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黛把门砰地关上,大步走到起居室。爱瑞正挺直身子地坐在壁炉旁,一脸怒容地看着欣黛,好像一直在等她。

欣黛紧握双拳。“您怎么敢像抓普通罪犯似的把我抓回来?您没想到我可能正在忙着做什么吗?”

“你的意思是说,我怎敢像对待普通赛博格一样对待你吗?”爱瑞双手交叠,放在膝头。“你就是普通赛博格,而且是在我的法定监护之下。不让你成为社会的威胁,是我的责任,而且,似乎很显然,你在滥用我给你的特殊待遇。”

“什么特殊待遇?”

“欣黛,我总是给你自由,让你做你想做的事情。但是,你并没有遵守与此自由相关的界限和责任。”

欣黛皱着眉头,不敢作声。在坐悬浮车上回家的路上,她一直都在重复着气愤的话语。她没想到爱瑞会用同样的话来说她。“是因为我没回复您的信息吗?”

爱瑞把挺直的身子松弛下来。“今天你在皇宫干什么,欣黛?”

欣黛的心猛地跳了起来。“皇宫?”

爱瑞不动声色地挑起眉毛。

“您在对我的身份卡进行追踪。”

“是你让我不得不小心。”

“我什么也没做。”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欣黛的体内发出了警示信号,肾上腺激素上升。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去参加抗议活动了,可以吗?这是犯罪吗?”

“我印象中你一直在地下室,在干活,你本应如此。然而,你未经许可就溜出去,甚至没告诉我一声,去参加什么没用的抗议活动,而这期间牡丹却——”她说不下去了。爱瑞垂下眼皮,让自己平静下来。再开口说话时,她的声音却是重浊的。“你的记录还显示你今天坐悬浮车到了郊外,老仓库区。似乎很清楚,你想逃跑。”

“逃跑?不。有件事……那个……”她犹豫着。“那里有一个旧配件仓库。我是去找配件的。”

“是这样吗?那么,请你一定告诉我,你哪来的钱坐悬浮车啊?”

欣黛咬住嘴唇,垂下了眼皮,看着地板。

“这可不行,我不能容忍你的此种行为。”

欣黛听到客厅里的脚步声。她朝门口瞥了一眼,看见珍珠被她妈妈的喊声吸引,从卧室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她又转过身来,面对着爱瑞。

“我为你做了那么多,我们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可你却胆大包天地要从我们这儿偷东西。”爱瑞继续说道。

欣黛皱着眉头。“我没从您那儿偷东西。”

“没有吗?”爱瑞气得脸色发白。“要是几个尤尼去打悬浮车也就算了,可是,欣黛,你告诉我,从哪里来的六百尤尼去买你那个——”她盯着欣黛的靴子,嘴角嘲讽地翘了起来。“——你的新假肢?”难道这些钱不应该用来付房租,买吃的,用于家庭开支吗?

欣黛的内心痛苦地翻腾着。

“我查了艾蔻的记忆芯片。一个星期就花了六百尤尼,还不要说,拿着嘉兰给我的结婚纪念珍项链来玩。一想到你可能还背着我干的别的事儿,我就恶心。”

欣黛颤抖的手紧握着垂在身边。幸好没把她是月族的事告诉艾蔻,她第一次感到庆幸。“可那不是——”

“我不想听。”爱瑞绷着脸说,“如果你不是一天到晚瞎晃荡,你就会知道。”——她突然提高了嗓门,好像气愤能让她的眼泪不用流下来——“我要为葬礼付钱,六百尤尼可以为我的女儿买一块体面的墓碑,我真想把那笔钱要回来。可是,我得卖掉一些个人物品才能付这笔钱,而你也应该出一份力。”

欣黛紧抓着门把手。她想告诉爱瑞,再华丽的牌匾也没法把牡丹带回来,但她没有这个勇气。她闭上眼睛,把脸抵在冰冷的木门框上。

“别光站着,装作明白我的处境似的。你不是这个家的一部分,你甚至不是人。”

“我是人。”欣黛说道。渐渐地,气愤从她的心里一点点耗光了。她只盼着爱瑞不要再说了,这样她就可以回房间一个人静静地想着牡丹、抗生素和她们逃跑的事。

“不,欣黛,人类是会哭泣的。”

欣黛像当胸挨了一拳,她抱紧两臂,好像在保护自己。

“来吧,为你小妹妹哭吧,今晚我的眼泪好像已经哭干了,你为什么就不能为我分担一点痛苦?”

“这不公平。”

“不公平?”爱瑞大叫起来,“真正不公平的是你还活着,而她已经死了。这才不公平!你应该在那次事故中死去。他们应该让你死掉,让我的家人不受打扰!”

欣黛跺着脚说道:“别再责怪我了!我也不想活着,也不想被收养,也不想变成赛博格。这全都不是我的错!牡丹的事也不是我的错,也不是嘉兰的错。疫病不是我带来的,我没有——”

她突然想起厄兰医生的话,自己就停了下来。是月族人把瘟疫带到了地球,那是月族人的错。月族人。

“你短路了吗?”

欣黛赶紧停止了内心活动,没好气地看来珍珠一眼,然后转向爱瑞,说:“我能把钱挣回来,足够给牡丹买一块体面的牌匾——甚至一块真正的墓碑。”

“说这话太晚了,你已经证明了你不属于这个家庭,已经证明了你不值得信任。”爱瑞抚弄着自己膝头的裙子。“作为对你的偷窃行为和今天下午逃跑的惩罚,我决定不允许你参加年度舞会。”

欣黛想苦笑,但却忍住了。爱瑞认为她是傻瓜吗?

“在我没通知你之前,”爱瑞继续说道,“你平时只能待在地下室,节日时可以去你的修理铺,以此来偿还你偷走的那些钱。”

欣黛用手指使劲掐着自己的大腿,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每一根电线都在颤抖。

“而且,你要把你的脚给我留下。”

她怒目圆睁,“什么?”

“我认为这是公平的解决办法。无论怎样,你是用我的钱买的,因此,该怎么处理要看我愿意。在某些文化中,应该砍掉你的手。欣黛,你还算幸运的。”

“可这脚是我的!”

“你先不要用脚,直到你找到便宜的替代品。”她盯着欣黛的脚说道。她无比厌恶地撇着嘴。“欣黛,你不是人类,到了该承认的时候了。”

欣黛嗫嚅着,想去反驳。但是从法律上讲,这钱确实是爱瑞的,欣黛也属于爱瑞。她没有权利,没有财产。她除了是一个赛博格,什么都不是。

“你可以走了。”她眼睛看着空空如也的壁炉说道,“今晚上床之前一定记得把脚留在门厅里。”

欣黛握着拳头,走向门厅。珍珠紧靠着墙壁,厌恶地看着欣黛。她刚哭过,脸蛋还红红的,挂着泪痕。

“等等,欣黛——还有一件事。”

她站住了。

“我已经开始卖掉那些不需要的东西,有些出毛病的零件放在了你的房间,也许你能找到点有用的。”

确定爱瑞已经说完话之后,欣黛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客厅。她满腔怒火,冲过客厅时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打得稀巴烂,但脑子里有一个静静的声音,告诉她要镇静。爱瑞只不过是想找个借口来逮捕她,一劳永逸地把她摆脱掉。

她需要的只是时间,再过一个星期,最多两个星期,汽车就修好了。

她怒气冲冲地回到卧室,砰地把门关上,浑身颤抖,喘着粗气,倒在床上。她紧闭双眼。再过一个星期。再过一个星期。

当欣黛平静下来,眼前的警示信号消失之后,她睁开了眼睛。她的屋子还是像以前一样乱,旧工具和零件堆满了作为她的床铺的油腻腻的地毯,但是她的目光很快落在一件新零件上。

她的心咯噔一下。

她跪在那堆爱瑞扔在这里让她整理的东西面前。一个被石子和尖物磨穿的破旧的脚踏板、一个扇叶弯曲的古老风扇、两条铝胳膊——其中一个手腕上还绑着牡丹的丝绒饰带。

欣黛咬着牙,开始认真整理这堆破烂。非常认真地、一件一件地整理。整理每一个变形的螺丝钉、每一片熔化的塑料件时,手指一直在颤抖。她不停地摇头,心里默默地祈求着。祈求着。

最后,她终于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

她跪在地上,把艾蔻的个性芯片紧紧地贴在胸前,心里默默流下了无比感激的泪水。

第四篇 陷阱

他把每一级楼梯都涂上了沥青,

因此,当灰姑娘跑下楼梯时,

她左脚的鞋子粘在了上面。

第三十章 礼物

欣黛坐在修理铺里,两手托着下巴,看着熙熙攘攘的大街对面的大型网屏。在一片嘈杂声中,她听不到屏幕上记者的评论,但她也不需要——记者正在报道节日的盛况,但她却无法脱身去参加。记者似乎比她的兴致要高得多,手舞足蹈地指着过往的卖小吃的、玩杂耍的、在小型花车上玩柔术的,以及一只幸运龙风筝的尾巴,不停地说着什么。在一杂乱的声音中,欣黛能分辨得出记者就在一个街区之外的广场进行着报道,一整天里,大部分活动都在那里进行。那里比满是商铺的街区更适合举办节日的活动,但至少,她离得不远。

与平时开市的时候相比,今天本该更忙碌——因为有许多客人问询旧网屏和机器人配件的价格——但是她不得不把他们都拒绝了。在新京,她不会再接活了。如果不是爱瑞逼她来,在和珍珠一起去购买舞会所需物品时顺路把她捎过来,她根本就不会来。她怀疑爱瑞是成心让所有的人都盯着这个一只脚的拐女孩看的。

她不能告诉她的养母,林欣黛,那个有名的技师,已经不做生意了。

因为她不能告诉爱瑞她就要离开了。

她叹了口气,把一缕耷拉在脸上的头发吹开。修理铺里燥热难耐,湿气黏在欣黛的皮肤上,把她的衬衫贴到了后背。远处的云朵正在聚集,看来是要下雨了,肯定会下。

这不是理想的开车的天气。

但这阻止不了她。从现在起十二小时之后,她就已经离开新京数英里了,她会尽量拉大和新京之间的距离。自从那周起,每晚爱瑞和珍珠上床之后,她都会去修理厂,拄着自制的拐杖,修理汽车。昨晚,发动机第一次发出轰鸣,成功启动了。

汽车发动机启动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从排气管吐出一股有毒的浓烟,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为了买一大箱汽油,她把做疫病研究时厄兰给她的几乎一半钱都花了出去。如果幸运的话,汽车至少能把她带到临近的省。当然,开这辆车,肯定会既颠簸,又难闻的。

但她就要自由了。

不——它们就要自由了。她的个性芯片、艾蔻的个性芯片,以及牡丹的身份卡。正如她以前所说的那样,她逃跑时会带着它们。

虽然她知道永远不可能把牡丹带回来了,但她希望能为艾蔻找到一个身体,一个机器人的躯壳,也许——甚至还是一直遭人嘲笑的理想的女人身体。她认为艾蔻肯定会喜欢的。

大屏开始播放本周其他热点新闻。张山德,奇迹男孩,疫病中的幸存者。他因为奇迹般的康复而受到了无数次的采访,而每次采访都会在欣黛的硅板心中激起希望的火花。

她从隔离区疯狂逃跑的短片也在大屏上反复播放,但是短片从来都不显她的脸。而爱瑞总是忙于各种事务——舞会,葬礼,当然这个葬礼没有邀请欣黛参加——以至于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个神秘的女孩就生活在自家的屋檐之下。也许,爱瑞对她的关注太少了,以至于根本没有认出她来。

有关这个神秘的女孩和山德奇迹般康复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虽然有人也提到了抗生素,但没有人真的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个男孩现在已经移交到皇宫研究人员的监护之下。也就是说,厄兰医生又多了一个随意摆弄的小白鼠。她希望这一切已经够了,她作为研究志愿者的角色已经完成。她每天早晨都会看到新的存款记录,也感到负疚,但却没有心思把这些告诉医生。厄兰医生很守信用——他已经开了一个与欣黛的身份卡连接的账户,这笔钱只有欣黛能使,爱瑞却看不到。这笔钱几乎每天都从研究发展基金打到欣黛的账户。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提出过什么条件。他唯一一次发来的信息也只是说他仍在使用欣黛的血样,并提醒她女王离开皇宫之前,不要到皇宫来。

欣黛皱着眉头,不解地抓着腮帮子。厄兰医生对蓝热病也有免疫力,而他却从未向欣黛解释她的免疫力有什么特殊之处。她对这件事一直很好奇,但与她的好奇心相比,她逃跑的愿望却更加强烈。这些谜团只有交付时间去解决吧。

她把工具箱拉过来,在里面翻找着。她知道这么做无非是想让自己忙活起来。前五天过得太无聊了,因此她现在安装每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螺栓和螺丝钉时,都极为细致小心。现在,她已经在自己的脑子里列了一个清单,开始盘算起来。

一个孩子出现在她的工作台前,柔顺的黑发梳成了马尾。“对不起,”她说着,把一个波特屏放在她的桌子上,“你能修理这个吗?”

欣黛百无聊赖地看了孩子一眼,又去看波特屏。这波特屏非常小,简直可以放进她的手掌心里,上面粘贴了一些亮闪闪的粉色贝壳。欣黛叹了口气,把它放到小女孩的手里,按了按电源开关,但屏幕上出现了乱码。她把波特屏放到桌子上,使劲在屏角砸了两下,吓得小女孩赶紧往后退。

欣黛又试了试电源开关,这回屏幕表现不错,亮了起来。

“试试吧。”她说着,把它扔给那女孩,她赶紧上来接住,眼睛睁得大大的,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了两个大豁牙,然后转身跑到人堆里去了。

欣黛俯下身子,把下巴放在手臂上,她已经上千次地企望艾蔻不是一个困在金属躯壳中的机器人。以前,每当她们看到那些脸热的红通通、汗津津,在自己的商铺里不停地扇扇子的商贩,就会拿他们取乐。她们也会谈起想去的地方,想看的景观——泰姬陵、地中海、大西洋彼岸的磁悬浮列车。艾蔻则想去巴黎购物。

想到这里,她不由地打了个冷战,把脸埋在胳膊肘里。她还要带着这些灵魂待多久?

“你还好吗?”

她吓了一跳,赶紧抬眼去看,却看到凯出现在修理铺门边,一手支在卷闸门铁门框上,一手背在身后。他又穿上了便服,那件灰色圆领衫,帽子戴在头上。天气极为闷热,他的身后就是烤人的大日头,他却显得很平静,头发乱蓬蓬的——欣黛的心怦怦地跳着。

她没有站起来,但是却下意识地把裤腿往下拉,尽量盖住电线,心里庆幸还好有那块薄薄的桌布。“殿下。”

“呃,我并不是想教你怎么生意,可是,你给别人修东西,是不是也该收点儿费用啊?”

欣黛听得一头雾水,费了半天劲才明白了他说的是刚才的那个小女孩。她清清嗓子,向四周望了一眼。看到那个小女孩坐在路牙子上,裙子展开盖住膝头,正合着小播音器里放出的音乐哼着歌。一些购物者斜挎包垂到屁股上,正在边吃茶鸡蛋边闲逛,店主们也都热汗流喘,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们。

“我不想教你怎么当王子,可你是不是也该带几个保镖什么的?”

“保镖?谁会伤害像我这样可爱的青年?”

看到她正不满地看着他,他笑了起来,对她挥挥手腕。“相信我,他们随时都知道我在哪里,可我尽量不去理会它。”

她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平头改锥,在手里转着,只要能把手占上就行。“嗯,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你难道不应该忙着,我是说,准备加冕典礼什么的?”

“你信不信,我又遇到技术难题了。”他把波特屏从腰带上解下来,然后低下头。“你瞧,要是说新京最有名的技师的波特屏有问题,你简直甭想,所以我想一定是我的出了问题。”他噘起嘴,把波特屏的一角在桌子上猛磕了一下,看看波特屏,然后叹了口气。“唉,没反应。也许她是故意忽略了我的信息啊。”

“也许她正忙着?”

“噢,是的,你看上去确实非常忙。”

欣黛不以为然地苦笑一下。

“你瞧,我给你带了点东西。”凯把波特屏推到一边,从背后拿出一个扎着白丝带包着金箔纸的又长又扁的盒子。金箔纸非常漂亮,可包裹的技术却不怎么样。

欣黛当地一声把改锥扔到一边。“这是干什么的?”

凯觉得像受到伤害似的一脸不快。“怎么?难道我就不能给你买个礼物?”他问道,说话的语气简直要让欣黛的电子脉搏停止跳动了。

“不行,你上周发给我六条信息,我都没接收。你是不是也太实诚了?”

“这么说,你确实收到了信息!”

她把两只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两手托着下巴,说:“我当然收到了。”

“那你怎么不理我?是我做了什么事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是的。”她随即闭上了眼睛,揉着太阳穴。她在心里思忖着,最艰难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她将会离开,而他也会继续他的生活。凯作为王子,不,是作为皇帝,将会发表演说、通过议案、在世界各地进行外交访问、与民众亲切握手、亲吻可爱的婴孩,而她则会在随后的岁月中一直默默地关注着他,看着他结婚、看着他的妻子给他生子——因为全世界都会关注这一重大事件。

但,他会忘记她,而这是必然的结果。

她太单纯了,把事情想得也太简单了。

“没有?是的?”

她犹豫着,不知该如何作答。她本可以很轻松地把这事怨到爱瑞的头上,是她残忍的养母不让她离开房间的。但这么做又并不容易。她不能给他任何希望,她也不能冒险让自己改变主意。

“只是我……”

她迟疑着,觉得还是应该以实相告。他一直认为她的身份只是一个技师,也许,他愿意跨越这个社交界限。但是,对于一个既是赛博格,又是月族人的人——一个在各星球都遭人鄙视、遭人憎恨的族类,他还愿意这么做吗?一旦得知实情,他马上就会明白为什么他必须忘掉她。

也许,说不好他很快就会忘了她。

她的金属手指开始颤抖,手套里的右手热得发烫。

那就摘掉手套,直接让他看吧。

她下意识地摸着手套的边缘,用手指捏着那油乎乎的布料。

可她不能这么做。他现在并不知道,而她也不想让他知道。

“因为你总是提起那愚蠢的舞会。”她嘴里说着,心里却觉得真不该这么说。

他瞥了一眼手里的金色盒子。接着,他垂下拿盒子的手,尴尬的气氛才算缓和了些。“天呐,欣黛,我要是知道你不愿意让我约你,我是绝对不敢的。”

她无奈地朝天看了一眼,心里希望她的话至少让他感到有点恼火。

“好吧,你不想去参加舞会。明白了,我不会再提了。”

她边在手里摆弄着手套,边说道:“谢谢。”

他郑重地把盒子放在桌子上。

欣黛感到不安起来,无法伸手去拿盒子。“你难道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去做吗?比如,治理国家什么的?”

“也许吧。”说着,他一手支在桌子上向前俯身,离欣黛很近,已经能够看到她的膝盖了。欣黛十分紧张,赶紧让自己尽量靠近桌子,把脚伸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你要干什么?”

“你还好吧?”

“我很好,怎么啦?”

“你一直都是遵从皇家礼仪的最佳典范,可今天你甚至没有站起来,我也准备做一个绅士,让你不必客气,赶紧坐下。”

“让您失去了这个美妙的时刻,非常抱歉。”她边说,边更加缩进椅子里。“可我天一亮就待在这里我已经累了。”

“天一亮!现在几点了?”他说着,伸手去拿波特屏。

“十三点零四分。”

他看着腰里的波特屏,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呣,现在该休息一下了,不是吗?”他无比阳光地笑了起来,“我能荣幸地请你吃午饭吗?”

欣黛心里慌乱起来,她坐直身子,说道:“当然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正在工作,不能离开。”

他扬起一侧的眉毛,看着桌子上整齐码放的螺丝钉,“什么工作?”

“向您汇报,我正在等待一个大的配件订单到货,总得有人接收不是。”她的谎撒得这么圆,还真为自己骄傲。

“你的机器人在哪里?”

她的心里咯噔一下。“她……不在这里。”

凯向后退了一步,作势向四周看了看。“找个别的店主帮你看一会儿摊位。”

“绝对不行。我可是花钱租了这摊位,可不能因为什么王子来了就得放弃它。”

凯又一点点蹭到桌子前。“得了,我不能带你去……舞会;我不能带你去吃午饭。那么,除非我故意拔掉我的机器人的插头,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信不信由你,这理儿我早就想明白了。”

凯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头低低的,让帽子遮住,连她都看不到他的眼睛。他拿起一颗螺丝钉,在手里转着。“至少,你会看加冕典礼吧?”

她犹豫一下,然后耸耸肩,说道:“当然,我会。”

他点点头,用螺丝钉抠着大拇指甲盖,欣黛看到他的指甲里并没有脏东西。“我今晚要发布一项声明,不是在加冕礼上,而是在舞会上,是关于上周进行的和平谈判的事。因为拉维娜十分可笑,坚持不要用摄像,所以不会有录像,可我想让你知道。”

欣黛紧张起来。“有什么进展吗?”

“我一猜就知道你就会这么说。”他抬眼看了看欣黛,但视线停留的时间并不长。接着他便看着她身后的那些废旧配件。“我知道这很愚蠢,可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我今天能看到你,如果我能说服你今晚和我一起去,那么也许事情还会有所改变。这很傻,我知道。不管拉维娜是否在乎,你知道,如果我要能对某个人有真感情,那事情就会有所不同。”他又低下了头,把螺丝钉扔了回去。

欣黛听完了他的话,觉得浑身不自在,但还是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把那些可笑的念头驱散开来。她提醒自己这是她最后一次见他了。

“你是说你……”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接着她压低声音,说:“南希怎么样了?那些……那些她知道的事情?”

凯把手揣在兜里,刚才那副愁云满布的样子不见了。“太晚了,就算我能找到她,今天也不大可能,甚至之前也不可能……哦,还有抗生素的事,我……我已经心急如焚了,好多人正在丧失生命。”

“厄兰医生有什么发现吗?”

凯缓缓地点点头。“他们已经证实了那是真的抗生素,但他说他们无法仿制。”

“怎么呢?为什么?”

“我想是因为有一种成分只能在月球找到,很讽刺,呵?还有,那个男孩上周康复了,厄兰医生已经给他做了好几天测试,但他对结果守口如瓶。他说,我不能因为这男孩康复了,就指望有新的发现,他并没有直言,不过……我的印象是医生对于近期找到特效药并不抱希望。至少,除了拉维娜带来的药物,还要找到其他的药物。可能需要很多年才能有所突破,而到那时候……”他踌躇着,眼神变得空茫起来。“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多人就这么死去。”

欣黛垂下了眼皮。“对不起,我真希望能做点什么。”

凯离开桌子,又站直了身子。“你还在考虑去欧洲的事?”

“噢,是的,没错,我是在想。”她深吸了一口气。“你想跟我一起走吗?”

他轻轻一笑,把垂到眼前的头发向后拂了拂。“噢,你说的是真的吗?我想这是我接到的最盛情的邀请了。”

她也抬起头来,冲他笑了笑,但很快收起了笑容,这只是短暂而虚幻的快乐。

“我得回去了。”他说道,看着金色的盒子。欣黛几乎已经把它忘了。他把盒子往前一推,带着一堆螺丝钉也被推到前面。

“不,我不能——”

“你当然可以。”他耸耸肩,看上去很不自在,奇怪的是,正是这一点让他看上去很可爱。“我一直在想舞会的事……呣,我想,无论何时只要你有机会……”

欣黛的心里对这盒子十分好奇,但她还是强迫自己把盒子推回去。“请一定不要。”

他把手牢牢地压在她的手上。“收下吧。”他说着,冲他一笑——那是王子招牌式的魅力十足的微笑,好似他不曾有过一丝的烦恼。“想着我。”

“欣黛,给,拿着。”

欣黛听到珍珠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把手从凯的手底下抽出来。珍珠的胳膊在她的桌前一轮,只听得乒乒乓乓一堆螺丝钉和其他东西落在人行道上,接着一摞纸盒子被重重地放到她的桌子上。

“把这些放到后面吧,别被别人顺走了。”珍珠说着,把手朝店铺里面轻轻一挥。“如果有的话,尽量找块干净的地方放吧。”

欣黛的心紧张地怦怦直跳,伸手把纸盒子拉到自己跟前。她的脑子马上想到自己空空如也的脚踝,她如果一瘸一拐地走到铺子里面,无论如何都掩藏不住自己的缺陷。

“怎么,没有说请,也不说句谢谢。”凯说道。

欣黛的心好紧张,真希望在珍珠毁掉他们最后见面的美好时光之前,凯就已经离开了。

珍珠立刻被激怒了。她把长长的黑发朝身后一甩,乌青着脸冲王子喊道:“你是谁,竟然——”她的话还没说完,已经吃惊得张大了嘴。

凯的手揣在兜里,毫不掩饰自己的蔑视,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欣黛抓住缠纸盒子的麻线,说道:“殿下,这是我姐姐林珍珠。”

王子向她微鞠了一躬,珍珠的嘴已经惊得根本合不上了。“幸会。”他的声调很生硬。

欣黛清清嗓子。“殿下,再次感谢您慷慨地付款。哦,那么,祝您的加冕典礼顺利圆满。”

凯转过脸,看着欣黛,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和欣黛之间的默契虽秘而不宣,但仍在脸上露出一丝痕迹,也挺明显了,不可能不被珍珠察觉。他把头凑近欣黛。“我想我们得说再见了。顺便说一句,如果你改变了主意,我的邀请仍然有效。”

还好,他没有再细说什么,转身没入了人群,欣黛也松了口气。

珍珠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欣黛也想这样做,但她强迫自己扭过头来,对着那一堆盒子。“好的,没问题,”她说话语调平缓,就跟王子根本没有来过一样,“我会把这些放到里面的架子上的。”

珍珠摁住欣黛的手背,示意她停下来。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那是王子啊。”

欣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我上周给皇宫修了一个机器人,他是来付款的。”

珍珠蛾眉微蹙。接着,她怀疑的目光落在凯留下的薄薄的金色盒子上,便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了起来。

欣黛吃了一惊,赶快伸手去抢盒子,可珍珠一下跳到欣黛够不着的地方。欣黛把膝盖压到桌子上,准备跃起身来去抢盒子,但她很快意识到这么做将会带来多么可怕的后果。她虽然心慌意乱,也只能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珍珠拉开蝴蝶结,让它掉落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然后撕碎了金色包装纸。包装纸下的盒子是白色的,朴素而且没有装饰。她盯着珍珠的脸,想看看她有什么反应,但还是不知所以。

“这是开玩笑吗?”

欣黛什么话也没说,身子往后,慢慢把腿从桌子上放下来。

珍珠把盒子斜过来,好让欣黛看到,盒子里,装着一副她能想象出来的最漂亮的手套,百分百真丝的,闪着银白色的光。手套很长,可以遮住她的臂肘,边缘镶嵌着一拳珍珠,非常雅致。这是一副适合公主佩戴的手套。

这确实像是一个玩笑。

珍珠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不了解你,对吧?他不知道你的——你是谁啊。”她抓住手套,从衬着绒布的盒子里拽出来,把盒子扔到了大街上。“你以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拿着手套冲欣黛挥舞着,软绵绵的手套在空中无力地舞动着。“你以为王子真的会喜欢你?你以为你可以去舞会,戴着这漂亮的新手套和王子翩翩起舞,还有你的这身——”她上下打量着欣黛的肮脏的工作服、满是污渍的T恤衫、腰里扎着的工装裤带,接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当然不是,我不会去参加舞会的。”欣黛说道。

“那么一个赛博格要这个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以前也没——只是他——”

“也许你觉得这没什么,”珍珠说道,边啧啧地打着舌头,“是这样吗?你以为王子——不——皇帝从内心深处不会在乎你的……”——她翻转着手腕——“缺点?”

欣黛气得握紧拳头,尽量不去理会珍珠话里的讽刺。“他只是一个客户而已。”

珍珠这才收起了一脸的嘲讽。“不会的。他是王子,如果他知道你的一切,他都不会正眼看你。”

欣黛憋了一肚子气,她怒视着珍珠。“就像他对你那样,是吧?”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但看到珍珠的一脸怒容,她觉得也算值了。

珍珠气得把手套扔到地上,然后抱起桌子上的工具箱,砰的一声扔在手套上面,欣黛不由地喊出了声,螺母螺栓散落一地,有的滚到了马路中间。周围的人都停下来看着她们,看着散落各处的物件。

珍珠昂起头看着欣黛,然后咬牙切齿地说:“你最好在节日结束之前把这些东西收拾干净,我今晚需要你的帮助。不管怎样,我还要去参加皇家舞会呢。”

说完珍珠抓起购物袋就气哼哼地走了,欣黛体内的电线还在低鸣。但她马上从桌边蹦过去,弯腰蹲在翻倒的工具箱旁,把箱子扶正,也不管那堆零件和工具,而是直接去拿埋在下面的手套。

手套上沾满了尘土,但真正让她心疼地是上面的一片片的油泥。欣黛把手套平铺在膝盖上,想抚平真丝布面上的褶皱,却把油泥抹得更开了。它刚才还那么漂亮呢,这是她所拥有的最漂亮的东西。

如果说,她作为一个从业多年的技师知道什么的话,那就是,油泥永远都洗不掉。

第三十一章 加冕仪式

走到家用了很长时间,爱瑞和珍珠急于为舞会做准备,没有带上她就回去了。起初欣黛感到很释然,但当她拄着自制的破拐一瘸一拐地走了一英里路后,腋窝已经被硌得生疼,斜挎包也总是拍打着她的屁股,她渐渐受不了了,每走一步都诅咒她的养母。

欣黛并不急着回家。她想象不出能帮珍珠做什么准备,但她们一定是打定主意去折磨她,这是毫无疑问的。再给她们当牛做马一个晚上吧,就一个晚上。

她靠着这句话,才坚持走下去。

当她终于走到家时,楼道里却出奇地安静。大家不是去参加节日庆典,就是在为舞会做准备。以往从每扇关闭的门后传来的吵闹声,被女孩子们的笑声取代了。

欣黛把两只拐杖从酸疼的腋下拿开,扶着墙壁走到了门口。

当她走进屋子时,里面空荡荡的,但能听到爱瑞和珍珠在她们的卧室走动时,地板发出的吱嘎吱嘎的声音。她希望一晚都不会见到她们,于是一蹦一跳地来到自己的小卧室,随后关上了门。她刚要开始抓紧时间收拾东西,就听到敲门声。

她叹了口气,打开了门。珍珠出现在门口,她穿着镶嵌着珍珠的金色真丝长裙,领口已经按爱瑞的要求开得低低的。

“你能不能回来得再慢点?加冕典礼一结束我们就要走了。”珍珠说。

“呃,我肯定能回来得更快些,只不过有人把我的脚偷走了。”

珍珠瞥了她一眼,然后退回到门厅,转了半圈,让裙摆在脚踝的位置转动起来。“你觉得怎么样,欣黛?穿这个王子是不是一下子就能注意到我?”

欣黛真想拿自己的脏手在她的裙子上抹抹,但她忍住了。她摘下工作手套,塞到后兜里。“你还需要我做什么?”

“是啊,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珍珠提起裙子,露出她的小脚上穿着的一双不一样的鞋子。她左脚穿着一双绒面皮鞋,乳白色,脚踝系带;右脚上穿着金色凉鞋,系着亮闪闪的丝带和心形小饰物。“你跟王子近距离接触过,所以我想问问你,你觉得他会喜欢金色的凉鞋还是白色皮鞋?”

欣黛假装思考着。“皮鞋显得你的脚踝粗。”

珍珠呵呵地笑起来。“金属镀层让你的脚踝看起来也很粗。你只是嫉妒我长着可爱的小脚。”她既讽刺又同情地叹着气。“你永远不懂得这其中的乐趣,太遗憾了。”

“值得高兴的是你至少找到了一个可爱的身体。”

珍珠头发一甩,扬扬得意地笑起来。她知道欣黛的玩笑话是没有根据的,而如果欣黛从带点侮辱的玩笑话中尝不到乐子,她是会恼火的。

“我一直在练习怎么跟凯王子对话,”珍珠说道,“当然了。我准备把一切都告诉他。”她又转了起来,裙子在灯光下闪闪发光。“首先,我要把你丑陋的金属手脚的事告诉他,告诉他你是多么笨拙——她们把你变成了一个多么恶心的生物。而且我也会让他知道我有多好。”

欣黛靠在门框上。“我真希望早点知道你对王子还有如此的迷恋。珍珠,你知道吗,在牡丹过世之前,我曾得到殿下的承诺,今晚他会跟牡丹跳舞,我本可以为你提出同样的要求,但我猜现在已经太晚了,遗憾呐。”

珍珠的脸变得通红。“你甚至不应该提起她的名字。”她说道,声音压得很低,但语气很强硬。

欣黛眨眨眼。“牡丹吗?”

珍珠的眼中充满愤怒,语气已经不再是孩子间的互相奚落。“我知道是你害死了她,每个人都知道是你的错。”

欣黛被说得目瞪口呆,刚才还是孩子的吹牛,而现在则是严厉的指责,这令她一时不知所措。“不是这样的,我从来都没得过病。”

“是你让她去了废品场,那就是你的错,她就是在那里得的病。”

欣黛张着嘴,一时间无言以对。

“要不是因为你,她今天晚上就会去参加舞会了,所以别假装成你对她有多好。你能为牡丹做得最好的事就是别去打扰她。如果是那样的话,也许她还活着。”珍珠的眼里满含着泪水。“可你偏要假装成很关心她的样子,好像她是你的妹妹,可这不公平。她传染了疫病,可你却……见到了王子,要引起他的注意,可你明明知道她对王子的感情。真让人恶心。”

欣黛交叉着双臂,好似在保护自己。“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我真的很爱牡丹,我爱她。”

珍珠不屑地哼了一声,声音很大,好像要在放声大哭之前,把泪水止住。“你说得对,我是不相信你。你是一个骗子、一个贼,除了自己,你谁都不关心。”她顿了顿,接着说,“而我一定要让王子知道这一切。”

爱瑞卧室的门打开了,她从里面走出来,穿着白色和洋红色相间的和服,上面绣着雅致的仙鹤图案。“你们两个又吵什么?珍珠,你准备好了吗?”她上下打量着珍珠,看看她是否还需要再整理一下。

“真不敢相信你们要去舞会,”欣黛说道,“还在丧期,别人会怎么想?”她知道这是她不能碰的话题,她曾隔着卧室的薄墙听到过她们的哭泣,这样说她们并不公平。可她也没心情去在意什么公平不公平。换了她,即使有机会也不会去,没有牡丹,她绝不会去。

爱瑞冷冷地看着她,脸拉得很长。“加冕典礼就要开始了,”她说,“去把悬浮车洗洗,我要它跟新的一样。”

欣黛很高兴自己不用整个加冕典礼都和她们坐在一起。她没有争辩,抓起拐杖,朝门口走去。

只有一个晚上。

她一走到电梯就打开了网络,在她的视网膜上显示出加冕典礼的实况转播。现在仍是加冕典礼前的活动,许多政府官员被大批记者和摄像机围着,徐徐走入皇宫。

她在储物间拿了水桶和洗涤剂,然后一拐一拐地走向停车场,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新闻播音员解释着加冕典礼上各种细节的象征意义。比如凯长袍上绣的花、他宣誓时举起的羽冠的设计、他走向宣誓台时锣声的次数,以及东方联邦各种文化中持续了数百年的惯例。

新闻播报持续进行,时而是市中心的节日盛况,时而穿插着凯的典礼准备情况。只有后者吸引欣黛的注意力,让她暂时离开自己的肥皂水。她禁不住在脑子离幻想着和他一起在皇宫里,而不是在这昏暗、阴凉的车库的情形:凯和一些不知名的代表握手、凯向群众致意、凯和他的顾问私语、凯转过头看着她,冲着她笑,很高兴有她在身边陪伴。

能够时不时地看见凯,零欣黛感到很大的慰藉而不是难过。它提醒欣黛在世界上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发生,无论是欣黛对自由的渴望,还是珍珠的冷嘲热讽,抑或爱瑞的突发奇想,甚至凯与她的调情都不能纳入这个大的格局。

东方联邦即将给它的新皇帝加冕,全世界都在关注这一事件。

凯的服装体现了新老传统的结合,中式立领的斑鸠刺绣图案象征着和平与爱;从肩上垂下的深蓝色斗篷上绣着六颗星星,象征着六个地球王国的和平与统一;十二朵菊花象征着东方联邦的十二个省份,在皇帝的治理下繁荣发展。

一位皇家顾问与凯一起站在平台上。第一排是来自各省份及地区的政府官员。但是欣黛的目光总是被凯像磁石一样一次次地吸引过去。

接着,一小队贵宾从夹道走了过来,最后就座的是拉维娜女王和她的两个巫师。她戴着一个精致的白色面纱,一直垂到肘部,把她的脸遮了起来,使她看上去更像一个幻影而不是一位受到皇家邀请的客人。

欣黛看到她,感到不寒而栗。她还从未见过月族人出现在东方联邦的加冕典礼上,拉维娜态度倨傲无礼,似乎她无可辩驳地属于地球,比任何地球人都理直气壮,仿佛她才是那个要被加冕的人。这让欣黛对未来满含忧虑而非希望。

女王和她的随行人员在第一排预留的位置就座,坐在周围的人因为离得很近,极力掩饰对她的厌恶,但厌恶之情还是无可避免地写在脸上。

欣黛把浸满泡沫的抹布从桶里拿出来,暂时把她的忧虑放到一边,去擦爱瑞的悬浮车,直到擦得雪亮。

在一阵响亮的鼓声中,加冕典礼开始了。

凯王子跪在铺着丝绒的平台上,一小队男女从他前面缓缓通过,每个人分别把丝带、勋章或珠宝挂在他的脖子上。每一件物品都是礼物,具有象征意义——长寿、智慧、善良、慷慨、耐心、快乐。当所有礼物都挂在凯的脖子上之后,镜头向前推进,给了凯的脸部一个特写。他看上去极为平静,眼睛平视前方,头却高高昂起。

依照传统,应从其他五个地球王国中选出一位代表,来主持加冕典礼,以示各国对新王朝主权的尊重和信任。此次选出的代表是欧洲联邦的总理布罗斯达,一个高个头、宽肩膀、金头发的男人。欣黛一直觉得他更像一个农夫而不是政治家。他手持一个老式的纸质卷轴,上书凯登基时对臣民所做的全部承诺。

总理手持卷轴的两端,宣读誓言,凯跟随其后宣读誓言。

“我庄严宣誓,我会依据先朝历代皇帝所制定的法律和惯例,来统领东方联邦的臣民,”他跟着总理念道,“我会利用所赋予的无上权力,去施行公正,心怀悲悯,尊重民众应有的权利,珍视各国之间的和平,要以仁善与坚韧之心来治理国家,要充分发挥各位同仁和同胞的智慧与才能、诸事与他们充分协商。在此,我承诺不仅今日,而且在我主政的所有时间之内,都会依此行事,天地可鉴。”

欣黛正在擦拭悬浮车顶棚,听到凯的宣誓,心情无比激动。她还从未见过凯如此严肃、如此英俊。她知道他现在是多么紧张,想到这里,她心里暗暗为他捏了把汗;但是,在这一刻,他已不再是带着出故障的机器人去市场的那个王子,也不再是那个在电梯里差点吻了她的王子。

他成了她的皇帝。

布罗斯达昂起头。“我在此宣布,你——凯铎正式成为东方联邦的皇帝。陛下万岁。”

凯转身对着群众,他们也开始热情欢呼:“皇帝万岁,皇帝万岁。”

如果说凯确实为荣登皇帝宝座而感到高兴的话,至少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他站在加冕台上,周围的群众发出阵阵欢呼的时候,他却表情凝重、目光深邃。

凯的庄重安详与人群发出的阵阵欢呼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在长时间的喧嚣沸腾之后,有人将礼台推到台上,上面放着皇帝的第一套礼服。人群安静下来。

此时,欣黛正把水泼到悬浮车上。

凯扶着礼台的边缘,有那么一瞬间,他的面部并没有表情,眼睛盯着加冕台的边缘。然后,他说道:“我很荣幸,加冕典礼和最美好的节日在同一天发生,一百二十六年前,噩梦般的灾难,也就是第四次世界大战结束了,东方联邦也在此时诞生。它是在汇集了无数民众的力量、多种文化的精华、和许多人的理想之后产生的。东方联邦在一个持久的信念之下,才变得更加强大,那就是:团结一致,我们便不可战胜。尽管存在差异,我们却彼此关爱;尽管存在弱点,我们却互相帮助。我们热爱和平。痛恨战争;我们热爱生命,痛恨死亡。我们选择一位君王,作为我们的统领者,去指引我们,维护我们——不是统治,而是服务。”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

欣黛把视线暂时从视网膜显示器移开,快速检查了一下悬浮车。天太黑了,也不知道这活干得是否漂亮,反正她也没兴趣追求完美了。

她觉得还算满意,随后把湿抹布扔到桶里,靠在一排悬浮车后面的水泥墙根上,开始全神贯注地看起她的小屏幕。

“我是东方联邦第一任皇帝的曾、曾、曾孙,”凯继续说道,“从他那时候起,我们的世界就已经发生了巨变。我们仍会面临新的问题、新的挑战。尽管地球已经享受了一百二十六年的和平,可此时我们却在进行一场新的战争。我的父亲一直在与蓝热病,这个在地球上肆虐十几年的疾病进行着不懈的斗争。它已经将死亡和痛苦带到了我们的家门口,使得东方联邦善良的公民以及地球上的兄弟姐妹失去了他们的朋友、家人、邻居和所爱的人。与此同时,我们也蒙受了贸易和商业的损失、经济的下滑、生活水平的下降。因为没有足够的农民去耕作,已经有人遭受了饥馑;因为能量供应的短缺,一些人无法取暖。这就是我们面临的战争,这是我父亲决心打赢的战争,而现在我接过了引领人民打赢这场战争的火炬。”

“我们会齐心协力,找到治愈这一疾病的药物,我们会战胜疾病,重现这个伟大国家的繁荣昌盛。”

人群报以热烈的掌声,但凯说完这些话后,却并没有一丝笑容,仍然表情凝重,面色阴沉。

“还有一种威胁,一种同样严重的威胁,”待人群安静下来之后,凯继续说道,“如果我避而不谈,就太过天真幼稚了。”

台下的人群发出一阵骚动。欣黛把头靠在身后冰凉的墙壁上。

“众所周知,地球联盟各国与月球的紧张关系已经持续了许多代,我想你们也很清楚,月球的君王拉维娜女王陛下上周到访,这是她给予我们的荣幸。她是一个世纪以来第一位访问地球的月族君王,她的到来给予我们希望,预示着我们之间真正的和平时期即将到来。”

镜头切换到坐在前排的拉维娜女王身上。她白皙的双手交叠放在膝头,十分娴静,似乎因为为王子的赞誉而显得很谦卑,但欣黛知道,她骗不了任何人。

“我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日,与女王陛下进行了洽谈,希望能达成和平协议。因此我已下定决心,将他未竟的事业继续下去,毋庸置疑,在通往和平的道路上仍有重重障碍,我们应克服困难,在双方互惠的基础上达成共识。我相信我们能找到解决办法,我并没有放弃希望。”他吸口气,停了下来,欲言又止,他盯着眼前的礼台,手紧紧抓着礼台的边缘。

欣黛向前俯身,似乎这样就能看清正在努力思考下面的措辞的王子。

“我会——”他又停了下来,挺直身子,眼望远方。“我会尽一切可能去保证我们国家的利益,尽一切可能去保证诸位的安全。这就是我的承诺。”

他把手从礼台上拿开,转身走开了。人群还沉浸在他刚才所说的话中,之后发出了不无担心,但却很礼貌的稀稀拉拉的掌声。

屏幕上又闪现了坐在前排的几个月族人的镜头,欣黛的心揪成一团。女王的面纱也许遮住了她骄傲的表情,但她的侍卫脸上所显露的自大的表情却暴露无遗。他们深信已经胜券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