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吃的爱死,不爱吃的恨死,”店员说,“大部分人不爱吃,觉得把它们从糖豆堆里挑出来很麻烦,爱吃的更愿意一小袋专门装它们。所以我总是进货,但放在单独的罐子里。”

“你是爱吃的还是不爱吃的?”雅列问。

“完全无法忍受,”店员答道,“但我丈夫怎么吃都吃不够,喜欢边吃边朝我哈气,就为了惹我生气。有次我干脆一脚把他踢下床去。没吃过黑色软糖豆?”

“没有,”雅列说,他的嘴里在微微流口水,“但我想试试。”

“勇敢得很。”店员说,拿起一个透明小塑料袋装满糖豆递给雅列。雅列接过去,拈出两颗,店员记下这笔生意;雅列是防卫军成员,不需要花钱买软糖豆(和其他东西一样,软糖豆也是白送的,防卫军士兵总是充满感情地管这个叫费用全免的地狱观光),但店员要记录士兵买了什么,据此找防卫军收钱。资本主义进入太空,而且活得还很滋润。

雅列把两颗软糖豆丢进嘴里,用臼齿咬碎,停下来,等待唾液把甘草的香味带上舌尖,香气越过上颚,在鼻腔内扩散。他闭上眼睛,意识到糖豆和记忆中一样美味。他抓了一把塞进嘴里。

店员望着他狂热的举动,问:“怎么样?”

“好,”雅列边嚼边说,“好极了。”

“我要告诉我丈夫,他又多了个伙伴。”店员说。

雅列点点头,答道:“两个,我的小女儿也很喜欢。”

“那就更好了。”店员说,但这时雅列已经离开,陷入自己的思绪,走向他的办公室。雅列走了十步,吞下满嘴的软糖豆,伸手继续去拿,但蓦地停下了。

我的小女儿,他心想,哀恸和记忆重重地落在他头上,他浑身抽搐,把软糖豆全呕在了走廊上。他咳嗽着吐出喉咙里剩下的软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名字。

佐伊,雅列心想。我的女儿。我已经死去的女儿。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雅列身体一缩,退开时险些被呕吐物滑倒,手里的那袋软糖豆飞了出去。他望着拍他的女人,是防卫军的什么士兵。她奇怪地看着雅列,脑袋里响起短促而尖利的嗡嗡声,像是加快了十倍的说话声。那声音响了一次,又一次,仿佛两记耳光扇在脑壳里。

“干什么?”雅列朝那女人喊道。

“狄拉克,”她说,“冷静。告诉我,你怎么了?”

雅列只觉得困惑和恐惧,他迈着沉重的步子飞快逃开,一路上撞上了好几个行人。

简·萨根目送狄拉克蹒跚走远,低头看着那摊黑乎乎的呕吐物和撒了一地的软糖豆。她扭头望向糖果摊,走了过去。

“你,”她指着店主说,“刚才发生什么了?”

“那家伙过来,买了些黑色软糖豆,”店主说,“说他很喜欢,塞了一把到嘴里,然后走了几步就全吐掉了。”

“就这些?”萨根问。

“就这些,”店主说,“我和他聊了几句,说我丈夫很喜欢黑色软糖豆,他说他孩子也喜欢,然后拿上软糖豆就走开了。”

“他说起他的孩子?”萨根问。

“是啊,”店主说,“他说他有个小女儿。”

萨根顺着走廊望过去,狄拉克已经不见踪影。她朝狄拉克刚才去的方向拔腿就跑,同时尝试呼叫斯奇拉德将军。

雅列来到空间站的一部电梯前,里面的人出来,他走进去,揿下他的实验室所在楼层的按钮,忽然发现他有一条绿色的胳膊。他猛地缩回手,胳膊狠狠地砸在轿厢墙上,剧痛让他意识到这其实就是他的胳膊,而他无法摆脱这东西。轿厢里的其他人奇怪地看着他,有个人的视线格外怨毒。他抽胳膊的时候险些打中那女人。

“抱歉。”他说。那女人哼了一声,摆出直视前方的搭电梯姿势。雅列有样学样,在电梯的拉绒金属墙壁上看见了自己模模糊糊的绿色倒影。雅列的困惑和焦虑已经接近了恐惧,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他可不能在满是陌生人的电梯里发疯。社交制约在这一刻起了作用,使他没有被身份困惑引发的恐慌压倒。

雅列默默地站在那里,等待电梯到达他的楼层,他要是肯花几秒钟问问自己是谁,肯定会惊讶地发现他根本没有确定的答案。不过,他没有这么做,普通人一般不会怀疑自己的身份。雅列知道绿皮肤不对劲,知道他的实验室就在下面三层,知道女儿佐伊已经死了。

电梯来到雅列的楼层,他走出电梯,踏入一条宽阔的通道。凤凰星空间站的这一层没有糖果摊,也没有军人商店。每隔一百英尺左右就站着一个防卫军士兵,把守着通往这一层深处的各条走廊。每条走廊口都有生物测定和脑伴/人工大脑扫描器,扫描每一个走近的人。要是这个人不被允许进入那条走廊,防卫军警卫会在他来到走廊口之前截住他。

雅列知道他按理说能进入大部分走廊,但怀疑现在这具怪异躯体能不能走进其中的任何一条。他顺着通道前进,样子像是他很清楚要去哪儿。他走向他的实验室和办公室所在的那条走廊。到了那里,他也许就能想出接下来该怎么办了。就快来到走廊口,他发现通道里的所有防卫军警卫都转身盯着他。

该死,雅列心想。前方不到五十英尺就是他的走廊了。冲动之下,他跑了过去,惊讶地发现他的躯体竟能如此迅猛地扑向目标。把守走廊的士兵也同样迅猛,士兵端起MP,但雅列抢先一步,重重一掌拍在士兵身上。士兵撞在走廊墙上,倒地不起。雅列停也不停地从士兵身边跑过去,奔向走廊前方两百英尺外的实验室大门。跑着跑着,四周警铃大作,应急门纷纷关闭。一扇应急门从走廊的墙壁里弹出来,在半秒钟内封锁了这块区域,雅列在最后一瞬间挤过去,险些被拦在目标之外。

雅列跑到实验室门口,一把推开。里面有一名防卫军军事研究技术员和一个勒雷伊人。看见勒雷伊人站在自己的实验室里,所产生的认知矛盾让雅列动弹不得,恐惧如匕首,刺穿这一刻的惶惑。他害怕的不是勒雷伊人,而是被揭穿做了什么危险、可怕、理当遭受惩罚的事情。雅列的大脑转得飞快,寻找与这种恐惧相关的记忆和解释,但什么也没想起来。

勒雷伊人晃动着头部,绕过他所在的试验台,走向雅列。

“你就是他,对吧?”勒雷伊人说,他的英语口音很奇怪,但能听得懂。

“谁?”雅列问。

“他们制造的士兵,用来困住一名叛徒,”勒雷伊人说,“但没有成功。”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雅列说,“这是我的实验室。你是谁?”

勒雷伊人再次晃动头部,说:“也许他们终究还是做到了。”勒雷伊人指着自己说,“凯南。科学家,囚犯。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你知道你是谁吗?”

雅列张嘴回答,忽然意识到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张着嘴呆站了几秒钟,直到应急门刷地打开,刚才和他交谈过的女兵走进房间,举起枪,打中他的头部。

“第一个问题。”斯奇拉德将军说。雅列躺在凤凰星空间站的医务室里,还没完全从那发晕眩弹里清醒过来,两名防卫军警卫守在床尾,简·萨根站在墙边。“你是谁?”

“雅列·狄拉克二等兵。”雅列答道。他没有问斯奇拉德是谁,因为脑伴在将军走进房间那一刻就识别出了他的身份。斯奇拉德的脑伴也能轻而易举地判断雅列是谁,所以这个问题并不只是为了辨别身份。“我驻扎在风筝号上,我的指挥官是萨根中尉,她就站在那边。”

“第二个问题,”斯奇拉德将军说,“你知道查尔斯·布廷是谁吗?”

“不知道,长官,”雅列说,“我应该知道吗?”

“有可能,”斯奇拉德说,“我们在他的实验室门口找到了你。你告诉那个勒雷伊人说这是你的实验室。说明你认为你是查尔斯·布廷,至少在那一分钟这么认为。萨根中尉说她和你交谈时,你对自己的名字毫无反应。”

“我记得我不知道自己是谁,”雅列说,“但不记得我认为我是另外一个人。”

“但你去了布廷的实验室,你可从来没去过那儿,”斯奇拉德说,“我们知道你没有用脑伴调取空间站地图找实验室的位置。”

“我没法解释,”雅列说,“记忆就在我的脑海里。”雅列看见这句话让斯奇拉德瞥了萨根一眼。

门打开了,两个男人走进来。没等脑伴辨别出他们的身份,其中的一个就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雅列面前。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说。

雅列一拳把他打翻在地。警卫举起MP,雅列已经从突如其来的愤怒和冲动中恢复神智,立刻高举双手。

男人站起来,雅列的脑伴这时才辨别出他的身份:格雷戈·麦特森将军,军事研究局的老大。

“这就权当回答了。”麦特森举起手,捂住右眼。他大步流星走进卫生间,去检查他的伤势。

“别那么确定。”斯奇拉德说。他扭头问雅列:“二等兵,你认识刚才挨你拳头的那个人吗?”

“我现在知道他是麦特森将军,”雅列说,“但打他的时候并不知道。”

“你为什么打他?”斯奇拉德问。

“不知道,长官,”雅列说,“只是……”他停了下来。

“二等兵,回答我的问题。”斯奇拉德说。

“就是当时觉得应该那么做,”雅列说,“没法解释为什么。”

“他确实记得一些事情,”斯奇拉德扭头对麦特森说,“但不是全部,而且不记得他是谁。”

“狗屁,”麦特森在卫生间里说,“他记得的事情够他给我当头一拳了。龟孙子想这么揍我想了好多年。”

“将军,他有可能全都记起来了,但想让你相信其实并没有。”另外一个男人对斯奇拉德说。雅列的脑伴认出他是詹姆斯·罗宾斯上校。

“有可能,”斯奇拉德说,“但到目前为止,他的行为并不支持这个看法。他如果真是布廷,就不会有兴趣让我们知道他记得任何事情。殴打将军可不明智。”

“确实不明智,”麦特森走出卫生间,“只是泄愤罢了。”他转向雅列,指着眼睛——被砸出血管的智能血构成了一圈淤青。“要是在地球上,黑眼圈会在我脸上一挂就是几个星期。我该因为违反军纪而枪毙了你。”

“我说将军。”斯奇拉德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