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列把防护服对准来袭的石块并放大,注意到石块有突出的边缘,而且都拖着像是牵引索的东西。雅列望着石块飞近,最后来到爬犁附近。其中一块石头在雅列前方改变姿势,另外两块石头开始连接牵引索。石块有一个人那么大,呈不规则的半球形,近看像是没有头部开口的乌龟壳,以四角对称伸出四个突起,突出物各有两个关节,末端是张开的手掌,都有能对折的大拇指。石块下端平坦,色彩斑斓,中央有一条线,说明下端是能打开的,上端并排有几小块平坦而光滑的补片,雅列估计那是感光材料。

“没想到吧,二等兵?”石块发出了马丁的声音。

“没有,长官。”雅列说。他在内部数据库里查询与人类友好(至少不公开抱有敌意)的少数几个智慧物种,却没有找到有谁哪怕只是稍微有点像面前这怪物。“我以为你会是人类。”

雅列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好笑情绪,马丁说:“我们是人类,二等兵,和你一样是人类。”

“你看着不像人类。”话刚出口,雅列就后悔了。

“当然不像,”马丁说,“但我们也不居住在典型的人类环境中。我们经过改造,以适应所生活的地方。”

“你们住在哪儿?”雅列问。

马丁的一条突出物朝周围挥了挥,说:“这儿,适应居住在太空里。防真空的躯体。用有光合作用能力的条带获取能量,”马丁拍拍他的下部,“这里面有个器官,养殖改造过的海藻,提供我们需要的海藻和有机化合物。我们可以在这儿一住就是几周,执行刺探和破坏任务,而奥宾人根本不知道我们来了。他们一直在寻找防卫军飞船,肯定困惑得要死要活。”

“那是当然。”雅列说。

“好了,斯特罗斯说我们可以走了,”马丁说,“我们要拖你回去,等着。”雅列觉得爬犁一抖,接着是微弱的震颤,牵引索开始收紧,拖着爬犁驶向行星环。石块飞得很稳定,靠后肢的小型喷气背包调整姿势。

“你们天生就是这样?”雅列问。

“我不是,”马丁说,“他们在三年前创造了这个躯体型号。一切都是全新的,然后征求志愿者测试。不经测试就把意识丢进去,那就太极端了。我们想知道人类能不能适应它而不发疯。这具躯体几乎是个全封闭系统。氧气、营养成分和水汽来自我的海藻器官,排出的废物反过来供海藻食用。不需要像人类那样吃喝,甚至不像普通人那么撒尿。不做你天生应该做的事情确实能让人发疯。你肯定不相信不撒尿能伤害你的心智,但请相信我,确实会。这是他们在全面投产前必须解决的问题之一。”

马丁指着另外两块石头说:“呐,斯特罗斯和波尔,他们天生就是这个躯体,在里面过得非常适应。我跟他们解释吃汉堡和拉屎,他们看我的表情像是我发疯了。给他们解释普通人的性生活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他们也过性生活?”雅列讶异道。

“性欲可不能随便瞎摆弄,”马丁说,“那对物种来说是坏事。对,我们随时都能过性生活。”他指着下端说,“我们这儿有开口,外壳边缘能和其他人的外壳边缘无缝连接。我们能用的体位比较受限制。你们的躯体比我们的更加灵活。但另一方面,我们能在真空里打炮。这把戏就够瞧的了。”

“应该是吧。”雅列说。他觉得上尉正在步入“过度分享”的领域。

“但我们是另外一个人种,这点毫无疑问,”马丁说,“连命名体系都和特种部队的其他人不一样。我们的姓氏来自往日的科幻作家,而不是科学家。我换躯体的时候连名字也一块改了。”

“你还会换回去吗?”雅列说,“换回普通躯体?”

“不了,”马丁说,“刚换过来的时候还愿意,但现在已经习惯了,这就是我的普通躯体,而且还是大势所趋。防卫军制造我们是为了创造战斗优势,和创造原来的特种部队一样。结果很成功。我们就像暗物质,可以偷偷摸向飞船,敌人以为我们是碎石,直到我们在和飞船擦身而过时把便携核弹贴在船壳上,接下来嘛,他们就什么都没法以为了。”

“但还不止如此,”马丁继续道,“我们是第一批为适应太空生活而有机改造的人类。我们的每个器官都是有机体,甚至包括脑伴——我们拥有第一批完全有机的脑伴。这个改进将广泛应用于特种部队的下一个新躯体型号。我们的所有东西都通过DNA表现。他们要是能找到让我们自然繁殖的办法,那人类就有新物种了:宇宙人,居住在行星际的空间之中。到时候我们就不需要为了土地打仗,意味着人类将会胜利。”

“除非你不想长得像乌龟。”雅列说。

马丁送来一阵强烈的好笑情绪。“说得好,”他说,“确实如此,我们也知道。我们自称卡美拉,你明白的。”

雅列困惑片刻,想起他在卡森营地以十倍速观看的科幻电影,这才回过神来。“就是那个日本怪物?”

“你明白了。”马丁说。

“你们也能喷火吗?”雅列问。

“问奥宾人吧。”马丁说。

爬犁进入了行星环。

钻进科维尔空间站侧壁上的窟窿,雅列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具尸体。

卡美拉之前报告特种部队说科维尔空间站大体完好,但“大体完好”对居住在真空里的士兵显然意义不同。空间站内没有空气、生命和重力,多亏了太阳能电池板和坚固耐用的工程设计,部分电路系统还没有切断供电。卡美拉很熟悉空间站,他们来过这里,搜集没有被奥宾人摧毁或掠走的档案、文件和物品。他们没有碰尸体,因为奥宾人还时不时地登上空间站,要是尸体数量大幅度减少,他们多半会注意到。因此脱水的冰冷尸体都还在空间站内漂浮。

这具尸体贴在走廊舱壁上。炸开这个窟窿的时候,雅列估计尸体应该不在附近,爆炸造成的减压会把他吸入太空。雅列转身向马丁确认。

“新飘来的,”马丁证实道,“至少没在这个区域见过。尸体和各种物品总在空间站里飘来飘去。你要找的人里有他吗?”

雅列飘向死者。尸体被烤干了,所有水分都已沸腾散失。就算布廷认识他,现在肯定也认不出了。

雅列看着死者的白大褂,姓名牌说他叫厄普托·查特杰。纸一样的皮肤是绿色的。名字应该属于殖民者,但他显然曾是某个西方国家的公民。

“不知道他是谁。”雅列说。

“那就走吧。”马丁说。他用两只左手抓住栏杆,推着躯体飘进走廊。雅列跟上去,遇到尸体碰撞着飘过走廊就松开栏杆躲避。天晓得他会不会在走廊里或其他某处撞见佐伊·布廷的浮尸。

不,一个念头说。他们没有找到过她的尸体。他们几乎没有找到殖民者的尸体。

“停下。”雅列对马丁说。

“怎么?”马丁问。

“我记起来了。”雅列说着闭上眼睛,尽管他还戴着头罩。再睁开眼睛,他觉得思路更加敏锐,精神更加集中。他同时知道了应该去什么地方。

“跟我来。”雅列说。

雅列和马丁是从武器研究区进入空间站的,向着转轴走是导航和生物医药研究区,转轴中央是零重力实验室。雅列领着马丁向转轴走,顺时针穿行于走廊之间,偶尔停下,让马丁用千斤顶撬开不工作的应急门。走廊照明灯的电力来自太阳能电池板,光线虽然微弱,但对于雅列的增强视觉已经绰绰有余。

“到了,”雅列最后说,“这是我做研究的地方。也就是我的实验室。”

实验室充满了碎屑和弹孔。闯进实验室的人对抢夺技术成果毫无兴趣,只想杀死里面的所有人。台面和一张桌子的侧面有干涸的黑色血迹。至少有一个人中枪死亡,但尸体不在这里。

杰罗姆·寇斯,雅列心想。我的助手叫这个名字。他出生在危地马拉,小时候移民到美国,正是他解决了缓存溢出的问题——

“妈的。”雅列骂道。有关杰瑞·寇斯的记忆漂浮在脑海里,努力寻找背景信息。雅列扫视房间,寻找电脑和记忆存储设备,但一无所获。他问马丁:“你们的人拿走了这儿的电脑吗?”

“没动这个房间的,”马丁说,“我们找到机会进来之前,有些实验室的电脑和其他设备就已经失踪,肯定被奥宾人或其他什么人拿走了。”

雅列推着自己飘到他知道属于布廷的办公桌前。桌面上的东西早就飘得不知所终。雅列拉开抽屉,找到的都是文具、活页夹之类的东西,没有特别有价值的。正要关上放活页夹的抽屉,雅列看见其中一个活页夹里有纸张。他停下来,从中抽出一张纸。一幅画,有佐伊·布廷的签名,字写得很有热情,不怎么清晰。

她每周三上美术课的时候,都要给我画一幅画。每次我拿到一幅新的,就用图钉挂起来,取下上一幅收进活页夹。从来不扔掉。雅列瞥了一眼办公桌上方的软木板,有图钉,但没有画。最后一幅大概飘到房间的某个角落里去了。雅列按捺住非得去寻找的冲动,推了一把办公桌,飞向房门。马丁还没来得及问他去哪儿,他就飞进了走廊。马丁连忙追了上去。

科维尔空间站的工作区走廊犹如医院般空空荡荡;家属区则尽量表现得完全不同。脚下铺着地毯——尽管只是工业地毯。美术课的老师鼓励孩子在走廊墙上作画,画里有太阳、猫狗和鲜花山丘,除非你是家长,否则绝对不会认为那是艺术。而走廊里的碎屑和墙上的零星黑色血迹也破坏了欢乐的气氛。

布廷是研究的带头人,而且有小孩,所以住处比大部分人的宽敞,但仍旧狭小得令人难以忍受——空间在空间站上非常珍贵。布廷的住处是十号,位于C走廊尽头(C代表猫,墙上画满了各种构造稀奇古怪的猫)。雅列拖着身体在走廊里飞向十号房间。门关着,但没有锁。雅列拉开门,飘了进去。

和其他地方一样,物品也在房间里无声飘荡。雅列认出了其中一些,另外一些他认不出来。一本书是大学朋友送的礼物。相框里的一张照片。一支笔。他和谢莉尔度蜜月时买的小地毯。

谢莉尔,他的妻子,登山时失足摔死。就在他来这里前辞世,出发前倒数第二天是她的葬礼。他记得他在葬礼上抓着佐伊的手,听见佐伊问妈妈为什么要走,要他许诺永远不离开她。他当然许诺了。

布廷的卧室很小,旁边佐伊的卧室对五岁以上的人来说都狭窄得难受。超小号的儿童床塞在一个角落里,卡得紧紧的,所以没有飘走,连床垫都还在原处。图画书、玩具和毛绒动物四处飘荡。其中一样东西吸引了雅列的目光,他伸手抓住。

大象巴巴。在殖民联盟停止接受富国殖民者之前,行星凤凰就已经是殖民地了,这里有很多法国人,布廷就是法国血统。巴巴与阿斯泰利克斯、丁丁和呆子都是凤凰星儿童喜欢的卡通人物,这些角色纪念的是地球上的童年时光,地球离凤凰星太远,很少有人会想起它。佐伊没见过活生生的大象——进入太空的大象屈指可数——但谢莉尔把巴巴当四岁生日礼物送给佐伊时,她仍旧喜出望外。谢莉尔死后,佐伊将巴巴当做图腾,不管去哪儿都要带着它。

他出发去凤凰星做为期数周的最终测试,把佐伊留在海伦娜·格林的住处,他还记得佐伊因为没带巴巴而哭得多么伤心。他已经快要误机,没时间回去取。最后他答应给她的巴巴找个塞莱斯特,这才止住她的哭泣。安静下来的佐伊亲了他一下,去凯伊·格林的房间和小朋友玩了。随后他就完全忘了巴巴和塞莱斯特这件事,直到按计划要返回奥玛和科维尔的那一天。正在琢磨该怎么合情合理地解释他为何空手回家,忽然有人把他拉到一边,说奥玛和科维尔遭到攻击,基地和殖民地全员尽灭——他的女儿,他最爱的那个人,孤单惶恐地死去,远离爱过她的所有人。

雅列抓着巴巴,意识和布廷记忆之间的障碍土崩瓦解,他感觉到布廷的哀恸和愤怒,就仿佛这是他自己的情绪。找到关键了。正是这件事,他的女儿,他的佐伊·乔丽,他的欢乐源泉,她的死让布廷走上了叛变之路。雅列无力地抵抗着,感觉着布廷的情绪,勉强想象得知女儿死讯时的厌恶和惊骇;生命中由女儿占据的位置,现在是空洞而可怕的痛楚;还有,疯狂而怨毒的欲望,想在哀悼之外做些什么事情。

记忆的洪流冲垮了雅列,事情一件件想起来,闯进意识,扎下根须,激得他不停喘息。记忆闯进意识的速度太快,有些本身就不完整,有些他无法完全理解,用粗略的线条勾勒出布廷叛变之路的轮廓。雅列不记得他和奥宾人第一次接触的过程,只记得一种发泄的感觉,像是做了某个决定,这个决定将他从挥之不去的痛苦和愤怒之中解放了出来——他看见自己和奥宾人达成协议,以他关于脑伴和意识研究的知识换取安全的容身之处。

他无法把握科学工作的细节,理解布廷的这些知识需要大量训练,而雅列的大脑根本没有这些训练所需要的神经通道。他只得到了感官体验的记忆:策划假死逃遁时的快乐,与佐伊分离时的痛楚,离开人类空域、着手创造复仇工具的欲望。

在纷乱的感觉和情绪之中,偶尔也有确凿的记忆如珠宝般闪光,是在记忆场里重复出现的数据,是因为不止一次事件而记住的内容。有些事情在记忆中忽隐忽现,但他就是抓不住。他知道佐伊是布廷叛变的关键,但不知道这个关键究竟是怎么起作用的,他觉得每次伸出手,答案都会滑出手心,他急得心痒难耐。

雅列转而将注意力放在确凿而能把握住的记忆片段上。雅列的意识围住其中一段记忆,那是个地名,从说话方式不同于人类的异族的语言粗略翻译而来。

雅列知道布廷在哪儿了。

布廷住处的大门滑开,马丁抓着门框飘进来,见到雅列在佐伊的房间里,推动身体飘向他。“该走了,狄拉克,”他说,“瓦列说奥宾人快到了。他们肯定在空间站装了监控设备。我真蠢。”

“给我一分钟。”雅列说。

“没有一分钟了。”马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