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黛穿上真丝舞裙,感觉就像毒葛[1]贴在皮肤上。她低头看着裙子,绣着精致的蕾丝花边的丝质面料泛着银光、蓬松的裙摆自然垂下,上面镶缀着小颗粒的珍珠。她恨不得在裙子里缩小,然后消失。她不是裙子的主人,她是假的,一个冒牌货。

裙子已经褶巴得像一张老人的脸,奇怪的是,这倒让她感觉舒服些。

她把旧脚从架子上拿下来——这只小小的、已经生锈的脚是她在十一岁手术后醒来时发现安在自己腿上的,那时她是一个迷茫困惑的、已经没有人爱的小女孩。她曾发誓再也不会把这脚安上去了,但是此时,这只脚就像水晶做成的,在她看来简直太珍贵了。再说了,这脚也足够小,可以放进珍珠的鞋子里。

欣黛跌坐在椅子上,拿出一把改锥。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把它安好。这脚比她记忆中的还小,还不舒服,但很快,她就可以用两只脚站起来了。

丝质手套戴在手上,感觉太精致、太轻薄、太绵软了,她担心别让什么翘起的螺丝钉给划破了。但还好,手套上也已沾满点点油污,即使划破,也不会显得太突兀。

她是一个移动的灾星,这一点她很清楚。如果他们能让她进入舞会现场,那真是万幸了。

可不管怎么说,这是她到那里以后首先要面对的问题。

她走到停车场时,升降机是空的。她急匆匆地朝那辆废弃的汽车走去,一路上小心着别让小脚给绊倒或者扭伤自己的关节。脚踝上的小脚让她站立不稳,因为没时间把脚和神经系统连接起来,因此走起路来感觉头重脚轻。但她尽力不去理会它,一心只想着凯,想着今晚将要发布的声明。

当她走到停车场黑暗的角落时,已经累得大汗淋漓,她知道进到市里以后,潮湿的空气将会让她感觉更糟。她面前的汽车夹在两辆镀铬的光洁如新的悬浮车中间。橘色的漆面在停车场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加黯淡。这车与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欣黛很清楚这是什么感觉。

她坐到驾驶座上,被旧停车场特殊的霉味包围着。幸好,她已经把车座的衬垫换了,拿一块破毯子盖在上面,这样她就不必担心坐在一堆老鼠屎上。但是,汽车外壳以及地板上的污渍还是会弄脏牡丹的裙子,这一点她完全想象得到。

她先把这一切杂念都抛诸脑后,把手伸到驾驶杆下面,抓住了她已经剥了皮并裹在一起的电源线,顺着电线摸到了褐色的点火线。

她屏住呼吸,让两根电线的线头轻轻触碰。

没反应。

大滴的汗珠从她的后背滚落。她又碰了一次。又一次。“快点,快点,快点。”

电线冒出了火花,接着发动机很不情愿地发出了轰隆声。

“太棒了!”她把脚踩在油门上,给发动机加把劲,接着车在她的身底下颤抖轰鸣起来。

欣黛高兴得喊出了声,终于松了口气。接着把脚踩在离合器上,把驾驶杆拉离空挡,一边操作一边在心里默背着操作指南,这是她一周以前下载的,从那时起她就一直在学,学习如何驾驶。

把车驶离停车场是最困难的,一旦开到大街上,她就可以靠着太阳能路灯和住宅楼里散发出的暗黄的灯光来为自己照明——城市的灯光真是太好了,因为汽车的头灯已经打碎了。道路的颠簸不平真让欣黛赶到吃惊,因为悬浮车无须再走宽阔的道路,因此路面上到处都是垃圾和废弃物。虽然一路上颠簸难行,但是当欣黛脚踩油门,手扶挡杆,车轮转动,刹车片吱吱作响时,她都感到力量倍增。

闷热的夏风从破碎的后窗吹进车里,吹乱了欣黛的头发。乌云已经飘到了城市上空,黑压压地笼罩在摩天大楼的屋顶,像是给城市的夜空披上了一层灰幕。在靠近地平线的地方,夜空仍是晴朗的,今年的第九个满月高挂在天际,在黑暗夜空的映衬下,显得轮廓分明,它就像一只不祥的白色大眼,直视着欣黛。欣黛不再理会月亮,加大油门,把车开得快些——让车飞起来。

汽车在飞驰,虽不像悬浮车般平稳、舒适,但它一路咆哮、马力十足,活像一头骄傲的怪兽。她会心地笑了,心里明白自己成功了,她把这头怪兽从睡梦中唤醒,成为这头怪兽的主人,而它似乎也心领神会。

她应该可以赶得上,她想,因为她已经可以看到位于嶙峋的高崖之上俯瞰城市的皇宫,她应该已经开到了市边。欣黛进一步加快了速度,灯光在她身旁忽闪而过,她在追逐地平线,而且永不回头。

雨水开始拍打破碎的挡风玻璃。

欣黛开上了通向皇宫入口的蜿蜒的车道,她把方向盘握得更紧了。路上没有悬浮车与她比速度——她应该是最后一位客人。

她开到了山顶,陶醉在挣脱枷锁、获得自由、得到力量的美好憧憬之中——这时,狂怒的风暴来临了,雨水笼罩了汽车,模糊了皇宫的光线,雨滴拍打在汽车的外壳和车窗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汽车没有头灯,窗外的世界也一片模糊。

欣黛一脚踩住了刹车。

没有反应。

欣黛心里一阵慌乱,她拼命地踩住僵硬的刹车。一片阴影在风雨中闪过,欣黛尖叫着,捂住了脸。

汽车砰的一声撞在了一棵樱花树上,剧烈地摇动着欣黛的身体,车身的金属板在她四周吱嘎作响,发动机突突响了几声,然后就熄了火,安全带勒得她的身体火辣辣的。

欣黛浑身颤抖,眼巴巴地看着大滴的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湿漉漉的紫褐色的树叶也从树枝上摇落一地,粘在草地上。当她的肾上腺素快速分泌时,她提醒自己要慢慢呼吸。她的控制面板为她提供了建议:慢速地、舒缓地呼吸。但是安全带勒得她喘不过气来,呼吸也不顺畅。她用颤抖的手,摸到搭扣,把安全带解开,这才逐渐缓过劲来。

破旧的车窗上呈现了一道裂缝,雨水滴落在她的肩膀上。

欣黛把头靠在车座靠枕上,不知自己是否还能走得动路。也许她应该等着雨停了,夏季的暴雨一般不会持续太久;过一会就转成蒙蒙细雨。

她拿起被雨水浸透了的手套,纳闷她究竟在等什么,她来舞会,不为展示骄傲,也不为争得体面。湿透了也许根本就是一件好事。

她憋足一口气,抓住门把手,用穿鞋的脚一脚把车门踹开,然后钻到雨里。凉凉的雨水打在皮肤上,令人精神焕发。接着,她把门砰地关上,转过身,把头发捋道脑后,检查车的损坏情况。

车头正面与树相撞的地方已经撞塌了,副驾驶一侧的外壳像手风琴一样瘪进去。她看着这一堆废铁,心里真不是滋味——她费了这么大力气修好的汽车,这么快就报废了。

并且——她过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她逃跑的机会,也烟消云散。

她在雨中打了个冷战,把这些想法暂时抛到一边,车还可以再找,可当务之急是找到凯。

突然,打在她身上的雨点停了下来,随即她看到了头顶的雨伞,她转过身来。一位礼宾人员正手持一把伞,睁大眼睛看着撞坏的汽车。

“啊,你好。”她结结巴巴地说。

那个人把视线转向她,仍然不敢信心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从头到脚打量着她,她的头发,她的裙子,之后,显出一脸的嫌恶。

欣黛把伞从他手里拽过来,灿烂地一笑,“谢谢。”她说完就快速穿过院子,走向两扇敞开着的皇宫大门,进门前把伞扔在台阶上。

身穿深红色制服的侍卫分列走廊两侧,引领步出电梯间的宾客来到设于皇宫南厅的舞厅,这么做,好像管弦乐和杯盘相击的声音还不够大似的。通向舞会大厅的路长而且无趣,欣黛不知道自己穿着走路时嘎吱嘎吱响的湿鞋通过走廊时,侍卫是否会拿一双死鱼眼睛一直盯着她看,反正她也不敢抬头看,只是一直盯着自己的脚丫子。

优雅些,优雅些,优雅些。

音乐声越来越大了,大厅里摆放着许多漂亮的人像雕塑——那些久已被人遗忘的男神和女神。这里还有许多隐蔽的摄像头和身份扫描仪。她突然想起她小腿的储存仓还放着牡丹的身份卡,她感觉怪怪的。她想象着探测仪发现她身上有两个身份卡时——这如果不是非法,至少也是可疑的——一定会警灯闪烁,警笛大作,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来到走廊尽头,她来到一个高高的阶梯面前,走下阶梯就是舞会大厅。阶梯两旁分列着侍卫和仆人,和大厅的侍卫一样也面无表情。高高的天花板上垂挂着几百个深红色的纸灯笼,每盏都闪着熠熠的金光。舞厅尽头是一排落地窗,从这里可以俯瞰花园。雨水拍打着窗户,杂声错落,几乎淹没了管弦乐声。

舞池位于大厅中央,被许多圆桌包围着,桌上摆满了漂亮的兰花和玉雕。沿着舞厅的墙边摆放着许多折叠的丝质屏风,上面是手绘的仙鹤、乌龟和竹子图案,这些古雅的图案代表长寿,其寓意就是:皇帝万寿无疆。

从欣黛站立的地方,可以看到整个舞厅,舞厅的女人们穿着柔软的丝质长裙,佩戴着华丽的宝石首饰,鸵鸟毛裙边轻盈飘逸。欣黛在人群中找到了凯。

找到凯并不难——他正在跳舞。当凯挽着舞厅里最美丽、最优雅、最圣洁的女士——月族女王——翩翩起舞时,旁边的人们都为他们腾出了地方。看到眼前美丽的女王,欣黛也忍不住一时被迷住了。

但是,她随即清醒过来,暂时的迷惑转成了厌恶。当他们在大理石地板上翩跹起舞时,女王面带微笑,而凯的表情却如顽石一般冷峻。

趁女王没有看到她,欣黛从阶梯边退了回来。她观察了一下人群的反应,断定凯还没有发布消息,否则大厅的气氛不会如此欢悦。凯还好,仍是安全的。她现在所要做的就是找到一个私密的地方,设法跟他说上话,告诉他女王知道他正在寻找她的外甥女的事情,然后,就轮到凯去推迟接受女王的条件,直到——

不过,欣黛明白,除非女王决意发动蓄谋已久的战争,否则任何事情都不能够永久地推迟她提出这些条件。

但是也许,只是也许,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可以找到赛琳公主。

欣黛慢慢地吐了一口气,走到大门外,躲在离她最近的一个柱子后面。这只小脚确实让她步态不稳,她咬着牙,瞄了一下周围的人,发现那些侍卫和仆人就像水泥墙壁一样,毫无表情。

欣黛贴着柱子,理理头发,尽量让自己和周围的环境勉强合得上拍。

音乐停了下来,传来了一片掌声。

她大着胆子向舞厅看去,发现凯和拉维娜的舞已经跳完了——他生硬地鞠了一躬,而她脸上浮现出艺伎般的假笑。音乐再次响起,大厅的人们开始跳舞。

女王披着一头黑黑的卷发,朝舞厅另一侧的阶梯走去,周围的人恭敬地让出道路。欣黛的视线一直追随者她,然后她又去寻找凯,发现他正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现在就是她最好的机会,只要她抬头看见她,只要他能来到她身边,她就能够把一切告诉他,然后趁着黑夜溜走,这样根本不会有人知道她曾经来过。

她两手攥住银色的舞裙,眼睛直直地盯着皇帝的脑袋,希望他能够抬头。抬头啊,抬头啊。

这时,凯似乎很困惑似的停了下来,欣黛心头一振,觉得自己成功了——她刚刚利用了月族人的天赋?

但很快她发现凯的身旁出现了一个金色的身影,一个带褶皱的衣袖摩挲着他的臂肘。她的呼吸停止了。

是珍珠,她正用指尖轻划着凯的臂肘。她容光焕发,行屈膝礼时,长长的眼睫毛忽闪着。

欣黛心里一沉,无力地靠在柱子上。

珍珠开始说话了,欣黛紧张地盯着凯,观察着他的表情,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开始,他只是疲惫地微笑,但接着是困惑,吃惊,蹙眉。她试图猜测珍珠在说什么:是的,我就是今天早晨在节日庆典时您见到的女孩,不,欣黛不来了,我们可不愿意让我丑陋的赛博格妹妹来参加这个重大的场合,否则也太不尊敬了。噢——您没看出她是个赛博格吗?

欣黛看到这里,感到不寒而栗,她的眼睛死盯着他们。珍珠会把一切告诉凯,而她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等着那一刻的到来,等着凯意识到他一直在和一个赛博格调情,并且再也不想和她有任何瓜葛,再也不会听她的任何解释,而她却不得不跟在他屁股后头解释她来这里的原因,忍受这一切的羞辱。

这时,旁边有人清了清嗓子,把欣黛吓了一跳,把她从不断加重的焦虑状态中拉了出来,还差点扭了脚腕。原来,一个侍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已经有些厌烦,此时正朝她这边看,脸上显露出厌恶之情。

“请原谅,”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必须扫描一下你的身份卡。”

欣黛本能地把手腕缩回来,把手腕压在肚子上。“怎么了?”

他朝站立一旁的那排侍卫使了个眼色,随时准备把她押解出去。“当然是为了确认您是否在宾客名单上。”他说着,拿出了手持身份扫描仪。

欣黛紧张极了,身体更贴近了柱子。“可——我以为所有的市民都受到了邀请。”

“是的,没错。”那人笑了起来,似乎很高兴赶走眼前的这个女孩。“可是我么必须确认来参加舞会的是已经接受邀请的人,这是安保规定。”

欣黛紧张地看了一眼舞厅,凯仍然被珍珠缠着,而爱瑞就在不远处紧张地观望,似乎只要珍珠朝她开口,她就似乎随时准备加入他们的谈话。珍珠装出一副娇羞可爱的样子,头微微低下,一只手轻轻地放在胸前。

凯看上去一脸困惑。

而欣黛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转向侍者,装出像牡丹年一样天真可爱的样子。“当然。”说完,她伸出胳膊,连大气都不敢出。侍者扫描身份卡的时候,欣黛编出了一系列的理由,不停地解释——她的身份信息一定是和什么人的弄混了,也许是因为她的养母和姐姐没带她,已经先到了而把信息弄乱了,或者——

“啊!”那人眼睛盯着扫描仪的屏幕,喊了一声。

欣黛神经紧绷着,心里盘算着,是否趁其他侍卫不注意的时候,干脆给这个人的头上来一拳。

侍者又用似信非信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她的裙子,她的头发,然后看着屏幕。接着他脸上慢慢露出了微笑,尽量现出礼貌的样子,欣黛可以看得出他内心的挣扎。“噢,林妹,幸会,很高兴您能来参加今晚的舞会。”

她扬起眉毛。“您是?”

那人朝她恭敬地鞠了一躬。“请原谅我的冒昧,您能来参加舞会,陛下一定很高兴。请跟我来,我会通报您来了。”

她不解地眨眨眼睛,木然地跟着他来到阶梯旁。“通报我什么?”

他在自己的波特屏里输入了些什么,然后才扭过头来,又重新打量了她一番,似乎不相信自己讲要做的事情,但脸上却始终挂着礼貌的微笑。“所有受到陛下个人邀请的宾客都要及时通报,以确认他们已经光临。当然,他们一般不会来得……这么晚。”

“等等。受到个人邀请的客人……呃。噢!不,不,您不必——”

这时,头顶隐蔽的喇叭发出了响亮的小号的录音,淹没了她的声音,她睁大眼睛,脖子一缩。短暂的曲调结束后,喇叭里传出了洪亮的声音,在整个大厅在回响。

“欢迎来到第一百二十六届东方联邦年度舞会,欢迎陛下的客人:来自新京的林欣黛女士。”

[1]毒葛——poisonivy,为漆属野生植物,广泛生长于美洲,其油质具有很强的致敏性,可引起接触性皮炎、其树叶燃烧时的烟雾可使敏感的人发生变态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