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为什么?”

忒塞尔无助地看着计数器和时空技师,眼睛和声音里都透出无比的困惑和挫败感。

哈伦抬起头。他只有一个词来回答:“诺依!”

忒塞尔说:“那个你带进永恒时空的女人?”

哈伦苦笑,没有回答。

忒塞尔说:“她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时间之神啊,我不能理解,孩子。”

“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哈伦的悲伤上又燃起一丝怒火,“为什么现在还要装傻?我有了女朋友。我感到很开心,她也一样,我们不会伤害任何人。在新的现实里,她已经不存在了。我怎么处置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忒塞尔想插话,可惜失败了。

哈伦咆哮道:“但永恒时空有它的规矩,是吗?每一条我都知道。交欢关系需要正式申请;交欢关系需要先经过推算;交欢关系需要申请者的地位;交欢关系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当计划结束之后,你们打算怎么处置诺依?把她送进即将爆炸的火箭载人舱?或是更好一点的归宿,送给地位更崇高的计算师们,当大众情妇?我想,现在你们没机会再作什么安排了。”

他的绝望奔涌而出,忒塞尔则飞快地跑到计算机阵列旁边。它的通信器功能刚才已经恢复了。

计算师猛吼了几声,直到里面传来应答的声音。然后他说,“我是忒塞尔。任何人禁止进入此地。任何人都不准,任何人。你明白吗……好,你负责执行。全时理事会委员也不许进来。尤其是他们,绝对不能来。”

他转身面对哈伦,简洁地说:“他们会执行我的命令,因为我是理事会最老也最资深的成员,还因为他们觉得我又暴躁又古怪。他们会向我屈服,因为我是个暴躁的怪老头。”然后他陷入了一阵自己的沉思,又说,“你觉得我古怪吗?”他的脸机敏地一仰,在哈伦眼里,看起来像只满脸皱纹的猴子。

哈伦想,时间之神啊,这个人疯了。这次打击把他搞疯了。

他后退了一步,与疯子共处一室显然有点害怕。然后他稳住了。就算这人疯了,毕竟也只是个虚弱的老人,而且不管怎样,一切很快都会结束。

很快?为什么不是马上?永恒时空为什么还没有终结?

忒塞尔手里没有烟,却也没想去摸出一根。他只是平静而讨好似的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觉得我怪吗?我猜你真这么想。太古怪了,没法沟通。如果你把我当朋友,而不是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怪老头的话,肯定早就跟我开诚布公地说出心中疑惑。如果跟我谈过,你就不会再做出刚才那样的举动。”

哈伦皱眉。原来这人以为哈伦疯了。原来如此!

他生气地说:“我的行为是完全正确的。我很清醒。”

忒塞尔说:“我跟你说过那女孩没危险。你知道的。”

“我真是个白痴,居然曾经相信你的话。我真是愚蠢,竟然相信全时理事会能公正对待一名时空技师。”

“谁告诉你全时理事会知道你的事?”

“芬吉知道,他还向理事会汇报了。”

“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用神经鞭威胁芬吉,从他嘴里撬出来的。鞭子的尖头还是很有效的。”

“就是这个鞭子?”忒塞尔指着计数器上那截被熔掉的握把说。

“是。”

“好忙的鞭子。”他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你知道芬吉为什么要把你的事上报理事会,而不是捂在自己手里吗?”

“因为他恨我,想剥夺我所有地位。他想要诺依。”

忒塞尔说:“太天真了!如果真想要那个女孩,他早就安排好了。时空技师根本没办法挡他的路。那人恨的是我,孩子。”(他还是没抽烟。一向烟不离手的他,这样看起来有点奇怪。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被烟油熏黄的手指放在胸口上,看起来光秃秃的。)

“恨你?”

“孩子,这涉及到理事会的政治生态。不是每一个计算师都能进入理事会。芬吉想要这个职位。芬吉是个有野心的人,对这个职位极度渴望。我认为他性格不合适,所以一直拒绝他的申请。时间之神啊,我以前还没想到,我的判断这么正确……你看,孩子。他知道你是我的人,他见到我把担任观测师的你带走,并让你成为了一名优秀的时空技师;他见到你一直帮我工作。他如何才能向我反击,削弱我的影响力。如果他能证明,我的私人技师犯下危害永恒时空的可怕罪行,那他就能顺势打击我。他甚至还能逼我从全时理事会中辞职,然后你想,接下来谁会递补进来?”

他习惯性地把手指放到唇边,指间空无一物,他低着头看。

哈伦想,他想克制自己的情绪,却做不到。他肯定做不到。但为什么他要跟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永恒时空都要完蛋了。

然后他又痛苦地想,但为什么现在还不完蛋?现在!

忒塞尔说:“前一阵子我让你去芬吉那里执行任务的时候,我也有点担心会出危险。不过马兰松的回忆录里提到,最后一个月里你的确不在,而且没提到任何原因。很幸运,芬吉虽然拙劣,但还是促成了这个情况。”

“什么拙劣?”哈伦疲倦地问。他其实并不是真的在乎,但忒塞尔说个不停,让他觉得配合着听下去,总比堵上耳朵要容易。

忒塞尔说道:“芬吉送来的报告标题是《关于时空技师安德鲁·哈伦违反职业操守的行为》。你瞧,他还真像个忠实的永恒之人,看起来冷静客观、不偏不倚。他想让理事会自行判断,然后让大家把怒火对准我。很不幸,他不知道你的真实地位有多重要,他不知道所有关于你的报告都会直接呈送到我手里。除非和马兰松计划有关,否则你的事绝不会出现在其他理事会成员的案头。”

“为什么你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一点?”

“我能怎么办?我还怕你知道太多内幕,危及计划的运行。我给了你很多机会,让你来找我倾诉心中的问题。”

很多机会?哈伦不敢相信,咧着嘴巴想了片刻,想到了忒塞尔在通信器里的疲惫脸孔,问哈伦是否有话要讲。那是昨天的事,仅仅昨天而已。

哈伦摇摇头,脸扭向一边。

忒塞尔温柔地说:“我收到报告,马上就知道他处心积虑想激怒你,逼你做出——某些鲁莽的举动。”

哈伦看着他。“你也知道这回事?”

“你吃惊吗?我知道芬吉一直盯着我的位置。我早就知道了。我是个老人了,孩子,我对这些事心知肚明。我们是有手段对付那些不太老实的计算师的。有些东西来自于一般时空内被抹去的现实,但却没有在博物馆里留下备份,只有理事会成员才能接触到。”

于是哈伦痛苦地想到那些放置在100000世纪时空竖井中的障碍物。

“从他的报告和我自己考察到的内容,很容易推测出发生的事态。”

哈伦突然问道:“芬吉知不知道你在监视他?”

“他可能知道。这不奇怪。”

哈伦回想起多年以前刚认识芬吉的时候,忒塞尔就对他这个年轻的观测师表露出不同寻常的兴趣。芬吉肯定不知道马兰松计划的事,对忒塞尔的干预也表露出了兴趣。“你见过高级计算师忒塞尔?”他曾经这么问过。回想到这里,哈伦甚至能想起芬吉当时的腔调。至少从那时开始,芬吉就怀疑哈伦是忒塞尔放在他身边的探子。于是他的敌意和憎恨,就从那时候萌生。

忒塞尔还在说:“所以如果你来找我……”

“过来找你?”哈伦喊道,“那委员会其他人怎么办?”

“整个委员会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的事。”

“你没告诉他们?”哈伦故意嘲讽似的说。

“从来没有。”

哈伦觉得自己浑身燥热。他感到身上的衣服仿佛把自己勒得窒息了。这样的噩梦是不是永无休止?真愚蠢啊,这些乱七八糟的谈话!有什么意义?为什么要聊?

为什么永恒时空还没有终结?为什么永恒时空消失之后的空虚寂静还没有波及到他们这里?伟大的时间之神啊,哪儿出了错?

忒塞尔说:“你不相信我吗?”

哈伦大喊:“为什么我要相信?他们不是都过来围观我吗,不是吗?那个午餐会。如果他们不知道报告的事,为什么要来看我?他们不是要过来看看,那个违反永恒时空法律的怪胎长什么模样吗?虽然还要等上一天才能收拾我。再等上一天,项目就结束了。然后他们就可以制裁我。”

“我的孩子,完全不是这回事。他们想要看看你,仅仅因为他们都是人类。理事会成员也是人类。他们不能亲眼见证时空壶上路的最后一刻,因为在马兰松的回忆录里,那个场景中并没有他们出现。他们不能与库珀直接接触,因为马兰松回忆录里根本没提到过他们这些人。但他们很好奇啊。时间之神啊,孩子,你看出他们很好奇吗?他们唯一能够接触的相关人士,就是你,所以他们把你带来,好好看看。”

“我不相信。”

“这是事实。”

哈伦说:“是吗?当我们吃饭的时候,申纳理事还跟我提过一个人回到过去遇到自己的事。他明显知道我曾违法进入482世纪,碰上了我自己。他就是故意嘲笑我,让我难堪。”

忒塞尔说:“申纳?你还会在乎申纳?你知道他是多么可怜的家伙吗?他的故乡世纪在803世纪,人类历史上少有的非常古怪的时代,个人形象与传统审美观大相径庭。过了青春期,每个人都要除去一切毛发。

“你知道这在人类历史延续上有什么意义吗?你肯定知道。这会把他们与祖先和后代都区分开。803世纪的人成为永恒之人的几率很小,他们与我们的差异实在太大了。永恒之人本来就少,而申纳则是那些永恒之人中唯一能得到理事会席位的。

“你知道这会对他有什么影响吗?你当然能想到,这会带来多大的不安全感。你以前是否想过,一个理事会成员居然会很不安?申纳不得不在会议上听别人讨论,如何把与他这种外貌相关的现实都抹除。一旦抹除,他就会成为硕果仅存的几个无毛人之一。这种变革,总有一天要完成。

“所以他只好投奔哲学的海洋,寻求安慰。他故意显得咄咄逼人,在言语上占据上风;还要提出一些不寻常的、不被别人理解接受的冷门观点。他那个‘遇见自己’的悖论就是个例子。我告诉你,他这么说只是为了给计划泼冷水,而真正的目的则是为了惹恼我。这跟你没关系,一点都没有!”

忒塞尔越说火气越大。在他奔涌的情绪中,他好像忘了他身在何处,忘了他们即将面临怎样的危机。他转过身去,做出了哈伦非常熟悉的举动。一支香烟凭空出现在他的袖口,夹在指间,流畅地点燃。

但他很快又停下动作,转过身,看着哈伦,好像才反应过来哈伦刚才说了什么。

他说:“你刚才说什么,你差点遇上自己?”

哈伦简单地回答:“你难道不知道吗?”

“不知道。”

他们沉默了片刻,这阵沉默如冷水一样,浇灭了哈伦心中的燥热。

忒塞尔问道:“有这种事?你遇到自己怎样了?”

“我没真的碰上。”

忒塞尔没理会。“现实总会做出随机的变异。现实演进有无数种可能,所以在最后一种现实中,你肯定不会遇到自己。假设在马兰松的现实中,因果链会闭合……”

“因果链在无数个现实中,都会闭合吗?”哈伦问道。

“难道只能闭合两次?你以为2是个神奇的数字吗?因果链总会在不同的现实中一次次闭合,但每次都会导致特定的事情发生。就好像你可以用一支铅笔画出无限多的圆圈,但每个圆圈都只能圈住一定的面积。在上个现实的因果链中,你没有遇见你自己。但在这个现实中,由于现实的不确定性,你有可能遇到自己。所以现实会自发调整,在新的现实中避免这种相遇,接下来的演进的方向,则是你没有把库珀送回24世纪……”

哈伦喊道:“你在说什么啊?你想说什么?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一切。现在让我静一静吧。别管我了!”

“我想让你知道,你错了。我想你让你知道,你做了错事。”

“我没错。就算我错了,那我都做完了。”

“但其实它还没完。麻烦你再多听一两句。”忒塞尔耐着性子,极力安抚对方,“你会拥有那个姑娘的。我保证。我依然保证。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你也不会。这些我都能保证。以我个人的名义。”

哈伦盯着他睁大的眼睛。“但一切都太迟了。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并不太迟。事情并非无法挽回。有你的帮助,我们就还有机会。我必须要得到你的帮助。你必须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我现在就在努力向你说明这一点。你必须要悔悟,弥补你做出的一切。”

哈伦伸出干燥的舌头,舔舔自己干燥的嘴唇,心想,他疯了。他不肯接受现实——要不然就是理事会真的知道一点别人不知道的东西?

是吗?会吗?难道他们还能撤销变革?

他们能把一般时空的运行停住,或者让时光倒流?

他说:“是你把我锁在控制室里,让我无依无靠,逼我做出那些事。”

“你自己说,害怕自己出什么差错;你说自己有可能无法履行职责。”

“我是在威胁你。”

“我没想到,只当字面意思了。这事怪我。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

又绕回这里了。哈伦的帮助必不可少。他疯了吗?还是哈伦疯了?在这个时候,疯狂还有意义吗?一切的一切,还有意义吗?

理事会需要他的帮助。为了换取他的帮助,可以给他某种承诺。诺依,还有计算师的职位。他们还有什么不肯答应的吗?一旦他的作用完成,真的能得到那些东西吗?他不会傻到再次上当。

“不可能!”他说。

“你会拥有诺依的。”

“你的意思是,等到危机过去之后,理事会还能为我违反永恒时空的法律?我不会相信的。”他的理智告诉他,危机根本不可能解除。谈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理事会不会知道的。”

“那你个人会做犯法的事吗?你是所有永恒之人的完美典范。一旦危机解除,你必然会恪守法律。你绝不会有其他的举动。”

忒塞尔的两颊涨红了。那张老脸上常见的精明强干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点怪异的悲哀神色。

“我会遵守对你的承诺,违反法律。”忒塞尔说,“出于一个你无法想象的原因。我不知道在永恒时空消失之前,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可能有几个小时,也可能有几个月。为了让你相信我,我已经花费了这么多时间,我也不在乎再多花一点。你愿意听我说吗?求你了。”

哈伦有些迟疑。然后,他心里确定一切已无法挽回,所以疲倦地说:“你讲吧。”

我听过很多传说(忒塞尔开始自述),据说我生来就是个老头子;用微型计算机当磨牙棒;即使睡着了,手指还在特制的睡衣口袋里敲打键盘;我的大脑都是由小型力场继电器无限次排列组合而成;我的血液中每个血球都是一个个悬浮的微型时空分析表。

所有这些传说最终都会传到我耳朵里,我觉得自己应该为此骄傲。或许我自己都开始有点相信确有其事。一个老头子居然会信这些鬼话,很奇怪吧,不过这多少让我的生活轻松了一点。

你会惊讶吗?我居然还要想点办法,让自己活得轻松一点。我,高级计算师忒塞尔,全时理事会最高级的成员,居然活得这么辛苦?

或许这就是我为什么抽烟的原因。想不到吧?你了解的,什么事我都要找个原因。永恒时空本质上是个无烟社会,一般时空中的大多数时代也一样。我常常会想到这一点。我有时候会觉得,我这种行为算是对永恒时空的一种反抗。我用它来代替过去某种更为暴烈却失败了的反抗……

不,没关系。掉几滴眼泪对我而言没什么,我没掩饰,真的。只是因为我太久没有想起这件事了。那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当然,事情和女人有关,就跟你一样。这不是巧合。如果你好好想想,就会发现这简直无可避免。一个人做了永恒之人,就必须抛弃正常的家庭生活,与一大堆清规戒律为伴。他肯定饱受压抑,很容易犯禁。反过来说,这也是那些清规戒律必须严格执行的原因之一。同时,显而易见,永恒之人必然也会以各种天才的方法,时不时钻一下戒律的空子。

我记得我的女人。或许对于我而言,这种记忆很愚蠢。但在我的生命中,关于那段物理时间,除了她之外我什么都不记得。当时的旧同僚,现在只是档案里的一个个名字;我当时主持的变革——除了一个之外——都只是计算机阵列存储池中的一个个条目。但是,关于她的记忆依然那么清晰。或许你能理解这种情结。

我很早就提出了交欢申请;当我得到初级计算师的职位之后,她就被分配到了我身边。她就是这个世纪的人,575世纪。当然了,在她接到命令来到我身边之前,我从未见过她。她很聪明,也很善良。她并不美丽,甚至说不上可爱,不过那时候的我虽然年轻(是的,我也年轻过,别理那些传说),但也从来称不上英俊。她和我,我们个性相投,如果我是一般时空里的普通人,一定会非常骄傲地娶她为妻。这一点我跟她讲过很多次。我相信她听了很开心。我知道,那都是真心话。不是每个拥有女人或者通过计算后得到允许的计算师,都像我这样幸运。

在她生活的那个现实里,她当然会在很年轻的时候去世,也不会再有一个新的她来和我相会。开始的时候,我从理性上接受了这个安排。毕竟,只是因为她的短命,才能有机会来和我相会,同时不至于对现实造成什么影响。

现在我一想起来我曾为她的短命而庆幸,就羞愧难当。只是最初的时候,我曾那么想,只是最初。

我在时空观测任务书所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多地去看她。我挤出每一分钟的空余时间,必要的时候甚至放弃了吃饭和睡觉的空闲,甚至一有可能,就无耻地扔下手头的工作。她的可爱超出我的想象,我陷入了爱河。我终于鲁钝地意识到这一点。我对于恋爱的认识非常稀少,仅有的一点儿在一般时空观测任务中得来的知识也非常不可靠。所以等我发觉自己的状况,那时候我已经深陷爱河不能自拔。

在获得心灵和身体的双重幸福之后,一个人会不由自主地要求更多。她即将到来的死亡,对我而言不再是一种好处,而变成了灾难。我重新规划了她的人生。我并没有求助于人生规划部门的正规程序,我私自行动了。我想,这比你的所作所为更出格。这已经是轻度犯罪,不过这点罪行跟我日后的行为比起来,不值一提。

是的,这就是我,拉班·忒塞尔,高级计算师。

有三次,物理时间演进中的三次,我对她的人生做了一点微调。当然,我知道这种完全出于私人动机的现实变革,是不可能得到理事会批准的。但是,我仍然感到自己要对她的生死负责。这就是我以后一系列行为的动机。

她怀孕了。虽然我应该采取行动制止,但我没有。我改动了她的人生轨迹,修改了她生命中与我的关系,所以我知道怀孕的几率会变得很高。你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一般时空中的女人有时候会意外怀上永恒之人的孩子。这不是什么天方夜谭。不过,既然永恒之人都不能有子嗣,所以这种怀孕状况都会被安全而无痛地处理掉。办法太多了。

按照我规划的她的人生,她会在生产之前死去,所以我对胎儿没有做任何处理。她在怀孕期间非常快乐,我也希望她在幸福中辞世。所以每当她告诉我,她能感到新生命在她体内搏动,我只是努力地微笑,看着她。

不过意外发生了。她生下了孩子……

我早猜到你会露出这种表情。我有了一个孩子,一个真正的我自己的孩子。你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永恒之人能说这种话。这已经不是轻度犯罪了,这是重罪。但比起我以后的行为,依然还不够可怕。

我没想到这件事会发生。对于婴儿的诞生和以后的一切,我没有任何经验来处理。

我慌忙间重新检查了人生规划,发现孩子的诞生来自于我以前忽视的某种可能性极低的人生轨迹路径。一个专业的人生规划师肯定不会忽视这种可能,而我则高估了我在这个领域内的专业水平。

但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我不可能立刻杀掉这个孩子。他妈妈还有两周的生命。我想,至少要让孩子陪母亲度过这两周的时间。两周的幸福时光,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一如预期,孩子的母亲去世了,辞世的方式也毫无偏差。我在时空观测计划书允许的最长时间内,都一直坐在她的房间里,沉浸在悲伤中不能自拔。早在一年多以前,我就已经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在我的怀中,是我和她的孩子。

——是的,我让孩子活了下来。为什么你会哭出声来?你也要来谴责我吗?

你永远不会明白,你把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抱在怀里,是怎样一种感觉。就算如那些传说所言,我的神经系统都是微型计算机阵列,我的血球里都写着时空计划书,但我知道那种感觉。

我让他活了下来。我又犯下了这样的罪行。我把他安置在一个合适的机构内抚养,只要有时间就回去(我定期去看他,甚至为自己的探视安排了严格的物理时间日程表),支付他的抚养费,看着他长大。

两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我检查了这孩子的人生轨迹(这时候我早就不把犯禁当回事了),欣慰地发现在当前现实中,他受到伤害的几率非常低,大约不到0.01%。孩子学会了走路,也开始牙牙学语。没人教他叫爸爸。不知道那个一般时空中的育儿机构工作人员对我的身份有什么猜测。他们只是收了钱,没对我说过一句过分的话。

然后,又过了两年,有一项针对575世纪的变革申请被提交到全时理事会。那时候我刚被提升为助理计算师,被安排负责此事。这是我第一次全权监督一次变革。

我当然很骄傲,但也有些忧虑。我的儿子是本不属于这个现实的异物,他基本不可能在新的现实中存在。想到他有可能在这场变革中消失,我就感到一阵悲痛。

我全权负责这项变革,应该做得完美无缺。这是我的第一次全责工作。但我还是屈从于自己私心的诱惑。我每次都会屈从,因为这种罪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是累犯,是惯犯。我在新的现实中,为自己的儿子设计了一条新的人生路径,这我绝对能做到。

在接下来的24小时以内,我不眠不休地坐在办公室里,反复检查刚刚完成的人生规划,希望从中发现一点点错误。

结果它完美无缺。

过了一天,我把自己的私货夹带进变革中,使用大致可行的计算方法,得出了变革任务书(不管怎样,这个现实也不会持续太久)。然后我选择儿子出生三十多年后的一个时间节点,在变革发生之前,进入一般时空。

那时候他已经34岁,跟我当时一般大。我利用对他母亲家族的了解,自我介绍说是一个远房亲戚。他对自己的父亲一无所知,也完全不记得幼年时父亲的探望。

他是一个航空工程师。575世纪中,航空技术非常发达,有五六项技术堪称尖端(目前575世纪现实即是如此),我的儿子是当时社会中的成功人士,生活堪称幸福。他与一个自己非常迷恋的女孩结了婚,不过不会有孩子。在我儿子不存在的上个现实中,那女孩终其一生都不会结婚。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事。我知道这样的安排不会对现实产生显著的危害,否则我也不会安排我儿子活下来。我并不是恣意妄为。

我那天一直和儿子在一起。我和他客气地交谈,对他礼貌地微笑,在时间观测任务书要求的时间内平静地离开。不过在这平静的行为背后,我如饥似渴地观察他,记住他的每个动作,把他的一切都烙在心里。我只想在这个现实里和他一起度过一天,因为等到物理时间上的明日到来之时,这一切都不会存在了。

我也多么希望回到过去,再看一眼我的妻子,趁有她的那个现实还存在,但我已经用完了最后一秒种的时间。我不敢再迈入一般时空,却发现她已无处可寻。

我返回永恒时空,度过了那恐怖的一夜。第二天早上我交出自己的计算报告,以及推荐的变革路径。

忒塞尔的声音低沉下去,渐渐降成一阵呢喃,最后归于沉寂。他佝偻着身体坐在原地,眼睛盯着地面,手指一会儿扣紧,一会儿又放开。

哈伦静静等着老人的下一句话,发现他陷入沉思之后,便清了清嗓子。他觉得自己很同情这个人,即使这老人犯下那么多罪行。他说:“就这样了?”

忒塞尔低语:“还没有,最悲惨的——最悲惨的——是我儿子在新的现实中依然存在。在新的现实中,他的确存在——作为一个从四岁起就得了小儿麻痹的患者,在床上躺了42年。在这种情况下,我无法为他安排900世纪的神经重建技术来治疗,甚至不能给他安排一次安乐死。

“新的现实依然存在。我的儿子依然躺在这个世纪的某个位置。是我把他弄成这样的。是我的心智和我的计算,给了他这个新的人生;是我的命令启动了那次变革。我为了他和他的母亲,犯下了那么多罪行;但这最后的一次,即使我全程都没有违背永恒之人的誓言,却是我最可怕的罪孽,造就了他这样悲惨的人生。”

哈伦无言以对,没有开口。

忒塞尔说:“但你现在可以明白了,我为什么能理解你的处境,为什么愿意让你拥有那个姑娘。它不会伤害永恒时空的运行,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赎还我的罪行。”

这次哈伦相信了。他已经完全改变了自己的认识,他相信了!

哈伦蹲在地上,头埋在双膝间,紧握的拳头抵着太阳穴。他深埋着头,缓缓地摇晃着,一阵彻头彻尾的绝望情绪淹没了他的全身。

他本来可以挽救永恒时空,挽救他自己,可是他却选择了同归于尽——毁掉了永恒时空,也永远失去了诺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