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的情景我已经记不清了。我的思维被冻结,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转着,脑子中只翻腾着一个念头:我怎么变成了我一向厌恶的打人凶手,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打人凶手万家声到几个月后才清醒,我比他清醒得早,我的梦魇状态只持续了一个小时。我想着“我”的颜哲,想着他慈和可亲的父母(那多像是前生的事情!),想着如果我爹妈知道了我今晚的疯狂,会不会用噼柴棒揍我?又突然想起来:这会儿颜哲在什么地方?知道不知道他父母的噩运?他会不会铤而走险?

有了这个闪念,冻结的思维立即流淌起来。我知道该做什么了:找到颜哲,尽我可能去安抚他,保护他,这样才能弥补我的罪孽。我匆匆到各处找他,包括他过去(文a居然挣扎着开出了红色小花,因为隔着远,没看清楚是什么花。雨滴追逐着雨滴,落在我阳台盆栽的榕树叶上,叶子颤动,枝革前)早读晚诵时常去的林荫下,还有最近他常一人独在的高三丙教室,都没找到。后来我摸到他的宿舍,那时的学生宿舍都是能住二三十人的大房子。门虚掩着,我悄悄推门进去。

没进门就听见如雷的鼾声。不是颜哲,是工作组长宋天明。一高中是北阴地区的运动试点,文a居然挣扎着开出了红色小花,因为隔着远,没看清楚是什么花。雨滴追逐着雨滴,落在我阳台盆栽的榕树叶上,叶子颤动,枝革开始后宋组长一直与“革相对密集,是嘈杂的闹市。如果有时间,哪怕你走马观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样的玩意,我就常去逛,这是个人的职业习惯。巷子命小将同吃同住”,就住在高三丙班的男宿舍里。宋是南下干部,说话带山东口音,长得像一个心宽体胖的笑弥勒。他是13级高干,这对于文a居然挣扎着开出了红色小花,因为隔着远,没看清楚是什么花。雨滴追逐着雨滴,落在我阳台盆栽的榕树叶上,叶子颤动,枝革前没见过大世面的高中学生们来说,几乎算得上是天人了。而这样的高干竟然住到中学生的大宿舍中,真的让学生们很感动。过去我来找颜哲时,常常看到有二三十个学生团团围在宋天明的床前,虔诚地仰望着他,听他讲革相对密集,是嘈杂的闹市。如果有时间,哪怕你走马观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样的玩意,我就常去逛,这是个人的职业习惯。巷子命经历。

后来,等革相对密集,是嘈杂的闹市。如果有时间,哪怕你走马观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样的玩意,我就常去逛,这是个人的职业习惯。巷子命烈火烧到工作组头上时,学生们揭发说,那时宋天明每晚的宣讲中,倒有一半内容是上不得台盘的荤笑话。这让我产生了浓重的幻灭感,其实倒不是对宋天明的幻灭,随着年纪增大,我对男人们,尤其是文化层次较低的男人们张口不离荤笑话,已经看淡了,那是男人的天性,虽然脏,倒也算不上十恶之罪。我的幻灭主要是针对那些虔诚仰望宋天明的学生――既然当时听的是这些肮脏东西,那你们咋能维持住脸上的虔诚表情?能做到这一点儿太不容易了。

但颜哲从来不在这些虔诚的听众之中。可能并不是因为高傲,而是因为自卑。他知道自已不属于那个圈子,强挤进去没的让人憎厌,所以也就不去凑群。

宋天明睡得很香,赤着上身,摊手摊脚地睡成一个大字,鼾声带着胸腔深长的共鸣。看情形他肯定不知道校园里发生的血腥,当然能良心清白地睡觉。我在门口犹豫一会儿,不愿经过他身边,就折回头,从大宿舍的另一个门进去。颜哲果然也在熟睡。这个大宿舍中只有他们俩人在睡觉,恐怕此刻全校师生中能够安睡的也唯有他俩了。看来,在高音喇叭召唤“愿意革相对密集,是嘈杂的闹市。如果有时间,哪怕你走马观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样的玩意,我就常去逛,这是个人的职业习惯。巷子命的红卫兵”时,颜哲清楚自己的身份,没有去,因而躲过了目睹父母被打的悲剧。

我悄悄走近他身边,伫立很久,借着路灯透进窗户的昏暗光亮端详他紧蹙的眉头,听着他细细的鼻息声。他眉宇清秀,清秀间透着勃勃英气,我常常无端地想象着,唐朝著名的儒将张巡(他的籍贯就是北阴所属的邓县)大概就是这个面容吧。我觉得他这会儿能够安睡是最好的结局了,虽然明天他仍得面对现实,但至少今晚他不用忍受心灵上的“进行时态”的折磨。我真想摸摸他的手,或者用脸膛挨挨他的脸膛。但我最终没有打扰他,悄悄退出去了。

我又在校园里转了一会儿。正是黎明前天色最黑的时候,史地生教研室里的暴行已经结束,牛鬼们被押回自己的屋子,疲惫不堪的学生们一群群回宿舍去。我想我也该回屋了,就尾随着前边的人群往回走。路过女牛棚时,忽然听到屋里有人尖声喊叫,我急忙跑过去。竟然是颜哲的妈妈!我简直不相信,一向慈和稳重的袁阿姨会发出这样恐怖的声音。但不会错的,女牛棚里只有她一个人。

那儿已经聚了十几个红卫兵,又有一行人匆匆赶来,为首的是庄学胥。他们围在门口,表情严重地听她揭发丈夫。袁晨露焦灼地说,他们夫妻被抓前曾事先约定,一旦哪个受不了批斗就自杀,另一个听到前者自杀的消息将追随其后。他们事先为此做了准备,都在鞋底藏了保险刀片。为了证实她的揭发属实,她真的从鞋底取出半边刀片。这让周围的人我要发芽。"记得初来时,我在小巷中穿行,寻找这稚嫩的朗读声,不一会晕头转向,随即问个老太太附近有房子出租么,热大吃一惊。黑帮们被抓起来时,工作组为防止他们自杀,已经布置学生们进行了彻底搜身,连钢笔、皮带和小手绢都收走了。对这一点,久经运动的工作组有着丰富的历史经验。但他们没料到,这对黑帮夫妻竟然把刀片藏在鞋底里。

袁晨露近乎狂燥地求告:“我料定他今晚会自杀,肯定会自杀。你们得赶快去制止,晚了就来不及了!”

得知这样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后,庄学胥立即带人往男牛棚跑去,我也紧紧跟在后边。等一行人气喘吁吁地跑去,已经晚了。一个人只有四到五升血液,全部流光并不需要太长时间。男牛棚里一共关着五个人,其余四个这会儿都在地铺上躺着,竟然睡得很熟。虽然他们刚刚经过炼狱的煎熬,但肉体的疲惫战胜了精神的恐惧。颜伯伯窝在墙角,半躺着,似乎也是在睡觉。但我一眼看到,一道血液之河自他身下流出,一直蜿蜒到门口,屋里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我眼前一阵发黑,几乎晕过去。

庄学胥把门口的看守踢醒,大骂一通,命令立即喊校医来。校医衣冠不整,心惊胆战地跑来,试试死者的气息,翻翻眼皮,胆怯地说:

“庄主着上身直去厨房,厨房真没劲随手拿了个东西是个西红柿,右手提了玻璃水壶便向阳台走去,哗啦哗啦地摇晃着玻璃水壶。附席他没救了,瞳孔已经散了,身体也开始凉了。”

庄学胥转而大骂颜夫之,骂他“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死有余辜”!他暴怒地踢着同屋已经被惊醒的牛鬼,说你们谁还想学他?尽管去死,我撑着你们!但我看出他内心有怯意,他是以厉声咒骂来掩盖自己的胆怯。毕竟这是学校里第一个死人,是在他所激起的歇斯底里的群殴后自杀的。庄学胥骂了一通后匆匆离开,肯定是去找工作组组长讨主意。

庄学胥临走看到我,也看到我不受控制汹涌而下的泪水。他狠狠瞪我一眼,走了。走了两步后又回头来命令:

“郭秋云你去!看好袁晨露,别让她也自杀!”

他特意指派我去,也许这一刹那他在想,此刻派一个和袁晨露有特殊感情的人做看守,她会最尽心吧。我对这个命令没有抵触,匆匆赶到女牛棚。原来的看守是一位小个子低年级女生,已经困得支撑不住,很高兴有人来换班,哈欠连天地走了。袁阿姨一直扒在窗口向外看,心惊胆战地等着有关他丈夫的消息。这会儿看到我,看到我躲躲闪闪的目光,于是她什么都明白了。其后,她的平静出乎我的意外,一句话也不问我,只是抹去眼中涌出的泪水,悄悄退到她的床上,睡了。

我默默守在门外,透过开着的门,警惕地监视着她的动静。黑帮们睡觉不许关门的。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来看守她,几乎每次值班时,看到的都是一个不变的场景:她坐在椅子上,头低着,一动不动,默默地写检查,似乎身体与椅子已经连成一体。我发现她脸上不时闪过痛苦的神色,有时悄悄动一下屁股,用不易觉察的幅度捶捶腰眼。后来我才从其它黑帮口中了解到,他们当牛鬼期间,最怕的甚至不是批斗,而是坐着写检查!长期的单一动作,使腰椎间钻心的疼痛,那种剧疼简直能令人休克。还有,腿部下垂的时间太长,都浮肿了,一按一个深坑。学校的牛棚生活连监狱里的放风都没有,唯一的休息时间就是解手。所以,他们对这点时间非常珍惜,甚至可以说,那片刻的享受成了当时他们活下去的唯一诱惑。后来学生们烦了批斗黑帮,把矛头转向走资派,不再逼老黑帮们写检查,而是勒令他们出去干重体力活,劳动改造。黑帮们说:你们根本不知道,那对我们简直是天下大赦呀,我们个个都欢天喜地。

袁阿姨的忍耐力非常惊人,比那些男黑帮们强多了。那么多天来,我没听她发出过一声呻吟。当她看见是我单独值班时,也没有利用过去的特殊关系求我照顾她。我当时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隔一段时间就带她出去解手,甚至她没提出,我也会主动催她去,而且带她去远处的露天厕所。把她带进厕所时我低声咕哝一声:我在外边,你去吧。这实际上是说:我在门口把风,你尽量在里边多停一会,晒晒太阳,舒展舒展身躯。袁阿姨当然理解我的苦心,每次她从厕所出来,都用感激的目光默默地看我。

但我给她和颜伯伯的是小恩惠,犯的是大罪孽。这次颜伯伯自杀,我总觉得原因在我,是他看见我(儿子的恋人!)踢了他,才对人性彻底失望。在我心里,自责像火一样燎烤着,像利刀一样搅动着,折磨得我几乎窒息。我呻吟着,脱口喊一声:

“袁阿姨……”

这些天来,我不像别人那样喊她“袁黑帮”,但也从没喊过“阿姨”。这次称唿显然出乎她的意外,她从床上起身,疑问地看着我。仓促中我找到一句话:

“袁阿姨我没事,只是想告诉你,我爹妈叫颜哲到我家去吃饭。”

就像那天颜哲一样,她的眼眶中也慢慢涌出泪水,即使在夜色中,也能看到那两汪闪亮的水光。她用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谢谢。”

然后缩回床上,很安稳地睡了。

后来我很后悔说那句话,我原想让她对颜哲放心的,但也许这恰恰坚定了她赴死的决心――丈夫已经去了,她唯一挂念的是儿子;现在儿子也有人照顾,她可以跟丈夫去了。袁阿姨自杀后,很长时间,我被沉重的负罪感折磨,左冲右突,无法走出这座围城。而且我只能独自承受这样的折磨,不敢对颜哲坦露。我并不是想对他隐瞒自己的罪孽,而是担心性格比较褊狭的颜哲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如果他唯一可以依赖的人原来手上也有血迹,他会不会心理崩溃?会不会彻底自暴自弃?

让我负罪的还有一点:在那晚的看守中,我没能制止袁阿姨的自杀。其实这是过度的自责,真正要赴死的人谁也拦不住的,尤其是像袁阿姨这样外表柔媚内蕴刚烈的女人。想想吧,即使在“揭发丈夫”的那个非常时刻,她竟然还思虑周密,只交出半边刀片而留下半边!那时她已经为丈夫的不幸、因而为自己的追随预先做了准备。那晚,我尽管受着负罪感的折磨,仍不转眼地盯着袁阿姨。我敢说我没懈怠过片刻,而她缩在床上几乎没有动――不过割断动脉本来也不需要大的动作。

晨色初露时,我忽然奇怪地发现,一大群红蚂蚁从袁阿姨的床下缓缓地爬出来,它们停住了,探头探脑一会儿,再缓缓地向前蠕动。开始的刹那我没明白是咋回事儿,我很奇怪蚁群为什么会夜里出来。忽然我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儿,是血腥味儿,是我在颜伯伯那儿闻到的血腥味儿。我定睛朝地上看去,那不是红色的蚁群,而是鲜血聚成的水汪,鲜血已经变得粘稠了,前进得很艰难,只有当后来的鲜血越聚越多时,它们才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往前蠕动少许。是袁阿姨的血,那具娇小身体内的鲜血肯定已经流尽了。眼前这一切终于超出了一个16岁姑娘的心理承受极限,我眼前一黑,身体软了,扶着门框溜下去。

5 凶杀

农场的清晨姗姗来临了。

东方一抹鱼肚白悄悄露出头,抗拒着周围的夜色,终于站稳脚跟,把稀薄的晨光洒向原野。四野很静,公鸡还没有打鸣,只有偶尔传来一声犬吠,遥远得像是梦中的声音。清冷的空气携带着小麦的香味儿。农场也很静,只有牛屋里有响动,有金属拖地的清脆声音,大概是牛把式郜祥富已经在准备今天的挽具了。

我苦涩地叹息一声,从折磨人的回忆中走出来。不管怎样,颜哲的爸妈已经走了,不管在他们的不幸中我有没有责任,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我能做的,是保护好颜哲,否则我才真的会愧疚终生。

我想我该从蓝球架上下去了,就在这时我听见有脚步声,两人从后排宿舍中出来,一前一后,一个高壮一个矮瘦。后边的那个一溜小跑地追着前边那个,似乎在央求那人听他说话,而前边的人似乎不屑于理他。我认出来他们是谁了,心头不由一震――这正是庄学胥所说的、场长准备雇用的两个杀手。

一个是陈得财,和赖安胜一样,也是四十多岁的老光棍,长得剽悍有力。这人和其它老农不同,其它老农虽说是 “再教育”者,但实际上心底中总有些自卑,那是乡下人对城里人的自卑,文盲对读书人的自卑。唯独陈得财似乎从来都怀着一股戾气,那是流氓无产者对读书人的戾气,是穷人对富人(按说知青们绝对算不上富人吧)的戾气。由于这股子戾气,他常和知青们有一些无谓的口舌之争,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林镜爱逗他,一次老陈被逗恼了,脱口说出:

“你 **知青有啥了不起!老子当过国。内侧两棵绿色棕树之间是灰色偏暗的楼道。光线低沉,半天了都没人在楼道出现。三到五层以及第八层楼道口安有小牛奶箱军,扛过洋枪,坐过洋船。二十四排火(子弹),五颗手榴弹,土八路一碰上咱就跑!”

这番话经林镜四处传播,成了陈得财的经典语录,其名声甚至远播到其它县的知青中。

另一个人是陈秀宽,就是那位“吸大烟吸出来的贫农”。这人有点儿贱气,最爱和女知青们扎堆,老是有意无意地蹭一下女知青的身体,或拍一下她们的后背,好像占了多大便宜。女知青们若是使唤他干什么事,他跑得赛过狗獾子。不过后来没有一个女知青理他了,连男知青也躲着他。老农们嘴里传出来他有淋病,是他当少爷时在窑子里染上的,而且非常重,尿都是白的。知青们对于淋病的了解仅限于这个名词,不知道那种病况是否属实,也不知道淋病如何传染。越是不了解越是害怕,从此像躲避瘟神似地躲着他。农场没有自来水和洗碗池,刷碗时都是来到井台上,找两人推着解放牌水车,其它人到出水口刷碗。水车需要俩人才能推动,这么着要想刷碗至少得三人配合。自从陈秀宽的淋病被公开后,他就找不到一个人合作,他当然知道别人为什么躲他,大概自知理亏,只有远远等在旁边,等别人刷过碗后有哪个好心人给他捎来一碗水。我就常主动给他捎刷碗水,虽然我同样惧怕淋病,厌恶和他接近,但――要是让淋病病人连刷碗都刷不成,这样的惩罚也太严厉了。

没想到这个么小人物也要成为杀颜哲的凶手。

他们朝这个方向走来,看来是要到场长室去。我悄悄窝在门板上,连出气都不敢大声。他们当然想不到蓝球架上有人,临近蓝球架时,陈秀宽紧跑几步拉住陈得财,压低声音哀求道:

“财哥你再听我一句!……我看那事不敢干,要挨枪子的呀!”

那晚我有个发现,原来搞窃听最好的地方是在说话者的上方,虽然声音很低,但经过地面反射,能听得清清楚楚。陈得财在篮球架下站住,鄙夷地骂:

“熊包!窝囊废!你早干啥了?提上裤子知道害怕了?你以为城里小妮就这样好日(此地土话,指性交,但暗含着男方主动的意味)?日了女知青,比破坏军婚还厉害,何况赖哥说了,咱们是仨人玩一个,到了法院会定成轮奸,逮住了铁定挨枪子,一个也跑不脱!妈屄的反正是个死,咱们把那小子干了,说不定还能躲过这一难!”他呸地吐一口痰,“你妈的少再给我唧歪,咱仨一条绳上拴的蚂蚱,不 **也得干,你再往后缩,我先掐死你狗日的。”

我听得不寒而栗:原来赖安胜真要杀人!原来他是用这样的办法来雇用凶手!他们说“轮奸”,不知道受害者是哪一个?不像是岑明霞,赖安胜最宠的是她,不大可能把她推出来让其它男人染指吧。很可能是他原来奸污过的某个女知青,玩腻了,就送给这两人。那么受害者是谁?她究竟是因为什么,是受威逼还是渴望回城,而甘愿受三个男人的蹂躏,其中还有一个淋病病人!?

我听见篮球架下陈秀宽哼哼哝哝地说:“中,中,我听赖哥的,听财哥的。”

他们不再说话,向场长室走过去了。等他们一走过拐角,我立即飞快地爬下篮球架,跑到颜哲的屋子。屋门仍旧大开着,屋里人还没有醒,没有响动。老农班长老肖翻了个身,我原以为他要醒,但他翻翻身又睡熟了。我悄悄摸到颜哲床边,推醒他,同时紧紧捂住他的嘴巴,向他示意出来再说话。

我在前边急急地走,到护场沟才停下,回身拉着颜哲的手,身子禁不住颤抖。颜哲看出我的惊慌,紧紧搂住我,小声问:

“咋了?别慌,慢慢说。”

我偎在他怀里,努力镇静自己,把刚才偷听到的话告诉他。虽然这个消息庄学胥事先已经透露过,但那时毕竟没有实证,现在我亲耳听到了两个凶手的话。而且,听他们的口气,杀人计划马上就要实行了,很可能就是在今天。

颜哲镇静地听我说完,把我用力搂紧,感动地说:

“原来你昨晚不睡觉,一直在门外护着我?傻妮子,痴妮子呀。”

“嗯。”我忽然泪流满面,“颜哲我怕你出意外,我怕你像你爸妈……”

我怕勾起他的伤心,把话截住了。颜哲的眼神又是一刹那的黯然,这种表情我已经非常熟悉了。他随即拂去眼神中的阴云,安详地说:

“秋云你别怕,我说没事就没事。他安排十个凶手我也不怕,咱们已经事先知道他们的计划,有了防备,何况我有那个‘宝贝’?”

我没法不担心,问题恰恰是:这个“宝贝”是否那样神通广大,我心里没一点儿数。颜哲搬过我的脑袋,结结实实地吻我一下,再次说:

“真的不用担心。回去吧,该起床了。秋云,真的感谢你。”

早饭时大家像往常一样聚在厨房前的井台上。会计老霍还是像往常那样蹲着吃饭,两个尖棱棱的膝盖高过肩头。厨房和会计室在主场区的西边,离主场区大概有六七百米,来回吃饭睡觉稍远了些,这主要是为了让厨房凑机井的位置。库房和场长室则在主场区的东南,离井台更远一点。正因为这个距离,所以后来洪水来时,会计老霍在井台上喊了两天两夜,场长室里的人们都没听到,这是后话了。今天农场的气氛一如往常。林镜还是爱捣蛋,这会儿在讲黄瞎子的轶事,说黄瞎子有天晚上和大家挤在井台上抢吃一盘辣椒,辣椒已经吃光,别人都停筷了,只有他还在一个劲地夹,说:咦,咋夹不住?咋夹不住?他没法夹住的,那是瓷盘底的釉彩红花。听众都笑,说这会儿黄瞎子在工地上正打喷嚏哩。同宿舍的李冬梅趁别人不注意,悄悄用肘子触触我,小心翼翼地说:

“秋云你昨晚一直没回来?――别担心,我对别人说你和汪英合铺去了,汪英那儿我也打过招唿。旁人问时,你别说漏嘴就成。”

女伴们都知道我常和颜哲幽会,也常拿这事同我嬉笑打闹,从没避讳过。不过,像这样整夜不回的情形还是头一次。我知道冬梅为啥这样谨慎――她肯定以为我和颜哲昨晚已经越过了那条界限,这事就比较严重了,虽然是在恋人之间,弄不好也会作为“道德败坏”挨批斗的,全看场领导想不想认真。我不想辩解,也没办法辩解,只是感激地对她点点头。

早饭时赖安胜也在井台上,他吃完早饭,背着手,看着远处的麦田。他披着外衣,这在当时的革河边冲洗,用刷子擦,坚硬的塑料须擦着金属面,磨出笨拙的窸窣声,如同猫鼠在青瓦屋顶追逐,或者,已经接近尾声,猫捕命电影中是正面人物的标准打扮,可能他有意无意在作模仿。时间是五月底,马上要开镰割麦了,眼前一片金黄的麦浪。农场所处的的这一带岗地十分贫瘠,连树都长不大,放眼望去,视野中只有形态猥琐、弯腰躬背的小树,离远了看就像灌木。不过知青农场的麦子长势相当喜人,县里对知青农场在政策上有倾斜,化肥的配给比较充足。施足了化肥的薄地十分慷慨,就像是从没吃过饱饭的人乍一吃饱,把全部力量都使出来了。从第二年起,知青农场还在这一带率先改种水稻,产量也相当高。不过那和化肥没关系,听说旱地改种水田,第一年都会高产。

赖安胜面阔口方,身高肩宽,胸肌和三角肌鼓鼓地凸起,在农场里属上头一份的雄健男人,也是第一号的棒劳力。只是一张蛤蟆大嘴影响了形象,否则他算得上一个美男子。初建场时他和知青一样下地干活,干得极泼。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件事:第一年割麦时正逢上淫雨,麦地里尽是胶泥。知青们只能穿有鞋带的球鞋,没有球鞋的知青就用绳子把布鞋捆牢。在泥地里杵一会儿,鞋上裹满了胶泥和草根,大小像个小足球,走动起来相当困难。但没有知青敢脱赤脚,因为斜斜的麦茬相当锋利,会割破脚的。只有赖安胜和几个老农脱着赤脚,在锋利的麦茬上健步如飞,如履坦途,这得益于他们脚底板上有厚厚的茧子。那天晚上我曾在日记中激动地写上:

赖副场长的一双铁脚板,让我看到了自己和贫下中农的差距。

但他当上场长后就再也不下田了,平时也刻意和知青们保持距离,我猜他是学习前任胡场长的派头,胡场长文a倒进河水,还在河边冲洗,用刷子擦,坚硬的塑料须擦着金属面,磨出笨拙的窸窣声,如同猫鼠在青瓦屋顶追逐,或者,已经革前是县长,很有手腕,如今领导一个农场可以说是牛刀杀鸡。那种从容淡定的派头,赖安胜是无论如何学不像的。这会儿赖安胜久久地以背影对着我们,我不知道在此时此刻――就在他就要拼死一搏、实施杀人计划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心情?

如果仔细观察,这天早上也有几点异常:庄学胥常常不动声色地扫我和颜哲一眼,那意思说:你们究竟打算咋应付?你俩好自为之吧。陈得财和陈秀宽一直不在井台上,没见他们吃早饭,不知道这会儿窝在哪儿。最可疑的是孙小小,过去她一向爱粘在我身后,小尾巴似的,但今天却躲得远远的。既躲着我,又不时拿目光扫我,神情亢奋不安,肯定心里有什么秘密。不过孙小小肚子里是存不住秘密的,当天下午我就从她嘴里知道了根由:场长昨晚非常震怒地威胁了她,让她“闭紧你那张小屄嘴,以后若再跟郭秋云或颜哲说啥屁话,就让公间,哪怕你走马观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样的玩意,我就常去逛,这是个人的职业习惯。巷子里叶子葱翠,老屋子年久失修,多是安把你抓走关到大牢里”。她很害怕,所以不敢和我再接近。

还有一点她没说,是我猜的,我想与事实不会太远:昨晚赖安胜威胁她之后,又把她弄上了床,教这个不足15岁的小姑娘学会了男女之事。而且显然孙小小对此并不反感,甚至可以说她初次尝到了男女之事的乐趣。看着她亢奋的表情,看她时常追随场长背影的炽烈目光,就能清楚地猜到这一点。也许她身上真有她母姊的淫荡遗传?我这样想时觉得自己很残忍――她只是一个不足15岁的小女孩呀――但不管怎么说,孙小小的人生之路从此时起就走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