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赵队给的承诺,这一年结束时,他就可以正式提出跟莎莲娜一起了。他觉得莎莲娜是不会拒绝的。

但那一年,是无比艰难的一年。当时对芜星的改造已经持续了三百多年,而对于了解一颗星球来说,这个时间还是太短。出于某种尚不了解的原因,那年所有的作物都枯萎绝收,营地之外,疮痍满地。更糟糕的是,承载人类希望的星舰,在遥远星系里遇到了疯狂恒星群的引力陷阱,整个舰队都被引力裹挟,向未知的凶险星域飘去。

内无收成,外无供给,使得整个芜星都笼罩上了饥饿的阴影。为了了解当年饥饿的程度,我曾专门去拜访过一个幸存下来的老人。

那是傍晚,老人刚吃完饭,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但当我让他回忆那场遥远的饥荒时,他立刻陷入了沉默,只有零星朽牙的嘴一张一合。几分钟后,他站起来,把刚才剩下的食物拿出来,一个人蒙头吃完了它们。

我看到老人肚子鼓胀,看到他眼角湿润,但还是不停地扒饭,我就转身离开了。

让我们将视线重新投回那个时候,看一看笼罩人们的艰难困境。

首先,是能源不足。芜星的夜晚刺骨寒冷,没有星舰供应的反应堆原料,人们只能紧紧裹住衣被,但寒冷还是如蛇一般潜到身体里。每天都有人没能熬过夜晚,再次从梦中醒来。

其次,是饥饿。库存的食物被耗尽后,人们就忘了吃饱是什么感觉。最初的一阵子,大家都不干活,躺在营地里,张大嘴望着天,似乎能从空气里吃出稻子来。再过一阵子,人们饿得躺都躺不住了,纷纷爬起来去觅食。他们跟地球上的蝗虫一样,在芜星的各处翻拣,把一切能吃的东西都吞进肚子里。

最后,是绝望。这一点比前两者加起来都可怕。

人们都饿成了皮包骨头,我爷爷养的猪却安然无恙。这是一种奇怪的现象,农作物颗粒无收,芜星的野草反而格外茂盛,似乎将所有的营养都掠夺了。人类不能吸收野草里的植物纤维,猪却可以,它们每天在山坡下咀嚼,一个个肥头大耳,像是滚动的肉球。

可想而知,这些猪对饥饿的人们来说,会是多么大的诱惑。

我爷爷深知这一点,每天格外警醒,睡觉时都把耳朵竖起来,时刻提防有人闯猪圈。其实我爷爷也饿得不行,原本一个壮硕的小伙子,硬生生饿成了骨头架子。但我爷爷不能让猪出事,它们是他娶到莎莲娜的希望,它们也是他的朋友,他甚至给每一头猪都取了名字。

一个夜晚,我爷爷正在睡觉,突然听到猪圈门被撬的声音。他一骨碌翻身而起,拿起钢叉,对准猪圈门。

门被推开,一个人冲进来,看到我爷爷,愣了一下,央求说:“我快饿死了,让我吃肉……”

进来的是亨利,他比以前更瘦了,在黑夜里如同晃动的骷髅。他的衣衫挂在身上晃荡不休。

“不行,这些猪是大家的,最后要上交给星舰。”我爷爷试图劝说,“星舰要通过猪的质量来评定我们生产队的等级,很重要的。”

“星舰都他妈没有了!星舰被恒星抓到了,烧成灰了!管他妈的,现在只有我俩,你给我吃一头——不,我只要一条腿!”亨利说着,抽动鼻子,闻到了猪身上的骚臭味。这难闻的味道却令亨利口水都快流下来。

“不可能!”我爷爷断然拒绝。

亨利怪叫一声,猛地扑向猪圈。他翻到猪群里,不顾脏臭,一口咬住了一头猪的后腿。猪顿时惨嚎起来,后腿乱蹦,正中亨利的面部,踢得他鼻子眼睛里都是血。但他依然没有松口,益发用力,竟活生生在猪后腿上咬下了一块肉来!

他不管腥臭的猪血和猪毛,一口一口,把那块肉给吞了进去。

然后,他停止了呼吸。

我爷爷惊呆了,连忙扑过去按压亨利的肚子,同时把手指伸进亨利的喉咙里去抠。所幸,那块肉还没有被嚼烂,我爷爷一下子把它扯了出来。

“咳咳……”肺部涌进了新鲜空气,亨利咳嗽着醒过来。他看着地上被灰尘裹满的肉,浑身颤抖,眼里满是泪水。“对不起。”过了很久,他低声对我爷爷说,然后踉跄走出猪圈。

我爷爷失魂落魄地走到猪群中间。猪被亨利的疯狂吓到了,哼唧不安,全部依偎在我爷爷身旁。我爷爷小心地安抚它们,当他摸到那头后腿流血的猪时,也不禁连声叹息。

然而,饥饿的人并不止亨利一个,他们更难对付。在饥饿的驱使下,十几个男人结成了短暂的同盟,他们磨牙擦拳,瞅准时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袭击了猪圈。

我爷爷还没有醒过来,就被当头一棍给敲晕了。当他醒来时,猪圈已经空了,只有凄凉的晚风在他周身环绕。

“啊……呀……”我爷爷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爬起来,奋力向外面追去。他知道饥饿的人们什么都干得出来,自己冲过去,很可能会被打死。但他没有选择——这些猪是他生活的唯一希望。

外面很冷,且黑,六轮月亮全部隐进了云层后。我爷爷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衣服,跑起来时,风能从他脖子处灌进去,然后从裤管溜出来,将他身上的热量带走。但我爷爷不管,顺着风里面隐约的猪臭味,一路追下去。

我爷爷奔跑的姿势其实很笨拙,手臂和腿都不协调,背上很快冒出了汗,然后又被冷风吹干。他凌乱的头发在眼前晃来晃去。他开始还能呼吸,后面便只能喘息,心脏咚咚咚跳个不停。

但他跑得很快。

我爷爷在风里穿行,在黑暗里奔跑,耳边溢满了呼啸声。跑着跑着,他自己都有种错觉:要是这么一直不停地跑下去,快一点,再快一点,自己会不会像利箭一样刺破夜的外壳,到达另一个世界?

当然,我爷爷并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他看到另一个世界之前,他看到了那群偷猪贼。

那些人牵着猪,也在夜里跋涉。他们想把猪弄到隐秘的地方,慢慢来吃,以使自己度过困境。他们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边对深沉的夜咒骂不已,一边为到手的猪暗暗得意。这时,我爷爷突然冲出来,撞倒了两个人。他自己也翻倒在地上。

“怎么回事?!”有人怒喝道。

“不知道,刚有个人撞我……哎哟,我的腰……”

几个人跑过来,把我爷爷压住。“见鬼,这不是那个猪倌吗?”他们一下子认出了我爷爷,皱眉道,“刚才是谁负责把他敲晕的?”

“是我……可是我记得我一棍子下去他就不省人事了啊,怎么现在又跟个狗一样窜出来了?”

“废话少说!罚你少吃一顿肉。”为首的人说。

“那他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再给他一棍子,重一点!”

我爷爷看到有人拿着棍子走过来,顿时拼命挣扎,无奈对方死死按住,他动弹不得。砰,一棍子敲在他后脑勺上,他没晕,只感觉到脑袋里响起了金属振鸣的声音,同时,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这都打不晕!罚你两顿肉!”

那小子急了,抡圆棒子,猛地挥下来。我爷爷听到棒子刮起的呼呼风声,知道这一棒下来,自己不仅仅会晕眩,恐怕脑浆都要被打出来。于是他闭上眼睛。

然而我爷爷没有听到脑袋破碎的声音。他耳朵里,只有吭哧的呼吸声,人被撞倒的“哎呀”声,以及纷乱的脚步声。我爷爷睁开眼睛,看到那十几个人都手忙脚乱地去赶猪,倒是没人注意自己了。

是猪救了他。

在千钧一发之际,那条被咬了后腿的猪猛地挣脱出来,撞倒了拿棒子的人,然后向外跑。其他猪也四处乱拱,场面顿时失控。

我爷爷爬起来,手脚挥舞,在人群里冲撞。他一会儿趁乱扇这个人一巴掌,一会儿又在那个人屁股上踹一脚,就是不让他们顺利地抓猪。

偷猪贼很快转移了重点,派几个人把他抓住,狠狠地揍他。

“快跑啊,你们跑啊!”我爷爷一边忍受着雨点般的拳打脚踢,一边大声喊,“麻子、大壮、小毛、花花、阿缺……”我爷爷叫着他的猪的名字,每一声呼喊都快要把喉咙叫断,“你们快走啊,你们是自由的,不要落到他们手里。他们会把你们清蒸红烧的啊!”

猪们似乎听懂了我爷爷的话,跑得更欢畅了,撞翻好几个人,消失在夜色里。

“呵,哈哈哈……”我爷爷欣慰地露出笑容,嘴角有血流下来。

偷猪贼们气急败坏,指着我爷爷喝骂道:“都怪他!混蛋,往死里打!”

当然,聪明的你肯定知道,他们最终并没有把我爷爷打死。不然也就不会有我,也就不会有这个故事了。

我爷爷遍体鳞伤,一路爬向猪圈。夜色消弭,天边有两轮黎明喷薄时,他才回到熟悉的地方。仿佛是奇迹一般,当他推开猪圈的门时,里面竟然挤满了肥猪,正睁着黑溜溜的小眼睛望着他。

这群猪,在夜色里四处奔逃,然后又不约而同地回到了猪圈。它们偎成一团,一边瑟瑟发抖,一边等待着我爷爷的回归。

我爷爷爬到它们中间。许多猪鼻子顿时蹭到他脸上,腥热的鼻息扑面而来。我爷爷在奔跑挨打时没有一声哭泣,这时却忍不住鼻子一酸,泪水哗哗流下。

尽管我爷爷为了这群猪舍生忘死,但终究没有把它们救下来。

因为要杀这些猪的,是赵队。

原因是负责整个芜星生产安全的将军要过来巡视。其实谁都知道巡视是假,到各个生产队混吃混喝才是这位将军的目的,但没有人敢阻拦——他是带着军队来巡视的。听说有几个生产队实在没有粮食,硬生生被他给烧了营地。他和他的士兵像飓风一样,走到哪里,哪里最后剩下的粮食就会一扫而空。

将军到了生产队,对赵队说:“老赵啊,你看看,我这些兄弟一脸苦菜色,好几个月没尝到肉味了,我听说你这里,还养着一群肥猪?”

赵队恨得牙齿打战,脸上却堆出笑容来,说:“明白明白……”

那天是我爷爷最悲惨的一天。他耳朵里满是猪被杀死的惨嚎声,他捂住耳朵,跑得很远,趴在那个山坡下,藏在茂盛的猪草里,但那些声音还是像蛇一样蜿蜒进入他的脑海。他的麻子,他的大壮,他的小毛,他的花花,他的阿缺……这些有了名字的猪,全部被砍成一块块肉,扔进了大锅里。

那些猪肉被将军和他的士兵们一顿就吃完了,地上满是啃干净的骨头。他们吃的时候,营地的工人都围在四周,闻着肉香流口水。但没有一个人敢进去吃。

只有赵队作为主人,在猪肉宴上才有一席之位。他跟将军说了许多好话,将军才松口,让我爷爷也进来吃。或许是赵队知道这些猪是我爷爷的心血,过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