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在北方当过牧师,”亨利说,“不过假如你是担心以前那些人,那没必要——照片不会公开发布。”

  这让他猝不及防。

  “你怎么知道?”索尔说。

  然而这一新发现让布拉德兴奋起来,亨利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插嘴说:“对,就是那个索尔,老兄。他是个真正的亡命之徒。有十个州都要抓他。你要是拍下他的照片,他就完蛋了。”

  拍照真的会有问题吗?即使他在北方仍有未结清的事务,也不能算是逃跑,而且这照片也不会出现在报纸上。

  风开始变强。索尔不再争辩,从后裤兜里抽出帽子。他觉得戴上帽子或许能掩饰一下,然而他为什么要掩饰?非理性的想法。作为被遗忘的海岸的灯塔管理员,这也许并不是他首次产生非理性的想法。

  “说‘茄子’,说‘秘密’。数到三。”

  秘密?

  布拉德摆出一个坚毅的姿态,索尔感觉那是在嘲讽他。葛洛莉亚为了追求戏剧效果,让他们稍等一下,然后将外衣的兜帽套到脑袋上,跑到岩石堆里,以示抗议。她以为苏珊一定无法将她拍进照片。到了岩石旁,她朝着远处攀爬,然后又转身爬回来。不知何故,她愉快地高声尖叫:“我是怪兽!我是怪兽!”

  苏珊数到三,然后静止下来,膝盖弯曲,仿佛站在海船的甲板上。她给了个信号。

  “秘密!”布拉德迫不及待地说。这热情或许会让他后悔,因为他有吸毒记录。

  接着,随着相机灯光一闪,索尔的视野边缘出现许多漂浮的黑点,聚集停留的时间似乎超出正常范围。

  0005:总管

  他们穿过连接X区域和外部世界的恐怖通道,闯入一片令人窒息的空间,总管大吃一惊,幽灵鸟的身体使劲推顶着他,背包的重量又将他往下拽,迫使他奋力抗争。刺痛的双眼和紧锁的咽喉告诉他,周围一阵阵挤压过来的是盐水。惊讶中,他使劲合上嘴,对头顶上方的一股股气泡不予理会。他也压制住恐惧,压制住尖叫,以适应四周既平滑又汹涌的水流,仿佛那堵原本应该是门的墙壁从他指间割过,斩向他的胳膊和腿。他冒出来时一定是陷入了一片由闪亮的匕首构成的漩涡——面对闪烁的无数反光,遭诅咒的整个南境局一齐向他喊出一个字:跳!包括维特比、洛瑞、格蕾丝,以及身为间谍的母亲。他的肺里灌满了水,挣扎着想要摆脱那碍手碍脚的背包,然而他仍攥着背包里维特比的文件,并试图抓住四散的纸页。它们有些在水中散开,其余的则随着背包坠入下方黑暗的空间:变成一堆纸浆,变成潮湿的墓碑。

  隐约中,他认出幽灵鸟,看到她从身边经过,快速上升,游向一团泛着微光的鸡蛋黄。那也许就是太阳,犹如倒映水中的光晕。无数盘旋汇聚的匕首用冷漠评判的眼睛瞪视着他,而他仍在呛水。上上下下漂浮的纸页令他困扰,时而贴在他衣服上,时而又绕转着散开,汇入更大的漩涡。匆匆一瞬间,他瞥到一行文字。窒息中,他的胸口受到许多浑圆的鱼嘴冲撞。

  只有等到真正的庞然大物出现,他那缺氧的大脑才意识到,他们现身之处有一群类似海狼的鱼盘旋游动,并且正遭到更大的捕食者侵扰。四周的水迅速填补空缺,他在自由下落中感受到一阵恐惧的空旷感……一条闯进漩涡的巨鲨,在殷红的血云里捕杀鱼群。海底巨鲨。洛瑞的另一种形态……空气从他口中缓缓泄出,仿佛一连串琐碎的谎言,关于这个意图毁灭他的世界。

  他向上升浮,“洛瑞”留下的食物残渣紧贴着身边掠过。然后,巨鲨沉降下来,鱼鳃硬生生擦过他的脸,其褶边和翅翼比他想象的更锋利坚硬,耳边呼呼的排水声仿佛强劲的活塞,一只巨大但奇异精妙的眼睛从左侧瞪着他。他的肚子撞到鲨鱼的身体,腰部遭到其尾巴击打。他脑中嗡嗡作响,意识模糊,他已无力阻止自己的嘴张开,头顶上的太阳越来越小。“拿起枪,总管,”他的外祖父说道,“拿起座位下面的枪。然后跳下去。”

  不管是洛瑞还是谁,能不能用一句话拯救他?

  整合权力。

  风险并无回报。

  飘来飘去。

  停顿并非有说服力的分析。

  但事实正相反。在翻滚的水流和四周游动的鱼群中,一只熟悉的手抓住他漂浮的手腕,将他向上提起。因此,很显然,他不只是一团混乱的记忆,不只是一副伤痕累累的身躯,不只是一个难解的谜,而是某种值得拯救的东西,并且已经在被拯救的过程中。

  他的脚腾空踢踹,如同绞刑架上的人。鱼群再次汇聚,随着他一路上升,上百张既平滑又粗糙的鱼嘴冲撞着他的身体。他失去了意识,与此同时,大量的鱼群向上翻涌,连续纷乱地撞击着他,仿佛构成一张大嘴,他是否能够逃脱似乎很难说。

  随后,他们到了岸上,出于某种原因,幽灵鸟在亲吻他,同时也按住他的胸膛。她一边亲吻,一边大口吹气,弄得他嘴唇瘀肿。他睁开眼,看到她的脸,不由得侧身翻转。水从他嘴里大口涌出,然后减弱为细流,他用双臂把自己撑起来,低头凝视着潮湿的沙子。蠕虫挖出的坑道仿佛一个个小气泡。海浪的边缘轻触他的手,又退落回去。

  侧卧的姿势让他看到远处的灯塔。然而幽灵鸟仿佛看出他的心思,说道:“我们不去那儿。我们要去岛上。”

  于是,他失去了控制权。

  如今已是他们在X区域中的第四天,总管跟着幽灵鸟在高高的草丛里穿行,茫然困惑,疲惫不堪——到了夜里,昆虫活跃起来,吵闹的啾鸣让他很难入睡。在他想象中,一团看不见的巨大墨水开始在X区域外的世界中扩散,就像水从有裂隙的玻璃杯底渗透出去。

  更糟的是,幽灵鸟的引力拖拽着他。虽然她态度淡漠,但有时到了晚上,他们会相拥取暖。这样的接触,这种意想不到的美妙感受令人错乱谵妄。然而一旦他越过界限,她就会躲开,这其中的意思明白无误,绝不会错。因此,他觉得有必要再次将自己看作是总管,以期能够保持距离,保持一定的客观性。他想象她仍在南境局的审讯室里,而自己则在单向玻璃后面观察。

  “你为什么这样高兴?”他曾问道。当时,她刚用兴奋的语气指出,水和食物即将耗尽,然后又指向一种雀鸟,说它在外面的世界已经灭绝,激动的语调仿佛带着宗教的狂喜。

  “因为我还活着,”她答道,“因为我在这美丽的日子里穿行于荒野中。”她一边说,一边斜睨了他一眼。他猜想,这说明她在怀疑他是否还能坚持。他也由此而意识到,她的目标或许与他不同,他们的会合或许只是为了分离,他必须做好准备。他隐约有一种外勤任务出了岔子的感觉,仿佛听见母亲在说:“任务失败造成的伤害会像幽灵一样在脑中挥之不去。”他不敢肯定,这看似普通的语言里是否还蕴藏着深意或动机。

  自由或许会让你离搜寻的目标更远,而不是更近。这是他在此处学到的,这里没有通常意义的情报,只有他难以理解的荒野。他未能准备好面对X区域,也未能准备好面对幽灵鸟,然而归根到底两者没准儿是一回事。因为这里只有他俩沿着小径行走。芦苇密布的湖泊中分布着若干岛屿,湖水时而黑如焦油,时而又像小岛上的树丛一样苍翠……他现在终于可以自由地向她提问,但他并没有。因为这其实已不重要。

  因此,他时不时将手插入上衣口袋,紧握住父亲的雕刻。这雕像原本在赫德利的山顶小屋里,放置于壁炉架上。它线条圆滑,涂料底下的木纹仿佛随时会长出木刺,这感觉令他平静安详。他选了一只猫的雕像,以纪念早已不知去向的阿肠。它无疑正愉快地在灌木丛中捕捉老鼠。

  他也再次一遍遍审视维特比的“风土”报告。这些获救的纸页仿佛牵引着他,令他十分反感,然而它们与他有着更为私密的联系,因为这是一个支点,是一座桥梁,通往他记忆中那些已经遗落在海底的稿纸。无穷无尽的芦苇、清新的空气、蔚蓝的天空都让真实的世界显得更遥远,更无足轻重,就像是梦境,再加上与幽灵鸟的近距离接触,他需要让自己分心,让自己减轻负担。因此,他或许可以用那些纸页作借口与幽灵鸟交谈,然而纸页里的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过去的某一时期,他母亲在总部为职业生涯打拼,抵抗X区域的侵蚀。X区域继续扩张,甚至有违先前的特征,新的阵地也因此而产生。他怎么知道呢?连飞机都有可能从空中坠下,这件不是任务的任务被他继承下来,却已经遭遇了挫败。

  他引用维特比的报告,解述其含义:“他们真的未经审议就下了结论吗?确定没有协商与谈判的可能?”

  “这或许比较接近事实,相对的事实。”幽灵鸟答道。此刻刚过中午,天空呈现出更深的蓝色,窄长的云团横贯其间。沼泽里生机勃勃,悉索作响,到处是鸟鸣声。

  “地外陪审团的裁定。”总管说。

  “不见得。只是漠不关心而已。”

  “他也有提到这个:‘那难道不是对人类重要性的贬抑吗?树和鸟,狐狸和兔子,狼和鹿……都到达了一个临界点,注意不到转变中的人类。’”这又是一句似是而非、印象模糊的话。然而他父亲从来就不注重真实性,反而更喜欢大胆的表现形式。

  “看到那头鹿吗,水渠对面?她绝对注意到我们了。”

  “她是注意到我们还是提醒我们注意?”

  无论哪种情况,都会吓到他那当间谍的母亲,因为她从来就跟大自然不太合拍。事实上,他的家庭中没有一个人与大自然关系融洽。他记忆中从没有真正去树林里远足过,最多只是冬天的时候在湖中钓鱼,或者坐在小屋的火炉旁。他有没有迷过路?

  “就假装是前者吧,因为对于后者,我们无能为力。”

  “看这一句,”总管说,“看这一句:‘又或者,我们回到了过去,当我们停滞不前,从前的某种生物,或某种刺激又为我们续添了动力。’”

  “毫无意义的说法,”幽灵鸟难以抗拒诱饵,“自然环境和人类城市没有区别。新旧事物可以共存。外来入侵物种可能与本地物种融合,也可能排挤本地物种。你在这里看到的景致,就好比古老的大教堂和摩天大厦比邻而立。你觉得这是胡扯,对不对?”

  他力图显出违逆的表情。虽然他仍在引用维特比的文字,却已开始产生怀疑。他要掩饰这种怀疑。有些引用他暂时没说出口,它们或许会导向更重要的问题。他想再思考得久一点,让自己的观念渗透其中。

  “我试图将无意义的和有用的东西分开。在向岛屿前进的过程中,我想要取得一点进展。”说到“岛屿”一词,他难以抑制厌恶的语气。换作外公杰克,也会对那座岛屿有相同的感受,也会焦躁不安,并试图影响幽灵鸟,哪怕不可能取得任何效果。

  “有勘探队登上过那座岛吗?”她问道。总管意识到她在转移话题。

  “就算登上了,也没什么东西被送回南境局,”他说道,“这不是优先事项。”也许别的疑问已经太多。

  “为什么重点都集中在灯塔和异常地形,却不关注那座岛屿?”

  “你得去问前任局长。或者问洛瑞。”

  “我从没见过洛瑞。”她说道,仿佛这就能证明他不存在。

  事实上,当他在这地方提起洛瑞的名字,感觉并不太真实。然而洛瑞拒绝被抹除,被忽略,始终漂浮在他视野边缘,既庄严雄伟,又仿似邪魔。他常常担心自己仍在执行任务,一项嵌在头脑深处、难以剔除的任务。未知的命令、信息、需求、冲动,不属于他自己,却能被其他人激活。每当他产生这种担忧,洛瑞的形象便会浮现出来。

  “我们以机器的方式思考,而不是以动物的方式。敌人不认同机器。”他喜欢敌人这个词——与“X区域”相比,更明确,更能促使他集中注意力。X区域只是人类遇到的一个现象,就像气象事件,然而敌人能创造意图与焦点。

  听到“以机器的方式思考,而不是动物的方式”,她笑出声来,“它绝对理解和认同机器。比我们都更理解。”她停下来,正对着他的脸,以加强效果,浑身似乎散发出阵阵怒气,“你还不明白吗?不管是谁造成了这一切,它可以操纵基因,对生物体作出惊人的模仿。它能进行分子与膜级别的操作,可以透过表象看穿实质,可以在实施监视之后撤离。比如说,在它看来,智能手机就跟燧石箭镞一样简单。它的运作方式精细繁复,我们随身携带的工具和记录世界的方式,或许都只能证明自身的原始。也许它甚至认为我们并没有意识和自由意志——至少以它的标准来说没有。”

  “如果真是那样,它为什么还关注我们呢?”

  “它也许只是给予我们最低程度的关注。”

  你眼角里进了东西弄不出来吗?

  “所以我们放弃吧。我们就在岛上生活,用树叶编帽子,从海里捕鱼。”用他梦中海底巨兽的肋骨造一栋房子。一边听自编的舞曲,一边喝毒草酿制的烈酒。忽略现实世界,因为它已不复存在。

  她不予理会,继续说道:“鲸鱼能用声纳伤害另一头鲸鱼。在海洋中,鲸鱼可以隔着六十英里互相通话。鲸鱼就跟我们一样聪明,只不过我们无法衡量,无法理解。因为我们是无比迟钝的仪器。”又是这种观点。“至少你是。”这一句也许并非出自她的轻声低语,也许只是他的想象。

  “你同情‘它’,”他说道,“你喜欢‘它’。”他忍不住趁势反击。

  过去四天里,他总是感觉像在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布展厅里穿行,他非常喜欢博物馆——耐人寻味,引人入胜,却又不那么真实,至少对他来说不太真实。即便效果仍未显现,他已经被入侵,被感染,被改造。他的命运就是变成芦苇丛里呜咽的怪兽吗?然后变成蠕虫的大餐?

  “维特比的笔记里曾多次提到赝品。”稍后,他诡秘地说道,作为对她的测试。尤其是此刻,她似乎心不在焉,总是盯着天上看。也许正好试探一下,她对自身的状态能有多冷静。他也明白,这其中或许有一丝难以克制的报复意味。因为去那座岛上没有意义。

  她一言不发,于是他编造出一句引述,只不过刚说出口,就产生了负疚感:“‘按照定义,赝品绝不是原型,然而在感知上,完美的赝品与模仿对象没有区别,这听起来虽然奇怪,但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世界的真相之一。’”

  依然没有反应。“不同意?那这一句呢,‘当你遇到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副本,是会产生同情,还是有将其消灭的冲动?判定它是假的,然后像对纸板人一样予以摧毁?’”这也是编造的,因为维特比并没有讨论过副本——这份该死的文件从没提过副本。

  她停下脚步,面对着他。跟往常一样,他无法将视线移开。

  “这就是你害怕的吗,总管?”她的语气并无特别的冷酷或热情,“因为我可以催眠你。”

  “你也可能受影响。”他说道,意图通过警告让她打消念头。然而他也知道,或许将来真的会需要她施行催眠,就像在通往X区域的通道里那样。“抓住我的手。闭上眼睛。”那感觉就像是从一条乌黑的巨蛇嘴里不停地往外爬,他仿佛可以“看到”其咽喉深处发出的嘶嘶声。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无尽阴影中,似乎有许多海底巨兽注视着他。

  “我不受影响。”

  “但你是副本——是仿制品,”他继续逼进,“也许副本没有那样的防御能力。而你仍不知道原因。”这些至少都是她自己告诉他的。

  “来测试我一下,”她说道,仿佛咽喉深处发出的低吼。她停下来,面对着他,扔下背包,“来测试我吧。说吧。说出你觉得能摧毁我的语句。”

  “我不想摧毁你。”他一边平静地说,一边望向别处。

  “你确定?”她说道。她凑得非常之近,他能闻到她的汗味儿,看到她耸起的肩膀和蜷曲的左手。“你确定?”她重复道,“假如你没把握,为什么不对我采取防范措施?你犹豫不决,既想要我做伴,又不确定我是不是人类。我是敌人制造的。一定是敌人制造的。然而你依然无法控制自己。”

  “在南境局的时候我帮过你。”他说。

  “不要为了本该得到的东西而感谢别人。你告诉我的。”他踉跄地退后一步。“这地方我并不想来,幽灵鸟。我跟着一个人来到这里,却不知道是否认识她。”她对他来说仍像是一盏信号灯,这让他感到怨恨,想要拒绝,却又无法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