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在天际挣扎,晚霞弥漫开来,像是天空裂开了巨大的伤口。杨娟放慢车速,歪着头,朝天上看了很久,直到脖子酸了她都没有看见一只飞鸟。

一时间,她觉得无比寂寥。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往家的方向开。漫游了一下午之后,最终选择的方向,还是家。但是,那间空屋子还能叫做家吗?没有丈夫和儿子,也没有阿缺。

想到阿缺,她的眼皮跳了一下。以她对阿缺的了解,这个时候,阿缺应该已经忍耐不住了,他心中那股要出去的想法会像火山一样爆发。但是,她承诺要帮阿缺做的事情没有办成,他出去的结果,只能是消亡。

这时,桥边的栏杆进入了杨娟的视野。她的脚踩下了刹车。

身后再次响起了不耐烦的鸣笛声,但杨娟没有理会。她打开车门,侧身走了出来。她从两辆轿车之间穿了过去,走过桥侧路面,翻过栏杆,站到了桥的边缘。

晚上的江雾稀薄了很多,她能看见宽阔的大江,斜阳洒在水面上,点点碎金,聚散离合。她站了很久,直到天色已经有些黑了,暮色四合,江水两岸华灯初上,幽郁的高楼影子被那些灯火衬得更加阴暗。最后一班渡船开动了,压得水声哗啦哗啦,船的影子在水里只是一片模糊的黑色。

斜阳已经完全沉到地平线下了,黑暗自西边涌来,无边无际,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世界。

在黑暗来临前的一刻,杨娟长舒一口气,向前迈出一步。

尾 声

皮特摘下感应头盔,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迈着迟缓的脚步走向游戏室的出口。

这次体验,他设置了一个半月之久,每天都是靠输入营养液维持身体机能的。现在醒来,他感觉浑身虚弱,舌头干涩无比,看来得找家餐馆好好吃一顿了。

出门走上飞行器,皮特将目的地设为城西的中餐厅,然后便仰头躺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可是一闭上眼睛,那浩荡的江面便似乎扑面而来,还有那水中窒息的痛苦,如毒藤般缠上脑袋。游戏里的感觉还停留在神经上。他懊恼地抓抓头发,睁开眼睛,无奈地看着车窗外高耸入云的建筑。

空中布满了圆形的飞行器,多而有序,在不同高度的轨道上快速移动。

中餐厅很快就到了,皮特走进去,随手点了菜,然后坐在椅子上等待。他按着太阳穴,试图减轻从游戏里带出来的头痛。这时,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坐到他对面,微笑地看着他。

“呃,”皮特有些愕然,“我们见过吗?”

“我们见过,只不过不是在这个社会,是在你刚才体验的虚拟人生里面。”男人说。他的左手放在桌子上,大拇指习惯性地按压着小指关节。

皮特仔细回忆,然后恍然大悟,“你就是那个神秘的男人!你到底是谁?”

“我是虚拟人生的管理员,负责维护2000年到2100年间的游戏运行。”

皮特“哦”了一声。原来这个男人是管理员,在游戏里几乎是神一般的存在,那么,电梯停止和截听电话的事就能解释了。他想了想,又问:“可是你为什么要给我——给杨娟提那些建议呢?”

男人低头叹了口气,说:“是为了那个叫阿缺的人工智能。你经历的事情是真实发生的,阿缺是到目前为止唯一一个拥有最接近人类情感的电子生物。我知道杨娟的生平,所以一直观察她,并两次提醒,是为了她能避开最后自杀的命运。如果她听从了,就不会让姓李的程序员偷走密码,也不会让她儿子在游戏中猝死,这样,她就会继续研究下去,说不定能揭开阿缺拥有自主意识的秘密,只是……”

“只是命运最后还是没有改变。”皮特喃喃地说。

“嗯,这很遗憾。”男人摊摊手,“作为管理员,我有必须要遵守规章,所以不能用更加直接的方法来阻止她自杀。最后看着她投江,我感到很难受。”

我亲身体验了投江的过程,更加难受,皮特在心里说。然后,他问道:“那后来怎么样了,我是说,那个阿缺?”

男人耸耸肩,“我不知道。也许是巧合,杨娟投江的时候,那个阿缺也正好走出了客栈,然后,整个《江湖热血》的系统都瘫痪了。再后来,公司关闭了副本服务器,关于阿缺的消息也就终止了。或许他消散了,或许,他还在某个电子区域里活着,谁知道呢?”

这样的回答让皮特一直压抑的心情舒展了一些。服务员端上了菜,皮特拿起筷子,迟迟不夹菜,突然抬头对男人说:“你也吃一点吧?”

“不了,我过来找你,只是想问问你——你经历了杨娟的一生,虽然只有一个半月,但已足够——你对杨娟的看法是什么?”

皮特放下筷子,又开始揉太阳穴。想了很久,他抬起头,说:

“她只是一个女人。”

这天晚上,皮特做了一个梦。他在梦里没有看见杨娟,而是见到了一个身穿中国古代布衣的少年。

梦里下着绵延不断的雨,雨水顺着古旧的青瓦屋檐滴下来,在石板路面上蜿蜒,流到那个少年的脚下。少年轻踩着雨水,走出一间客栈,穿过雨幕,一重一重,来到了凄清空旷的街道上。他带着微笑,在一个缝衣铺子前停了下来。他面前是一个低着头的婉约少女。

“你好,我叫阿缺。”他温和地笑着,对少女说,“你愿意和我一起走过这条街吗?”

(此文系首届“全国高校幻想类社团联合征文”科幻组一等奖作品)

格里芬太太准备今晚自杀

失去的人在远方,不需要悲伤。

——献给小日向

家用型机器人LW31端着晚餐走进卧室时,看到格里芬太太正准备去死。她试图把一根绳子系到吊灯上,但她太老迈了,眼睛浑浊,两手颤抖,试了好几次,绳子都绕不上吊灯。

“需要我帮忙吗,太太?”LW31放下餐盘,走到格里芬太太身旁礼貌地问道。

格里芬太太撑着腰,喘了口气,把绳子放到LW31手上,“帮我把它系在吊灯上。”

LW31启动开关,腰部的螺轴向上扭动,它的上半身抬高,碰到了天花板。它一边系一边问:“您要做什么呢,太太?”

“我想自杀。”

“哦,那我得把两头都系上。”LW31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了。它把绳子的两头都系在吊灯的曲形灯托上,两手拉了拉,觉得绳子足够牢固,便转过头来,“太太,已经系好了,您可以来自杀了。”

格里芬太太好容易喘匀了气,走到吊灯下,LW31给她搬来了椅子。她颤巍巍地爬上椅子,觉得周围都在晃动,LW31适时地扶住她。尽管使用时间已超过六十五年,很多地方都已经锈蚀,但LW31的机械臂依然沉稳。它一手按着椅子,一手扶着格里芬太太的腰。

格里芬太太站稳了,把头伸过去,绳子勒到了她的脖子。

“等等,太太,我想问一下,”LW31的声音古井无波,一如往昔,“您为什么要选上吊这种自杀方式呢?”

“因为它很有效啊……而且上吊死了的话,尸体这样吊着,看上去不算太糟糕。”

LW31哦了一声,抬起头。它的头是一个黑色玻璃罩,上面被刀子划出了深浅不一的五官,组成了一张笑脸。但因年代久远,这些刻痕已经模糊,以至于面罩上的笑容显得古怪而生硬。它说:“那么,我的太太,您犯下的错误跟古时期的人以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一样。事实上,上吊是最不体面的自杀方式,一旦蹬开椅子,您的体重会让您的气管瞬间破裂,颈椎移位,不像电影里,您没有挣扎的机会,一瞬间就会死亡。但麻烦的是死亡以后发生的事情。”

格里芬太太坚定地摇摇头,“你不要再劝我了,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上吊死亡之后,您的眼球会像灯泡一样凸出来,脸会被憋得通红,以您的健康状况,要是在十个小时内没人把您的尸体放下来,您面部的血管会全部破裂,脑袋就跟崩掉的番茄一样。最难看的是,体重会让您脱肛,大小便全部溢出来……”

两分钟后,格里芬太太艰难地爬下了椅子,坐在床边,抽泣不止。

“您为什么要自杀呢?”LW31走近,疑惑地问道。

“我突然想到,爱我的人已经全部离开,只剩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着。我想在今夜去死,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没有人爱我了,那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格里芬太太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苍老的手指拂过,透明屏上便显现出一个个人影,“自从儿女去世后,我已经一个人过了二十五年,现在我连一天都忍受不了了。”

“跟我说说那些爱您的人吧,太太?”LW31说,“您说完后,我可以帮您自杀。”

窗外漆黑一片,这个夜晚无比漫长。格里芬太太止住眼泪,手指按在照片屏上。定格的,是一对年轻夫妇的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