肩。“好吧,有人对乌鸦做研究。我们这儿是一所大学。”

“我也是这么想的。乌鸦是非常聪明的鸟类,约什。”

“也许这几只乌鸦来这儿是为了拿个学位。”

“这儿没人研究乌鸦种群。我查过了。”

“天啊,我们的工作是研发视觉智能软件,而不是围捕乌鸦。”

“你仔细看看它腿上的标签……”他放大了高分辨率图像,然后把屏幕分成两半,另一半拉近显示对面大厦上的乌鸦。

它们腿上的东西都是一模一样的黑色小方块。

斯特里克兰德叹了口气,然后很开心地注意到王宝荣这个二十多岁的台湾小个子人工智能专家在走廊上向他们招手。

“什么事儿?”

王宝荣一边走一边把一个大脑形状的玩具在空中扔来扔去。“要和律师开个会。”

“哦!”斯特里克兰德拽住椅子上的卡什耶夫,“来吧,尼克!鸟的事情可以等等,哥们儿。”他加入了其他人当中,继续喝香槟。

斯坦福大学的科研团队已经创办了惠普、思科、雅虎,当然还有谷歌。斯特里克兰德团队为“说书人”软件提交了五项专利申请,潜在价值可能高达数十亿美元。而且,现在联邦政府将资助他们的工作。他们的研究达到了辉煌的顶点。

团队成员走进会议室里,普拉卡什双手叉腰站在麦克风前面。斯特里克兰德最后一个进来,顺手关上了身后的门。

普拉卡什冲着电话喊:“好了,约翰,大家都在这儿了。”普拉卡什抬起头,“伙计们,电话那头是哈特曼、布利兹和皮勒律师事务所的约翰·沃尔斯腾。”

电话另一头传来说话声:“嗨,大家好。”

每个人都表示欢迎。

斯特里克兰德开腔了:“告诉我们好消息吧,约翰。”

那边沉默了一下。“嗯,我倒是希望我能带来好消息,但恐怕现在有些问题。”

斯特里克兰德的皮肤一下热了起来,肾上腺素激发。知识产权决定一切。他们已经做了初步的专利检索。道路畅通,没有人采用过普拉卡什的新方法。

普拉卡什对着电话皱了皱眉。“你说的‘问题’是什么意思?什么问题?”

斯特里克兰德意识到普拉卡什先入为主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已经判定这名律师是个新的混蛋。

“你们的技术有问题,维贾伊。你们的源代码很大一部分已经是公共知识了——网上就可以找到。”

会议室一片死寂。只能听到电话机的静电噪声。

“你们都还在吧?”

“你在说什么?这是不可能的!网上什么地方?”

“几个论坛上。做代码搜索的时候,发现有六个论坛上面有你们的大部分代码,一字不差。有些代码里甚至还有注释。我不知它们是怎么被放到网上的,也不知道——”

“他妈的!”普拉卡什嘴里蹦出这几个字,恶狠狠地看着会议室的人。

“维贾伊,我只是告诉你事实而已。”

“我是从头开始设计这些代码的,也没有从其他地方取得‘灵感’。这是我的。”

如果是其他的场合和环境,斯特里克兰德可能要说上几句,但现在他感觉自己如遭电击。他只是看着话筒,耳朵里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自己的未来烟消云散。他可以看到普拉卡什黢黑的脸开始变红,青筋暴凸,像要炸开一样。

杰哈德·科伊普勒平时总是一副好脾气,但现在也脸色苍白。王宝荣、卡什耶夫和查特吉坐着,手指不断挠着头发,如丧考妣。

斯特里克兰德低声说道:“哪儿?网上哪儿,约翰?”

“我现在把链接给你发过去……”

普拉卡什插话了:“你把链接发给我们一人一份,不要只发给约什,你明白吗?”

“好的,维贾伊。你听我说,冲我发火于事无补。”

“只管把那该死的信息发过来。”

“好的。”那边停了一下,“正在给你们发。”

斯特里克兰德插话道:“约翰,这会置我们于何地?现在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边沉寂了一会儿。“没发生什么事情。我将给雷莉博士提交一个报告,说明专利没有效力。而且我预计专利署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我不知道这个事情会不会对你们的博士论文有什么影响,但目前情况就是这样。我表示同情。无论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我并没有说你们从其他人那里抄袭了代码——它都确实已经发生了,现在代码已经处于公共领域。除非你们解决这个问题,否则是无法申请专利的。”

普拉卡什抓过电话,把它扯离桌子上的底座——拉断了电话线——一把将它朝玻璃狠狠砸去。电话砸得粉碎,玻璃砰的一声裂了。

“天,维贾伊!冷静点!我需要问他更多问题!”

普拉卡什没有搭理斯特里克兰德,冲出会议室,来到他与王宝荣共用的会议室。

斯特里克兰德紧跟着他,团队的其他人也紧紧跟在后面。“维贾伊。”他感觉到自己口袋里的iPhone在震动,他可能收到了一封邮件,但他想首先得把维贾伊稳住。

普拉卡什打开电脑,登录电子邮件。他双击顶部的消息,其他人站在他身边围成圈。邮件以律师的套话打头,然后是几个链接。第一个链接是个俄罗斯网站,因为域名以.ru收尾。

查特吉倾过身,把手放在普拉卡什和屏幕中间。“不要直接打开!用虚拟机,伙计。”

普拉卡什一开始看上去像要咬掉查特吉的脑袋,不过他还是吸了口气,点了点头,把链接地址复制到剪贴板,打开虚拟机,点开浏览器,然后把地址粘贴到地址栏。

每个人都屏住呼吸,一个名为“Sourcebomber.ru”的离岸盗版软件网站出现在屏幕上。突然,页面上的一段代码引起了他们的注意,甚至连斯特里克兰德这样没有怎么写过代码的人也和其他组员一样看出这是普拉卡什的工作成果——或者,至少他们一直以为这是普拉卡什的工作成果。斯特里克兰德开始怀疑这名来自孟加拉的富二代是不是像每个人认为的那样是个软件架构天才——不过当然这种怀疑很荒谬。普拉卡什进了斯坦福!他在计算机本科班中是A等生。很多真正的天才曾与他紧密共事,离开的时候都对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普拉卡什颤抖的手不断滚动鼠标,他们宝贵源代码中的函数和模块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公共论坛上,斯特里克兰德几乎没法集中精神看屏幕。这就像发现一生中的真爱是个整天玩群交的骚货。

普拉卡什这个时候才真正失控。他抓起平板显示器,扯离桌子,把显示器狠狠砸在墙上,团队中的其他人都散开了。塑料和玻璃碎片横飞,他像野兽一样狂叫。

他们的指导教授——矮小的雷莉博士——走了进来,朝普拉卡什大喊。这个时候,斯特里克兰德才注意到根本没人叫她来会议室。她在这里也有股份,不过他们觉得她只是名义上的股东罢了。

雷莉朝维贾伊大喊:“维贾伊!冷静点!什么事情?”

“该死的源代码泄露到了互联网上!‘说书人’现在是个免费软件了!他妈的,不能申请专利了!团队里要有人为此负责!”

团队其他成员都一脸悲哀,而普拉卡什跳过了悲哀直达暴怒。

卡什耶夫茫然地看着普拉卡什的空桌子。“或许是有人从我们这里偷走了代码。”

普拉卡什死死瞪着娃娃脸的俄罗斯人。“偷?你以为有斯特里克兰德和王宝荣这样的白痴在这儿,他们还需要偷么?”

斯特里克兰德比其他任何人都感到了更大的羞辱。普拉卡什已经满嘴疯话了。“哇,等一下。”

普拉卡什指着卡什耶夫的脸。“怎么可能有人偷走?我们的服务器甚至不在斯坦福大学网上。这里也没有无线设备。我这几个月都在检查Merakis云控制器的记录,寻找流氓链接和传输。”

雷莉博士皱起眉头。“你怎么做到的?你根本没有权限……”

他无视雷莉博士。“我们唯一一份接近网络链接的代码已经经过扰乱和编译,除了我的‘队友’们拥有的代码。”他指着刚才放显示器的位置,“你们看见那些代码了,没有经过编译的源代码——而且就是最新的代码。注释评论,什么都有!”

斯特里克兰德感觉自己向下沉。他的确拥有一份最新源代码的副本——放在Leland网上,而这个网又在地下室的服务器集群里面。不过,其他人也是这么干的。难道不是吗?只有他们自己的团队才能访问那个网络。斯特里克兰德突然发现普拉卡什在盯着他的脸。

他显然得出了一个结论,就摆在脸上:“你这个狗娘养的!”

斯特里克兰德感觉脸上一热,世界开始天旋地转。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嘴唇和脑后生疼。科伊普勒和王宝荣使劲把他扶起来,他才恢复意识。普拉卡什不见人影,查特吉和雷博士也不在了。

卡什耶夫占据了斯特里克兰德的视线,用沾了冰水的香槟味毛巾为他擦脸。“你没事吧,约什?”

他的嘴唇疼得要命。有颗牙齿松了。斯特里克兰德低头看到血沿着白衬衫往下流。“到底他妈的怎么回事,哥们儿?”

王宝荣摇了摇头。“维贾伊终于疯了。”

科依普勒的脸色依然苍白,完全没了平时的那种镇定。也许他也意识到他们已经彻底没戏了。

斯特里克兰德感觉泪快涌出来了。他是什么,一个孬种?他不是天才,他的长处是与天才合作。其他的家伙都有货真价实的技术天分,斯特里克兰德有点小聪明,但和其他技术天才没法比。他需要那些技术天才利用他的天赋——与人打交道和管理的能力。如果他的博士论文因为剽窃而被驳回,那所有的一切……天啊。

斯特里克兰德抬起头看其他人。“维贾伊为什么要打我?”

科依普勒耸了耸肩。“他为什么要打你,约什?需要理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