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特森盯着毛绒动物看了几秒钟,抬头望着像是要说什么的罗宾斯。“上校,他妈的一个字也别说这大象!”麦特森说。

罗宾斯换个话题,问道:“你认为斯奇拉德还会收下他吗?你自己说过,他说话越来越像布廷了。”

“你自己说吧,”麦特森朝雅列背影消失的方向挥挥手,“你别是忘了吧?是你和斯奇拉德要从零部件拼凑起那个王八蛋的。现在他在你们手上了,或者说在斯奇拉德手上了。老天。”

“所以你很担心。”罗宾斯说。

“我从开始就一直很担心他,”麦特森说,“他在我们这儿的时候,我总希望他能做点什么蠢事,好让我找个合法的理由毙了他。我们在培育第二个叛徒,特别是这个还有军用的躯体和大脑,这点让我很不喜欢。要是我说了算,我更愿意把狄拉克二等兵关进一个只有厕所和喂食口的大房间,关到腐烂为止。”

“但他仍然是你的部下。”罗宾斯说。

“斯奇拉德说得很清楚,他要狄拉克回去,天晓得他有什么该死的傻理由,”麦特森说,“他指挥的是战斗部队。如果真的吵起来,决定权肯定会落在他手上。”麦特森拿起巴巴,看了又看。“我只希望看在老天的份上,他知道他在做什么。”

“唔,”罗宾斯说,“也许狄拉克并不如你所想的那么像布廷。”

麦特森轻蔑地哼了一声,朝罗宾斯晃晃巴巴。“看见了?这可不是什么该死的纪念品。这是查尔斯·布廷本人送来的警告。不,上校,狄拉克正是如我所想的那么像布廷。”

“毫无疑问,”凯南对雅列说,“你已经变成了查尔斯·布廷。”

“他妈的见鬼。”雅列说。

“真他妈的见鬼,”凯南附和道,他指着显示器说,“你现在的意识模型与布廷留下的那个几乎完全相同。不同之处固然还有,但区别已经很细微了。不管从哪方哪面说,你的意识都和过去的查尔斯·布廷一模一样。”

“我没有什么不同的感觉。”雅列说。

“真的吗?”哈利·威尔逊从实验室的另外一头说。

雅列张开嘴,正要说话,忽然停下了。威尔逊咧嘴一笑。“你确实感觉到了不同吧,”他说,“我看得出,凯南也看得出。你比以前更有侵略性,反驳起来嘴巴更利落。雅列·狄拉克比较安静和内向——更加单纯,尽管这么说并不完全确切。你不再安静和内向,当然更不单纯。我记得查尔斯·布廷,你更像他,而不是过去的雅列·狄拉克。”

“但我并没有想叛变人类的念头啊。”雅列说。

“当然不会,”凯南说,“你和他有相同的意识,甚至有部分记忆也相同。但你有你自己的经历,塑造你看待事物的方法。你和他就像同卵双胞胎,拥有相同的基因,但过着不同的人生。查尔斯·布廷和你是意识的孪生兄弟,但你的经历仍旧是你的经历。”

“所以你们不认为我会变成坏人咯?”雅列说。

凯南做了个勒雷伊人的耸肩动作。雅列望向威尔逊,威尔逊做了个人类的耸肩动作。他说:“你说你知道查尔斯叛变的动机是女儿之死,你现在记得他女儿和他女儿是怎么死的了,但你的行为和我们在你脑海里见到的东西都证明你不会因此崩溃。我们打算建议允许你返回现役。他们会不会采纳我们的建议是另外一码事,毕竟你脑内的这个家伙正是一年前策划颠覆人类的那位老兄。不过我认为这不是你要担心的问题。”

“这当然是我要担心的问题,”雅列说,“因为我想找到布廷。我绝对不会袖手旁观,我不但要协助完成任务,还希望能亲自找到他,把他带回人类世界。”

“为什么?”凯南问。

“我想理解他,我想知道什么原因能让一个人做出这种事情,能让一个人叛变。”雅列说。

“你会惊讶于原因有多么微小,”凯南说,“甚至只是某个敌人的些许善意就够了。”凯南背过身去,雅列忽然想起凯南的处境和效忠对象。凯南望着别处,嘴里说:“威尔逊中尉,能让我和狄拉克二等兵私下谈几分钟吗?”威尔逊挑起眉毛,但没说什么就走出了实验室。凯南转向雅列。

“我想向你道歉,二等兵,”凯南说,“还想提醒你一些事情。”

雅列对凯南露出不明所以的笑容,说:“凯南,你没什么需要向我道歉的。”

“我不同意,”凯南说,“正是我的怯懦造就了你。要是我足够坚强,挺过萨根中尉对我的酷刑折磨,应该已经死了,你们不会知道这场针对人类的战争,也不会知道查尔斯·布廷还活着。善恶暂且不论,但我要是足够坚强,你就没有理由要出生,也不会被另外一个意识占据大脑。可我很脆弱,想活下去,哪怕是以囚犯和叛徒的身份活下去。有些人类殖民者会说这是业报,因果只能由我自己承受。

“但我在无意之中对你犯了罪,二等兵,”凯南说,“比起其他所有人,我更有资格当你的父亲,因为如果没有我,他们就不会对你犯下可怕的恶行。人类用人工意识——你们那该死的脑伴——制造活生生的士兵,这已经很可怕了,但对于你,出生只是为了承载另一个意识,这简直是渎神的罪孽。侵犯了你成为自己的权利。”

“没你说的那么可怕。”雅列说。

“唉,真是有那么可怕,”凯南说,“勒雷伊人崇尚灵性和原则,信仰是我们处世之道的核心。我们最高的价值观就是自我的神圣性——我们相信每个人都应该有自主选择的权利。呃——”凯南摇了摇脖子,“当然,是每个勒雷伊人。和大部分种族一样,我们很少关注其他种族的需求,特别是双方需求有所冲突的时候。

“不过无论如何,”凯南继续道,“选择都很重要。独立也很重要。你上次来见我和威尔逊的时候,我们让你选择是否继续。你还记得吧?”雅列点点头。“我不得不坦白,我那么做不但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因为正是我导致你在无法选择的情况下出生,所以给你选择的机会就是我的道德责任了。你接受这个机会,做出选择,我觉得我减轻了部分罪孽。不是全部。我的恶业还没消完,但毕竟消除了一部分。二等兵,我要为此谢谢你。”

“不客气。”雅列说。

“现在我要提醒你了,”凯南说,“萨根中尉在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时折磨了我,最后我屈服了,几乎将我们袭击人类的计划和盘托出,但有一点我撒了谎。我说我从没见过查尔斯·布廷。”

“你见过他?”雅列说。

“对,”凯南说,“见过一次,他来向我和其他勒雷伊科学家解释脑伴的构造,讨论怎么为勒雷伊人改造脑伴。很有吸引力的人类。非常热烈。有他独特的魅力,就算勒雷伊人也看得出。他有激情,我们勒雷伊人对激情很能共鸣。非常有激情。很有紧迫感。而且极其愤怒。”

凯南凑近雅列:“二等兵,我知道你以为事情和布廷的女儿有关,从某种程度上说,确实有关,但布廷还有别的动机。女儿之死可能只是导致某个念头成形的意外事件,驱策他的是这个念头,让他成为叛徒。”

“是什么?”雅列问,“那个念头是什么?”

“不知道,”凯南坦白道,“复仇当然是最明显的理由,但我见过他,复仇无法解释一切。二等兵,你会有更好的角度去搞清楚这一点。你拥有他的意识。”

“我完全不知道啊。”雅列说。

“唔,也许你会想到的,”凯南说,“我必须提醒你,你要记住,无论他受什么驱使,他都已经向这个动机屈服了,完全而彻底地屈服了。劝他回头已经为时已晚。你的危险是如果遇见他,你会认同他和他的动机。你毕竟是为了理解他而设计出来的。捞到机会,布廷一定会利用这一点。”

“我该怎么做?”雅列问。

“记住你是谁,”凯南说,“记住你不是他,记住你永远有选择。”

“我会记住的。”雅列说。

“希望如此,”凯南说着站起身,“祝你好运,二等兵。你可以走了。出去的时候叫威尔逊进来。”凯南走到柜橱前,有意背对雅列。雅列走出房门。

“你可以回去了。”雅列对威尔逊说。

“好的,”威尔逊说,“希望他的话对你有用。”

“很有用,”雅列说,“这家伙很有意思。”

“这么说也不错,”威尔逊说,“知道吗?狄拉克,他把自己看成了你的长辈。”

“我看出来了,”雅列说,“挺好,虽说我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父亲。”

威尔逊嘿嘿笑道:“生命充满惊喜,狄拉克。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大概是去见凯南的孙女。”雅列说。

雅列返回凤凰星空间站之前六小时,红隼号启动跃迁引擎,跃入一个有颗黯淡的橙色恒星的星系,从地球望去,这里属于在圆规座星系,但你的望远镜要足够强大才能看得到。红隼号的目标是检查殖民联盟货船汉迪号的残骸,通过紧急跃迁无人机送回凤凰星的黑匣子数据说汉迪号的引擎遭到故意破坏。红隼号没有送回黑匣子数据,红隼号消失得无影无踪。

机师休息室里,克劳德中尉从他的老巢上抬起头——所谓老巢,其实是张桌子,上面摆着俘获警惕心不强的人的诱饵(学名:一摞扑克)——看见雅列站在面前。

“哎呀,莫不是笑话大师他本人驾到?”克劳德笑着说。

“哈啰,中尉,”雅列说,“长久不见。”

“可不怪我,”克劳德说,“我一直都在这儿,你去哪儿了?”

“出去拯救人类呗,”雅列说,“你知道的,日常工作。”

“活儿很脏,但总得有人干,”克劳德说,“还好是你不是我。”克劳德伸腿蹬出一把椅子,抬手拿起扑克。“怎么不坐?一刻钟以后我要去办补给任务的起飞手续,正好有空教你怎么打输德州扑克。”

“我已经知道怎么打输了。”雅列说。

“瞅瞅,你那种风格的笑话又来了。”克劳德说。

“我来其实是为了你的补给任务,”雅列说,“希望你能让我跟你下去一趟。”

“乐意之至,”克劳德开始洗牌,“把你的离港许可发给我,咱们正好上船打两把。补给交通艇下去一路上基本都靠自动导航,之所以非要我坐上去,只是为了万一坠机,上头可以说还死了人。”

“我没有离港许可,”雅列说,“但我需要去一趟凤凰星。”

“为什么?”克劳德问。

“给死去的亲属扫墓,”雅列说,“而我很快就要出任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