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人们并非无知,但很迷信。不过既然海洋能夺走人命,有谁能责怪他们呢。在项链上挂个幸运符或者为亲人祈祷平安又有什么害处?有好事者试图搞清原委,就像苏珊所说的“分析与调查”,却招来人们的厌恶,因为这会让悲剧显得平凡琐碎。然而就像对天空中烦人的海鸥,你很快就会对“轻骑兵”习以为常。在沉闷单调的日子里,他几乎已学会忍受他们的存在。为何你只看到邻人眼中的刺,却不知自己眼中的梁木?
“亨利认为信号灯的功能跟那样一间屋子很像。”苏珊说道,仿佛这是个令人震惊的重大发现。在索尔看来,她的热情既显得严肃认真,又似乎太过轻率,缺乏专业精神。有时候,他们让他想到那些在小镇边缘搭起帐篷的云游传教士,除了狂热的信仰,几乎一无所有。有时他甚至相信他们是江湖骗子。第一次见面时,亨利好像说他们正在研究牢房里的光线折射。
“你熟悉这些理论吗?”苏珊问道。他们开始爬楼梯,她轻装上阵,只有脖子上挂了个相机,手里提着个箱子。亨利尽量克制住喘息,一言不发。他正奋力搬运沉重的设备,其中一部分装在一个盒子里:话筒,耳机,紫外光探测器,八毫米胶卷,还有几台机器,上面镶有旋钮、转盘、指针之类的。
“不。”索尔说道,主要是故意与她唱反调,因为苏珊经常把他当作没文化的粗人,将他的直率误认为无知,看到他随意的穿着,便以为他头脑简单。另外,他说话越少,他们就越放松。牧师和潜在的捐助人之间也是同样的情况。坦白讲,他并不明白她的话,也不明白亨利说他们正在研究当地的“风土”是什么意思,即使他把一个个字母都拼出来也没用。
“源生物质微粒,”亨利虽然喘着气,但语调轻快,“鬼魂的能量。”
苏珊又讲了一通冗长的理论以示支持,说到从镜子里向外窥视的东西,以及从侧面观察某样东西比从正面更容易发现其真实面貌。他怀疑亨利和苏珊是情侣,而她对神秘学突然产生的热情也许是源于某种更世俗的因素。这也解释了他们刚才在楼下为何歇斯底里地大笑。这是个刻薄的念头,但他想要继续回味与查理一起度过的夜晚。
“顶上见。”他终于受够了,一步两格地跃上楼梯,而亨利和苏珊仍在努力攀爬,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之外。他想要在上面有尽可能多的独处时间。到了五十岁,政府将强制他退休,但在那之前,他意图保持良好的身体状态,虽然关节时有阵痛。
到了塔顶,索尔几乎连一口粗气都不用喘。灯房跟他离开时没有两样,他很满意。镜罩仍覆盖在信号灯上,防止磨损,也能避免因日晒而褪色。他只需拉开四周墙上的护镜帘,让光线照射进来。这是他对亨利作出的让步,每天就只有几个小时。
曾经有一次在塔顶上,他看到沙洲以远有巨硕的物体在水面浮动,就像是个深灰色的暗影,在蓝色的背景中显得厚实而圆滑。就算用望远镜,他也难以分辨那是什么动物。他无法猜测,假如一直盯着看,它会变成什么样。他至今仍不太清楚,那是上千条鱼,最后四散游走了,还是水面光影的幻象,随着光线颜色与强度的变化而消失不见?即使在平凡的世界里,他所了解的和不了解的事之间也会形成一种张力,五年前,他还难以像现在这样从容面对。在他以前的布道文里,世界仿佛充满奇迹,然而如今,他不再需要神秘事件。在村里的酒吧中,这会是个好故事,符合人们对灯塔管理员的期望,尽管很难说是否真有人对他抱什么期望。
“鉴于镜片组最终到达此处的历程,以及与两座灯塔的历史渊源,我们对它很感兴趣。”苏珊在他身后说道。显然,苏珊一直在跟他说话,尽管他并不在。而且她似乎相信,他先前有作出反应。虽然攀爬楼梯已成为例行任务,但亨利在她身后就像马上要瘫倒似的。
放下设备,缓过气来之后,亨利说道:“这上面的景色真是太美了。”他总是这样说,索尔已经不再给出礼貌的回应,甚至不再作任何回应。
“这回你们要待多久?”索尔问道。这次任务已持续了两个星期,他一直没敢问,害怕答案会令他失望。
亨利带黑眼圈的双眼眯缝起来。“这一次,我们的许可证一直到年底都有效。”也许因为旧伤或者出生时的事故,他的脑袋歪向右侧,尤其是在讲话时,右耳几乎贴到肩膀,让他有种机械的感觉。
“就提个醒:你们可以触碰信号灯,但无论如何不能影响到它的功能。”他们再次出现之后,索尔每天都重复这一警告。上一回,他们对于什么可以干,什么不可以干似乎有些古怪的理解。
“放心吧,索尔。”苏珊说。听见她直呼他的名字,索尔咬了咬牙。他们一开始叫他埃文斯先生,他更喜欢那一称呼。
他想象他们站在地毯上,而地毯底下有一道活板门和一间经过改造的值班室。在自控设备出现之前,这是用来存放信号灯的维修保养物资的。他如同少年一般沾沾自喜,向他们隐瞒这样一间屋子感觉就像隐藏起一部分思维,不受他们实验的影响。此外,假如这两人真的如他们自己所相信的那样富有洞察力,应该早就意识到楼梯末端突然变得窄小的原因。
他看到他们安顿下来,而且不太可能扰乱什么,便朝他俩点点头,然后离开了。走到一半,他似乎听见楼上传来碎裂声。那声音没有重复。他稍一犹豫,然后耸耸肩,继续沿着盘旋的楼梯走下去。
到了楼下,索尔忙于维护地面和整理零乱的工棚。徒步的行人经过此处,往往会诧异于有个管理员在灯塔附近活动,仿佛他是没有壳的寄居蟹,但事实上,这里有许多维护工作要做,一不留神,风暴和含盐的空气就会侵蚀一切。夏季尤其艰苦,因为有暑气和叮人的飞虫。
当他查看藏在工棚后面的小船时,那个叫葛洛莉亚的女孩悄悄溜到他身边。工棚旁有一道由泥土与碎贝壳构成的堤道,平行于海岸和一连串延伸至海中的礁石。涨潮时,海水涌进来,使得布满海葵、海星、蓝蟹、蜗牛和海参的潮水坑再次充满活力。
以她九岁的年龄——“九岁半!”——来看,她相当高大结实。虽然葛洛莉亚有时会摇摇晃晃地站在岩石上,但她年幼的头脑却鲜少动摇,索尔对此十分欣赏。作为中年人,他自己的脑袋偶尔会出点小故障。
当他检修完小船,推着独轮车将堆肥往回运时,她又出现了,壮实的身影站立在岩石之上,身穿冬季的行头——牛仔裤,带兜帽的外衣底下衬着针织衫,宽大的脚上是一双厚实的靴子。她来跟他说话。大约一年前,她开始来访,并经常与他交谈。
“你知道吗,我的祖先住在这里,”她说道,“妈妈说他们就住在这儿,灯塔的位置。”她如此年幼,嗓音却深沉平稳,有时会让他感到惊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