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是开玩笑,但被遗忘的海岸近一二十年来缺乏管制,属于“未整合地区”。荒野中隐藏着腐烂的圆桶,其中有些位于废弃的旧农庄里,半埋在松林的土壤中。

  后来,他们又去查理的小屋继续聊天。这栋小屋由两个房间构成,屋里有几张他的家人的照片,还有一些书,而冰箱里食物不多。假如查理决定离开或搬去跟别人合住,所有物品都能立刻塞进一个背包。

  “你确定他们不是从疯人院逃出来的?”

  这让索尔笑出声来,因为就在上个夏天,有两名精神病人从赫德利外围出逃,来到被遗忘的海岸,一直待了近三个星期才被警察抓到。

  “如果把疯子都抓走,就一个人也不剩了。”

  “除了我。”查理说,“除了我,也许还有你。”

  “除了鸟、鹿和水獭。”

  “除了山丘和湖泊。”

  “除了蛇梯棋。”

  “什么?”

  然而此刻他们已在被子底下激起对方的兴致,说什么都无所谓了。

  葛洛莉亚说服他改变主意,去看医生。第二天,亨利和苏珊又去了灯塔顶端,而他待在楼下。中午过后,她就出现了,跟在他的身边。他已经习惯了,假如她不出现,反而会感觉不妥。

  “你跟以前不一样。”葛洛莉亚说。他仔细琢磨了一下这句话。

  这一回,她斜倚着工棚,看他修整一块草坪。志愿工布拉德答应来帮忙,但尚未露面。头顶的太阳仿佛一团黄色黏液。他能感觉到海浪翻滚震颤,但波涛声很沉闷。今天醒来时,他的一只耳朵听不见声音,一定是因为睡觉时被压到了。也许他做这份工的确年纪太大。也许灯塔管理员五十岁必须退休是有道理的。

  “我比昨天又老了一点,也变得更聪明一点。”他答道,“你不是该去学校吗?这样你也会更聪明。”

  “教师劳动日。”

  “这里是灯塔管理员劳动日。”说着,他闷哼一声,用铁锹挖开泥土。他的皮肤感觉软塌塌的,似乎没有定形,左眼下方则不停地抽搐。

  “告诉我你这活儿怎么干,我来帮你。”

  于是他停下来,倚在铁锹上,仔细地打量着她。假如她继续长个儿,也许有一天会成为出色的橄榄球后卫。

  “你想当灯塔管理员?”

  “不,我想用铁锹。”

  “铁锹比你还大。”

  “从工棚里再拿一把。”

  没错。万能的工棚,里面应有尽有……只不过事实并非如此。他瞥了一眼灯塔顶端,“轻骑兵”们无疑又在对他的信号灯干一些难以想象的事。

  “好吧。”他说,然后给她拿了把小铁锹,但更像是大号的刨铲。

  他试图指导她如何用铁锹,但她不愿接受,笨拙地将泥土掀得到处都是,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躲到一旁。他曾有一次被铁锹柄敲到脑袋,那是一名过度热情的助手,而他又站得太近。

  “你为什么变了?”她问道,跟往常一样直截了当。

  “我告诉过你,我没变。”虽然并非出自本意,但他的语气有点生硬。

  “可是你真的变了。”她对他的语调不以为意。

  “因为那根刺。”最后,他只能把问题简化。

  “被刺到是很痛,但那只会让你流血。”

  “这次不一样,”他一边说,一边继续干活,“这次不一样。我其实也不太明白,但眼角总是看到幻象。”

  “你应该去看医生。”

  “我会去的。”

  “我母亲是医生。”

  “对。”她母亲是,或者说曾经是儿科医师。这并不完全等同于普通的医生。她没有许可证,但的确给被遗忘的海岸的居民提供问诊。

  “假如我有变化,就会给她看一看。”变化。但什么样的变化?

  “你和她住一起。”

  “所以?”

  “你到底为什么来这儿?审问我吗?”

  “你以为我不懂‘审问’的意思,但我知道。”说着,她走开了。

  等到亨利和苏珊完成一天的工作并离开之后,索尔爬上塔顶,眺望着色彩对比鲜明的海洋和沙滩,眺望着下午的太阳。此刻,太阳闪烁着青铜光泽,颜色深暗。从这里,他可以看到暴风雨和人为灾难中透出阵阵闪光,时而缓和,时而紧迫。那一片瀑布般泻下的光甚至干扰到自身,颤抖抽搐,拉拢周围的黑暗,又将其抛出。

  好几个月前,他第一次看见亨利,正是站在这间灯房里。亨利沿着沙滩走向灯塔,步履艰难,摇摇摆摆,竭力保持平稳。亨利眯起眼睛望向光亮,风几乎要将他的衬衫刮走——衬衫在他身上显得太大,时而向右后方鼓起,时而又鼓向左后方,如同一张船帆,疯狂地想要挣脱束缚。衣服挡住了落在后面的苏珊,索尔一开始甚至没注意到她。沙鸥也不像往常那样紧张地扑腾着翅膀从亨利面前飞走,而是选择继续在沙地里啄食,直到最后一刻才飞起,避开这头蹒跚的怪兽。当时,亨利看上去就像是个前来祈愿膜拜的朝圣者。

  他们留下了设备——那些带有奇怪表盘的金属盒。这几乎就像是威胁,就像宣示事实占有权:我们会回来。即使凑近观察,他都不明白这些是什么。他也不想知道——哪些属于科学,哪些属于神秘学。源生物质微粒,幽灵能量,镜屋。无需进一步探究,镜头组的功能就已经像是奇迹。

  索尔踱来踱去查看“轻骑兵”的设备,他很清楚,那些东西他多半都看不懂是什么。他的膝盖似乎不太对劲,发出太多吱吱咯咯的响声。他心想,生而为人,或许会被各种疾病击倒,不妨稍微检查治疗一下。尤其是查理比他还年轻七岁。然而这其实只是为了掩盖他的一阵阵恐惧:或许他真的出了问题,在表皮底下,他变得越来越古怪,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通过他的眼睛向外张望。有时候,当他在清醒与睡眠之间来回切换,有个念头悄悄渗入两者的空隙:感染。

  他有种感觉,就好像某个空位被完全填上了,这让他既困惑又害怕。

  值得庆幸的是,葛洛莉亚的母亲特鲁蒂·詹金斯同意在天黑前一小时左右临时约见他。她住在西边,一栋孤立的平房里,索尔开着皮卡过去。他把车停到泥土车道上,停在几棵橡树、木兰和棕榈树底下。拐角处,可以看到露台,几乎跟她的家一样大,而且面向着沙滩。假如她愿意,可以在夏季出租一个房间给游客。

  据说十多年前,特鲁蒂牵涉了一桩贩毒案,经过一番乞求与谈判,最后来到这被遗忘的海岸。但无论有什么样的过去,她的手稳定可靠,头脑冷静,比五十英里外的内陆诊所要强,也比时常来村里走访的实习医生强。

  “我的那根刺……”除此之外,他还可以告诉特鲁蒂那根刺的事。他也曾尝试跟查理提起,然而不知何故,他越说就越觉得像是给查理增添负担,而且他也不知道查理能够承受多大压力。

  然而这些念头让他很沮丧,因此他的话音逐渐低落,没有提及视野边缘漂浮的幻象。

  “你觉得是被什么东西咬了吗?”

  “与其说咬,不如说只是蛰了一下。当时我戴着手套,不过还是不应该伸手去摸。我的感觉也许无关紧要。”然而,他怎么知道?他总是回想起当时那种似有似无的感觉。

  她点了点头说:“我明白。担心也是正常的,现在有那么多蚊子和蜱虫传播的疾病。我看一下你的手和胳膊,再测一下生理指标,好让你放心。”

  她也许是儿科医生,但交谈中并没有把他当作儿童。她擅长化繁为简,直言要点,对此他很感激。

  “你的孩子经常跑去灯塔那边。”他一边脱衬衫让她检查,一边闲聊。

  “对,我知道,”她说,“希望她没惹麻烦。”

  “没有——她只是常常爬到岩石上去。”

  “没错,她就喜欢到处乱爬,到哪儿都不安分。”

  “可能有危险。”

  她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我倒是宁愿她去灯塔,跟我认识的人做伴,而不是往小路里乱走。”

  “对,没错,”他后悔提起了这件事,“她有辨识粪便的天赋。”

  特鲁蒂露出微笑。“她是从我这儿学的。我教会她辨识各种粪便。”

  “她能发现熊在林子里大便。”

  她笑出声来。“我猜她长大后也许会成为科学家。”

  “她现在在哪儿?”他以为她离开灯塔后一定是直接走回家了。

  “杂货店。这丫头喜欢到处乱逛,所以还不如让她去杂货铺买点牛奶之类的,准备当晚餐。”杂货店在村里的酒吧隔壁,也同样不是很有规律。

  “她称我为光明守卫者。”他不知道这名字的出处,但她这么叫的时候,他感觉很不错。

  “嗯——哼。”她继续检查。

  最后,她说道:“你的手和胳膊上找不到任何异常迹象。连个斑痕都没有。不过如果是一星期前,可能已经褪掉了。”

  “所以什么事都没有?”他松了口气,也庆幸没去布里克斯镇。他感觉浪费了不少时间,还不如跟查理一起度过。比如在路边小餐馆剥虾皮、喝啤酒、玩飞镖;或者入住汽车旅馆,开一间双人大床房。

  “你血压偏高,还有点轻微发烧,但仅此而已。少吃盐,多吃蔬菜。过几天看会怎样。”

  他离开时感觉好了一点儿。经过商讨,他付了二十块钱,并答应修整露台上松动的地板,以及打理其他若干事项。

  然而在回灯塔的路上,当他在脑中罗列维护镜片的相关事宜时,他的轻松与活力消退下去,疑虑悄悄渗透进来。在这一切背后,他明白,看医生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最多只能确认诊断并非易事,确认这不是简单的蜱虫叮咬或流感。

  驾驶途中,他下意识地回头观看,望向失利岛。它位于西方,就像一片阴影,与遥远的海岸线相融合,构成一道弯曲的弧线。有个红色的光点忽明忽灭,看高度只可能是来自集装箱货船,但又缺乏规律,一定是手提灯或手动装置。它的位置恰好在失利岛的方向,没准儿就来自废弃的灯塔。

  这闪烁的密码他无法解读,或许是亨利传送给他的,但他并不想接收。

  回去之后,他给查理挂了个电话,但没人接听。他这才想起,查理签了夜班协议,出海捕捞章鱼、乌贼和比目鱼去了——查理最喜欢这类冒险。今晚不会有船舶驶过,天气预报说海面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