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以奥莉的身体状况,只能冒险进行多器官移植了。”

我知道已经没有余地,只得同意,“那……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这个不好说,但比起看着奥莉走向死亡,动手术总是一份希望。”

我在手术协议上签了字。

我和LW31坐在空旷的等候室里,彼此都没有说话。灯光照下来,房间里有一种白得让人受不了的冷清。

我去买了包烟,点燃,深吸一口,烟燃了接近一半。

“先生,这里禁止吸烟,而且这种古老的习俗一直对人体……”它试图劝我,但停顿了一下,“算了,您抽吧。”

“你要不要来一根?”

它点燃了一根,放在嘴里,但由于无法吸气,这根香烟只能自顾自地寂寞燃烧。

“为什么你们人类喜欢抽烟呢?”

“我也不知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抽过了,现在都抽电子烟,像这种烧烟叶的烟,很贵的。”

“很贵你还买……”

“但是我想知道一根烟燃烧到尽头的感觉。你看,这个火光从头开始燃烧,一路烧到烟头,留下的都是灰烬。我有时候搞不懂,这个过程有什么意义,但有时候又觉得这么燃烧下去,也很好,就像——”

正说着,手术室的门打开,医生走了出来。

9

奥莉的葬礼定在一个周末。

下午的时候,下起了雨,不大,只是丝丝雨幕笼罩了整个墓园。

LW31穿着专门给它定制的西装,上装和裤子都被撑得肥大而方正,加上它银白色脑袋与正装形成的反差,让它看上去不伦不类。细雨打湿了这身衣服,它一直在小声抱怨,直到我递给它一把伞。

许多人参加了葬礼,一整天我都在还礼,到最后已经忘了有谁来过。但印象最深的,是吉姆——那个曾邀请奥莉参加派对的小男孩。他把花束放在墓前,走过来,冲我遗憾地耸耸肩,“真可惜,我还没来得及跟奥莉告别呢。”

这句话让我鼻子发酸,我扭过头,忍了很久才恢复正常。当我打算谢谢他时,他已经被父母牵着走得远了,雨幕中只有一片黑色的影子。

到了傍晚,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和LW31沿着墓园边的小河往回走。

不知上游谁在放河灯,纸船顺流而下,烛光摇曳。我们不紧不慢地走着,与纸船同速。

天慢慢黑了,两岸亮起灯火。

河上生了不少杂草,有些纸船被草缠住,就此停下。没走多久,河面上就只剩下一只孤零零的纸船,飘摇而下。

“最终,我们所爱的人都会一个个离开我们吗,LW31?”我看着它,喃喃自语。

“是的。”它点点头,夜色降临,黑暗铺天盖地涌来,“但我会陪着你,先生,一直到这条河的尽头。”

我转头,看到幽深的河面上,漂来另一只纸船。它原本已被岸边的水草纠缠住,但水流冲开缠绕,让它与前一只纸船在水面倾轧,相逐寒潮向东远去。

我讲我爷爷的故事

我来给你讲述我爷爷的故事。

本来,这个故事应该由我奶奶来讲,她见证了我爷爷的大部分生命,她讲述的视角将更加真实和全面。但我奶奶压根儿不愿意提起我爷爷,只是当她弥留之际,神志昏沉时,才会在深夜里愤愤地骂着那个早已离开的男人。

这个故事便是从我奶奶零碎的梦呓中整理得来的。

我爷爷出生在拓荒纪元中最疯狂的年代。那时,人类舰队在宇宙的黑渊中行进,一千亿人冬眠沉睡着,只有当检测到宜居星球时,才会使一百万人苏醒,投放到该星球上。这一百万人负责这颗星球的改造,而剩下的人继续航行。人类的版图就这样向四面八方扩张。

我爷爷所在的星球,叫芜星。讲到这里,你或许觉得能从名字猜出这颗星球的情况来,但你错了——事实上,芜星比你想象得更加荒凉,比你中年以后秃顶的头皮更加贫瘠。

我爷爷是芜星第九代居民,从小就不老实,十五岁时,他彻底厌倦了芜星一成不变的景色。当时对芜星的改造,主要是通过农业,我爷爷看着人们每天顶着两轮毒日,在田地里弯腰耕作,他心里充满了绝望。在他的理想中,自己属于星辰大海,属于舒适悠闲的舰队,而不是污水横流、臭气熏天的改造田。

在理想和现实的极大反差下,我爷爷激发了他的谋略。那时,每天晚上,他都跟与他同龄的伙伴们描绘重归星舰后的美好景象。

“只要我们回到星舰,找一个冬眠机睡下,醒来的时候,说不定联盟已经停止拓荒了。那应该是几百或几千年后,我们就能享受现在的人种下的果实了。亨利,我知道你想吃肉,那时候……嘿嘿,油腻腻的肥肉吃到你想吐!”

精瘦的少年亨利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还有你,徐家声,不是一直想女人吗?告诉你,到时候联盟资源富裕,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能给你人工造出来!”

徐家声发出了比亨利更大的咽唾沫声。

我爷爷在耗尽了想象力和口水之后,终于让伙伴们达成共识:不能生活在这个年代!一定要回到星舰,在冬眠机里让时光流淌而过,等艰苦卓绝的拓荒纪元结束,在平安享乐的繁华世纪里苏醒。

为了这个共识,他们想尽了办法:破坏耕种机器,故意打架闹事,夜晚大声唱歌影响别人休息……干这些捣蛋事的唯一目的,是想让负责这一片改造队的赵队生气,将他们送回星舰反省。但事与愿违,赵队总是笑呵呵的,每次都是抓到他们当场就放了。

情急之下,我爷爷的领袖才能也体现出来。他每天留心观察,发现每隔一个月就有几艘飞船启航,在舰队与芜星之间运送物资。我爷爷打上了这些飞船的主意。

“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这可是大事,联盟的法律这么严,我们肯定会受惩罚的。”徐家声得知我爷爷要抢飞船,脸都吓白了。

我爷爷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我们都不是成年人,即使被抓到,赵队也不会真把我们怎么样。你放心,只要把飞船抢到手了,我们就立刻去追星舰。”

于是,这群少年趁着两轮太阳都沉入天际的时候,悄悄来到了港口。十几艘飞船停在那儿,在夜色中如同一个个庞然巨怪。

我爷爷选了其中看守最少的一艘,几个人一拥而上,将两个卫兵撂倒,然后冲进飞船把其他人制伏。这个过程颇为顺利,简直可以给后来横行在各星际航道中的海盗当作抢船劫货的典范——如果不是我爷爷骤然发现飞船上没有燃料的话。

我爷爷当机立断,把人质扣押了,给赵队打电话:“赵叔叔?”

赵队除了掌管这片区域的开发改造,也负责对未成年拓荒者进行教育,因此很熟悉爷爷的声音。他在通信器的另一头漫不经心地说:“是小李啊,怎么了?”

“是这样的。”我爷爷有些不好意思,“呃,赵叔叔,我抢了一艘船,扣押了七个人质。船上没有燃料,要不,麻烦您送点儿燃料过来,我把人质还给您?”

“你要飞船干什么?”

“我不想待在芜星了,我要回星舰。”

“好,我马上过来。”

当时港口已经聚集了很多宇航员,愤怒地指着我爷爷一伙人。我爷爷见其他同伙都已经脸色发青了,不禁低声骂道:“没出息的!等赵队拿来了燃料,我们就回星舰了,肉和女人……”

我爷爷还没有把美好景象勾勒完,赵队就来了。

他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带燃料,他脸上还是笑眯眯的表情。他说:“小李啊,别闹了,放下枪,把人质也放了,跟我回去。”

我爷爷心里知道没戏了,他当然不敢真的杀人质,但又不愿意功亏一篑。他跟赵队僵持着。赵队也不急,扳着指头给他算:“首先,我是不可能给你燃料让你走的,要是每个人都像你们这样偷懒想吃现成的,联盟就垮了。然后,你没胆子杀人,也开不走飞船。你看,还是留下来吧……”

僵持了三个芜星时,我爷爷终于放弃了,一群少年垂头丧气地鱼贯而出。被扣押的船员咒骂着要打他们,赵队拦下了,笑嘻嘻地说:“算了,都是孩子,不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