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低沉的马达声,悬浮车在隔离区外停了下来。欣黛飞速下了车,却被一阵恶臭熏得直往后退,赶紧用胳膊捂住鼻子。一股腐尸的味道在下午炎热的空气里愈发刺鼻,令她翻肠倒胃。在仓库入口处,一些医护机器人正在把死尸装车,然后运走,尸体已经膨胀变色,每个尸体的手腕上都有一个红红的切口。欣黛别过头去,屏住呼吸,眼睛也看着别处,快速从他们旁边走过,进到仓库。

靠近仓库天花板的窗户被绿色窗帘挡着,室外刺眼的阳光变得柔和了。以前隔离区几乎都空了,可现在却塞满了病人——各个年龄段,各种性别的都有。屋顶的电扇有气无力地旋转着,根本不足以驱散室内蒸腾的热气和死人的味道,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医护机器人在病床间穿梭,发出滋滋的声响,但是他们的数量有限,照顾不了所有的病人。

欣黛从床铺间的夹道穿过,从袖拢里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她看到了牡丹的织花毯子,然后扑到她的床根。“牡丹!”

牡丹没有动静,欣黛伸出手去抓住她的肩膀。毯子是柔软、温暖的,但毯子底下的身体却一动不动。

欣黛颤抖着,她的手摸到了羊毛围巾,接着就往外拉。

牡丹发出了虚弱的咕噜声,作为微弱的反抗,顿时,欣黛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下来,颓然倒在床边。

“我的天,牡丹。我一听说就赶过来了。”

牡丹眯起朦胧的双眼,看着欣黛。她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脖子上深色的斑点已经变成晦暗的皮下紫色斑点。她的眼睛看着欣黛,从毯子里伸出手,张开五指,露出深黑色的指尖和指甲上浅黄色的瘢痕。

“我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欣黛气还没喘匀,就赶紧解开工装裤侧兜的扣子,从里面拿出手套,这手套她通常会戴在右手上的。烧瓶就装在一根指头里,保护得很好。“我给你带来了点东西,你能坐起来吗?”

牡丹勉强握起手指,但又颓然垂了下来。她的眼睛空洞无神。欣黛觉得她好像没听见自己在说什么。

“牡丹?”

欣黛的脑子里哔地响了一声,眼前出现了爱瑞发来的信息,信息里熟悉的焦虑口吻让欣黛喘不过气来。

她没有看那条信息。

“牡丹,听我说。我要你坐起来。你能行吗?”

“妈妈?”牡丹虚弱地说道,嘴角出现了白色的泡沫。

“她在家里。她不知道——”你要死了。可是,爱瑞当然知道,那条信息她应该也收到了。

欣黛的心怦怦地跳着。她弯下身子,把胳膊插到牡丹肩膀底下。“加把劲,我会帮助你的。”

牡丹一脸木然——带着那种空洞,死人般的眼神——但欣黛拉她起来时,确实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对不起,我需要你把这个喝掉。”她说。

又是哔的一声,爱瑞的另一条信息。这次,欣黛的心里有些恼火,她关掉了网络信息,把所有信息都屏蔽了。

“这是从皇宫里拿来的,这或许能帮你。你明白吗?”她压低声音,怕别的病人听到,会冲过来抢。但牡丹的眼神仍是空荡荡的。“是药,牡丹。”她在她的耳边轻声说,“是抗生素。”

牡丹什么也没说,脑袋垂在欣黛的肩上。她的身体已经轻飘飘的,像一个木娃娃。

当欣黛看着牡丹空洞的眼睛时,那眼神缥缈而遥远,她的心里难过得像堵了块大石头。

“不……牡丹,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欣黛把牡丹整个靠在自己身上,打开了药瓶。“你得把这个喝掉。”她把药瓶举刀牡丹嘴边,但是牡丹的嘴唇一动不动。“牡丹。”欣黛的手颤抖着把牡丹的头向后仰,她干瘪的嘴唇张开了。

欣黛尽量稳住举着药瓶的手,生怕一滴药水洒出来。她把药瓶对准牡丹的嘴唇,屏住气,刚要灌,却停了下来。她的心都碎了,她的头因为无法流出泪水而感觉无比沉重。她用力摇晃着牡丹的头。“牡丹,不要啊。”

牡丹的嘴唇已不再发出声音,也没有了进出的气息,欣黛垂下了拿着药瓶的手。她把头埋在牡丹的脖子里,愤恨地咬着牙齿,直到下巴都疼了。她每呼吸一次,喉咙都刺得生疼,就好像房间的恶臭会让她的喉咙难受一样。可即使现在,过了许多天以后,她仍能闻到牡丹头发里洗发水淡淡的芳香。

欣黛紧紧地攥着手里的药瓶,轻轻地把牡丹放下,让她躺回到枕头上。她的眼睛还是睁着的。

欣黛用拳头捶打着床垫,药水漾出一些,洒在她的拇指上。她紧闭双眼直到眼前冒出金星。她沉重地倒下,把脸埋在毯子里。“见鬼。见鬼。牡丹!”她又坐起来,长长地吸了口气,盯着她小妹妹的瓜子脸和无神的眼睛。“我说话算数,把它给你带来了。”她控制不住自己,恨不得一把捏碎了药瓶。“还有,我跟凯说了,他会和你一起跳舞的,他说了他会的,你难道不明白吗?你不能死,我来了……我——”

一阵撕心裂肺的头疼把她击倒在床上。她抓住床垫,低下了头,垂在牡丹的胸前。这疼痛又是发自脊椎的上端,但是却没有像以前一样让她晕过去,她感到的只是极度的灼热,就像身体内部在燃烧。

剧烈的疼痛过去了,只留下后背轻微的抽搐,牡丹大睁的黯淡空洞的眼神仍在她的眼前萦绕。她抬起头来,用无力的手指把药瓶的塞子盖上,然后放回衣兜里。她伸出手,合上了牡丹的眼睛。

这时欣黛又听到了肮脏的水泥地上传来的熟悉的咯吱声,随后看到医护机器人朝她走来,叉手上没有水或者湿抹布。它来到牡丹病床的另一侧,打开身体,伸出一把手术刀。

欣黛把手伸到床的另一侧,用戴手套的手抓住牡丹的手腕。“不,”她喊道,声音大的连自己都想不到。附近病床的病人慢慢朝她扭过头。

机器人的传感器对准了她,但灯没有亮。

小偷、罪犯、逃犯。“这个你不能拿。”

那个机器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手术刀仍伸出体外,上面有一点点干了的血迹。

机器人没有说话,而是直接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欣黛的胳膊肘。“我的程序设计——”

“我不管你的程序设计要你干什么。这个你不能拿。”欣黛把牡丹的胳膊从机器人的手里拉出来。叉手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了深深的划痕。

“我必须取出她的身份卡,并加以保存。”机器人说着,又来拉她的胳膊。

欣黛弯下腰,用手抓住机器人的传感器,不让他靠近。“我说了,不能拿,走开。”

机器人旋转手术刀,把刀尖扎入欣黛的手套里,发出了金属碰撞的叮当声。欣黛吓地退了一步。手术刀卡在她的工作手套的厚布里。

欣黛恨得咬牙切齿,她从手套里猛地拔出手术刀,扎向机器人的传感器。上面的玻璃应声而碎,亮着的黄灯也灭了。机器人的金属手臂在空中挥舞着向后退去,之后从它内置的扩音器里发出很大的哔哔声和错误信号声。

欣黛从床上猛扑过去,一拳打在机器人的头上。它倒在地上不动了,也不出声了,手臂还在抽动。

欣黛的心怦怦跳着,朝四下里看了看。那些不太重的病号都坐了起来,眨巴着大眼珠子。四个夹道之外的一个机器人离开它的病号,朝欣黛走来。

欣黛吓得倒吸了一口气。她弯下腰来,把手从机器人打坏的传感器伸进去,抓住了手术刀。然后她转向牡丹——牡丹手臂上有很多划伤,旁边是凌乱的毯子,蓝色指尖垂吊在床边。欣黛跪在她的身旁,嘴里一边快速地喊着请原谅,一边抓住了她妹妹纤细的手腕。

她把刀片切入牡丹柔软的身体组织。血从切口流下来,和多年的油泥混在一起,染红了她的手套。当欣黛的刀片划到牡丹的手筋时,她的手动了一下,把欣黛吓了一跳。

当切口足够大时,欣黛用拇指把它扒开,露出里面鲜红的肌肉,还有血。她一阵反胃,但还是尽量小心翼翼地把手术刀切进伤口,把方型芯片拿了出来。

“我真是太对不起了。”她低声说着,把牡丹割伤的手臂放到她的肚子上,然后站了起来。机器人离得更近了。

“土灰,土灰……”

她朝这个沙哑的唱儿歌的声音转过身去,一手仍牢牢地抓着手术刀,另一只手拿着芯片。

在另一排病床上的小男孩睁着大眼睛,看到她手里的武器时,吓得缩起身子。押韵的儿歌声也消失了。欣黛过了一会才认出他。张山德,市场里的孩子,萨沙的儿子。他的皮肤上汗津津的,闪着亮光,黑色的头发由于睡得过多而贴在一侧的脑袋上。

土灰,土灰,我要飞飞。

每一个还有气力坐起来的人都盯着她看。

欣黛默默喘了口气,快速朝山德走去。她从衣兜里拿出药瓶,塞在他又黏又湿的手里。“把它喝了。”

医护机器人来到了床头,欣黛猛地把它推开,机器人像象棋中的小卒子一样倒在地上。山德一脸茫然地看着欣黛,他并没有认出她。“喝了它!”她命令道,同时拔出瓶塞,把药灌到他的嘴里。等到他咽下了药水,她才开始跑。

当她冲到大街上时,外面强烈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医护机器人和两个停放着尸体的轮车挡在了她和悬浮车之间,于是她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她跑出了四个街区,刚过了一个转角,就听到头顶另一架悬浮车的声音,电磁发动机的嗡嗡声在她的脚底震动。

“林欣黛,”扬声器里发出了很大的声音,“我命令你停下,老老实实接受拘押。”

她诅咒了一句。他们是要拘捕她吗?

她站住了,转过身来看着悬浮车,同时大口地喘着气。这是一个执法悬浮车,里面有更多的机器人,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来抓她了?

“这个不是我偷的!”她握起的拳头里攥着牡丹的芯片,大声喊道,“它属于她的家人,不是你们的,也不是任何其他人的!”

悬浮车落到了地面,发动机仍嗡嗡地响着。一个机器人从悬浮车的搭板上下来,边走边用黄光扫描仪上下扫描欣黛。它的叉手里拿着泰瑟枪。

她不由得向后退,脚跟踢起了空寂的大街上的废弃物。

“我什么也没干。”她说着,把手伸向机器人。“那个医护机器人要袭击我,我只是自卫而已。”

“林欣黛,”机器人用机械的声音说道,“你未经许可,擅自离开,我们已经和你的监护人取得联系。你违反了赛博格保护法,已经被认定为在逃赛博格。我们已接到命令,必要时可以武力拘捕你,并将你带回法定监护人身边。如果你不反抗,此次违法行为不会永久记录在案。”

欣黛眯起眼睛,十分困惑。她越过讲话的机器人,看到另一个机器人刚从悬浮车上下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下来。

“等等,”她说,边把手放下来,“是爱瑞让你们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