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南还想争辩,但莎兰轻轻抓住他的手臂。“凯南,他说得对,”她说,“你必须离开。我们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尤其是你,如果你被发现,那就是一场灾难。”

“我不能撇下你啊。”凯南说。

“凯南,”莎兰指着漠然旁观的亚滕·兰特说,“他是基地军衔最高的长官之一。我们正在遭受袭击。上头不会因为区区小事派他来找你。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快走吧。我能找到办法回兵营。我们在这儿已经住了不少时间,对吧?所以我记得怎么回去。”

凯南盯着莎兰看了足足一分钟,指着亚滕·兰特背后的艾尼沙士兵说:“你,护送她回兵营。”

“我需要他在我身边,主管。”亚滕·兰特说。

“你一个人就能搞定我,”凯南说,“要是他不护送她,那就我自己去。”

亚滕·兰特遮住翻译器,示意士兵过来,他们凑得很近,咔哒咔哒地小声交谈——其实没有必要,因为凯南完全不懂艾尼沙语。两人随即分开,士兵走过去站在莎兰身边。

“他会带她回兵营,”亚滕·兰特说,“你别再提要求了。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快跟我走,主管。”他伸出手,抓住凯南的胳膊,拉着他走向楼梯间的连通门。凯南扭头张望,看见莎兰害怕地抬头打量巨大的艾尼沙士兵。亚滕·兰特把他推进门,助手爱人最后的身影消失了。

“很痛啊。”凯南说。

“安静。”亚滕·兰特说,推着凯南上了楼梯。他们开始向上爬,艾尼沙人短得惊人但非常灵巧的后附肢恰好配合上了凯南的步伐。“找你花的时间就够长了,劝你走又耽搁了这么久。你怎么不在营房里?”

“我们正在做一些收尾工作,”凯南说,“反正也没别的事情可做。现在去哪儿?”

“向上,”亚滕·兰特说,“去地下维修铁道。”

凯南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亚滕·兰特,尽管落后了几级台阶,但亚滕·兰特还是几乎和他一般高。“那条铁道通往水耕农场。”凯南说。凯南、莎兰和团队的其他成员有时会去基地广阔的地下水耕农场欣赏绿叶——除非你格外喜欢体温过低的感觉,否则这颗行星的地表可不怎么招人喜欢。水耕农场是这儿最近似于大自然的地方。

“水耕农场是个天然洞窟,”亚滕·兰特推着凯南继续向前走,“底下是个封闭区域,有条地下河汇入地下湖。那儿隐藏着一个供你居住的小型生活舱。”

“你怎么没告诉过我?”凯南说。

“没想到有这个必要。”亚滕·兰特说。

“得游过去吗?”凯南问。

“有个小潜艇,”亚滕·兰特说,“即使对你来说也很狭小,已经按照生活舱的位置设置好了路线。”

“我要在那儿待多久?”

“最好一秒钟也别待,”亚滕·兰特说,“否则就会是很长一段时间。还有两段楼梯,主管。”

又爬了两段楼梯,两人停下脚步,凯南气喘吁吁,亚滕·兰特对着通讯器咔哒咔哒说话。战斗的声音隔着石质地面和混凝土墙壁从几层楼之上传下来。“敌人已经攻到基地,但被我们暂时拦在了地面,”亚滕·兰特对凯南说,他放下通讯器,“敌人还没有打到这一层。还是先让你安全藏好吧。请跟紧我,主管,别落下。听懂了吗?”

“听懂了。”凯南说。

“那就出发。”亚滕·兰特说。他收起颇为吓人的武器,打开门,大踏步走进走廊。亚滕·兰特继续前进,凯南注意到艾尼沙人的后附肢从甲壳内多伸出了一个关节。这个构造类似于弹簧,让艾尼沙人能在战斗时发挥出可怕的速度和敏捷性,凯南不由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各种爬行昆虫。他按捺住反感和战栗,跑步跟上,奔向这层另一头的小地铁站,走廊里遍地瓦砾,他走得磕磕绊绊,怎么也快不起来。

凯南喘着粗气跑到小地铁前,亚滕·兰特正在检查车头的控制系统,地铁的乘客车厢是敞篷的。亚滕·兰特已经松开了车头和车厢之间的连接装置,他说:“叫你跟紧我的。”

“咱俩中有个老人,再说我的腿也不会变成两倍长,”凯南指着车头说,“要我上去吗?”

“我们应该走路的。”亚滕·兰特说,凯南听得腿肚子已经开始抽筋了。“但我认为你跑不完整段路,而且就快没时间了。我们只能冒险开车,上去。”凯南满怀感激地爬进车头的乘客区——空间很大,因为是给两个艾尼沙人准备的。亚滕·兰特把小车头开到最高速度,大约两倍于艾尼沙人的跃步速度,在逼仄的隧道里快得令人很不舒服。接着,亚滕·兰特转过身,举起武器,在背后的隧道中寻找目标。

“基地如果被攻破,我该怎么办?”凯南问。

“你在生活舱里很安全。”亚滕·兰特说。

“对,但如果基地被攻破,谁来救我呢?”凯南问,“我总不能一辈子待在生活舱里吧?再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出去。无论生活舱准备得多么充分,给养迟早会耗尽。更别提空气了。”

“生活舱能分离出水中溶解的氧气,”亚滕·兰特说,“你不会窒息而死。”

“太棒了,但还有饿死的问题呢?”凯南说。

“地下湖有个出口——”亚滕·兰特只说到这里,车头就猛地一晃脱轨了。隧道坍塌的声音淹没了其他所有响动。凯南和亚滕·兰特感到脚下一顿,接着便飞离了车厢,跌进烟雾腾腾的无边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凯南发觉自己被亚滕·兰特戳醒了。“快醒来,主管。”亚滕·兰特说。

“我看不见。”凯南说。亚滕·兰特闻言打开武器上的照明灯。“谢谢。”凯南说。

“你还好吧?”亚滕·兰特问。

“我没事,”凯南说,“但只要可能,我希望今天别再摔在地上了。”亚滕·兰特咔哒两声表示同意,转动光束,查看困住他们的崩塌落石。凯南爬起身,踩着碎石有点立足不稳。

亚滕·兰特把光束转回到凯南身上,说:“留在这里,主管,比较安全。”光束落向铁轨。“也许还有电流。”光束再次转开,照向新监狱的墙壁。不知出于偶然还是有人安排,轰击使得铁轨将凯南和亚滕·兰特围了起来,碎石垒成的墙壁上没有任何缺口。凯南心想这下子窒息成了真正的问题。亚滕·兰特继续勘察周界,不时试着对通讯器说话,通讯器似乎不工作了。凯南坐下,尽量不深呼吸。

过了一段时间,已经放弃勘察、关灯休息的亚滕·兰特忽然打开灯,把光束投向最接近基地的碎石墙壁。

“怎么啦?”凯南问。

“安静。”亚滕·兰特说着走近碎石墙壁,像是在听什么。几秒钟过后,凯南也听见了,有可能是说话声,但不是本星球的人,也不带善意。爆破声随即传来。碎石墙壁另一边的人决定要进来了。

亚滕·兰特快步从碎石墙壁走向凯南,举着武器,光束照得凯南什么也看不见。“非常抱歉,主管。”亚滕·兰特说,这时凯南意识到亚滕·兰特得到的安全护送命令恐怕到此为止了,他不假思索地一扭身,避开光束;原本射向身体中央的子弹打在胳膊上,带着他转了半圈,他再次摔在地上。凯南挣扎着跪起来,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面前,因为亚滕·兰特的光束落在了他背上。

“等一等,”凯南对着影子说,“别从背后开枪。我知道你必须这么做。但别从背后开枪。求你了。”

一阵沉默,其间点缀着爆破碎石的声响。“转过来,主管。”亚滕·兰特说。

凯南缓缓转身,膝盖碾着碎石,手放在上衣口袋里——口袋像是铐住了他的手。亚滕·兰特开始瞄准,不慌不忙地把枪口对准凯南的大脑。

“准备好了吗,主管?”亚滕·兰特说。

“好了。”凯南说完,在衣袋里把枪口对着光束,向着亚滕·兰特开火。

凯南的枪声正好和碎石墙壁另一侧的爆炸声同时响起。亚滕·兰特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打中了,直到鲜血淌出甲壳上的伤口。光束下的凯南几乎看不清那道伤口,他只看见亚滕·兰特低头去看自己的伤口,盯着看了几秒钟,又抬头望向凯南,一脸困惑。这时候凯南已经掏出了衣袋里的枪,对着亚滕·兰特连开三枪,在艾尼沙人身上将弹夹打空。亚滕·兰特倚着前腿微微俯身,接着又向后移动了同等距离,各条腿以不同的角度张开,巨大的身躯落在地上。

“抱歉。”凯南对尸体说。

封闭空间内充满尘土,碎石墙壁终于被炸开,光线洒了进来,武器上带着照明灯的生物紧随其后。其中之一看见凯南,吼了一声,几束灯光突然集中在他身上。凯南丢下枪,举起没受伤的胳膊投降,从亚滕·兰特的尸体旁走开。要是入侵者决定给他开几个窟窿,为了保命而杀死亚滕·兰特就毫无意义了。一名入侵者穿过光束走向凯南,嘴里用它自己的语言嘟囔着什么,凯南终于看清了对方是什么种族。

他受过的外星生物学教育起了作用,帮他细数这个物种的表型特性。左右对称,两足,因此有手臂和腿的肢体区分;膝盖的弯曲方向与他不同;体型和正视图与他相差无几,这点不足为奇,因为无数所谓“智慧种族”都是左右对称的双足生物,而且体型和体重近乎相同。这正是宇宙这个角落的物种间屡有争端的原因之一:可用的土地那么少,有相同需求的物种却那么多。

那生物又朝他吼了一嗓子,凯南心想,这下看出区别来了,对方的躯干更宽阔,有扁平的腹部,骨架和肌肉总体而言很不灵巧。双脚如树桩,双手如木棍。性别差异明显(要是没记错,面前这个是雌性)。感觉器官低劣,只有两个小小的视觉和听觉输入口,不像凯南,绕头一周都是视觉和听觉带。头上是角蛋白细丝,而不是供散热的皮肤褶皱。凯南不是第一次想道,就身体而言,演化可没有特别优待这个种族。

演化只让他们更有侵略性,更加危险,而且他妈的很难从星球表面铲除干净。这确实是个大问题。

凯南面前的生物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掏出一个模样难看的短小物件。凯南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视觉输入器官。

“操你妈的人类。”他说。

生物抡起手里的东西砸向凯南,凯南一阵天旋地转,各种颜色在眼前乱舞,他当天最后一次栽倒在地。

凯南被带进房间,桌前的人类说:“记得我是谁吗?”俘获凯南的人给了他一把椅子,适应他那(对人类而言)向反方向弯曲的膝盖。人类开口说话,桌上的扬声器放出翻译后的结果。桌上仅有的另一件东西是个注射器,装满了透明液体。

“你是打晕我的那个士兵。”凯南说。扬声器没有翻译他的话,说明士兵在什么地方还藏了一个翻译装置。

“说得对,”人类说,“我是简·萨根中尉,”她指指高脚凳,“请坐。”

凯南坐了下去。“没必要打晕我的,”他说,“我会心甘情愿跟你走。”

“我们有我们自己的理由要打晕你,”萨根说。她对凯南被亚滕·兰特打伤的胳膊打个手势,问:“胳膊怎么样了?”

“感觉挺好。”凯南说。

“我们没法完全修复它,”萨根说,“我们的医学技术能迅速治愈我们受的伤,但你是勒雷伊人,不是人类。我们的医疗方式并不特别奏效。不过我们已经尽力了。”

“谢谢。”凯南说。

“我猜打伤你的是我们发现和你在一起的艾尼沙人,”萨根说,“也就是被你打死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