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应该也曾有过崭新光鲜的时日,或许当时仍是白垩纪。而这栋建筑逆时而上,以某种形式存在着。在那遥远的过去,你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外面大如秃鹫的蜻蜓。
马蹄形的包围圈无法鼓舞人心;它似乎象征着不完整,而不是一种幸运符号。不完整的思想,不完整的结论,不完整的报告。马蹄末端的门显然也证实了想象力的缺失。许多人进进出出,将它们当作连接两翼的捷径。与此同时,那深不可测的沼泽始终我行我素,其完美的运作仿佛衬托出南境局的不完美。
一切都如此安静沉寂,当一只啄木鸟划空而过,其效果犹如F-16战机隆隆轰鸣。
在马蹄形建筑和湖泊的左侧——在他站立之处刚好可以看到一一有一条穿入树林的道路,通往阻隔X区域的隐形边界。三十五英里柏油路,再加十五英里泥石路,一路上共十个检查关卡。假如你不该出现在此,将面对格杀勿论的禁令。栅栏、铁丝网、壕沟、陷阱、沼泽,甚至可能还有政府驯养的顶级食物链动物、经过基因改组的毒浆果,以及能砸碎脑袋的锤子……但自从听过简介之后,总管就一直有点疑惑:这是为了什么?这就是你面对此种状况所采取的措施?不让人进入?他研究过报告。假如你“非法”抵达边界,不从那道门走,而是从任意地点穿过去,将没人会再见到你。已经有多少人在未被发现的情况下穿了进去?南境局怎么可能知道?曾经有一两次,有好事的记者接近此处,从外面拍下南境局的边界设施,但即便那样,也只是印证了官方说辞,让公众相信这是环境灾难,一个世纪内都无法清除。
庭院里的白色水泥小地砖残缺不全,凝结着土块,并长出一株株间距不等的郁金香,令人难以置信。石桌之间响起一阵脚步声……他知道这是谁,因为其中夹杂着特殊的轻微拖拽声。副局长曾是外勤探员,执行任务中出了点问题,伤到了腿。在建筑内部,她可以掩饰,但在这高低不平、混杂着泥土的地面上却办不到。了解这一点并无益处,因为这让他产生同情。“每次你说‘参与外勤’,我就想象你们这些间谍在外面的麦田里穿梭。”父亲有一次对母亲说。
格蕾丝应他的要求前来,与他一起凝望沼泽,讨论X区域。因为他觉得换一换环境一一离开水泥棺材般的禁锢——或许有助于缓解她的敌意。后来他才意识到,此处恶劣的环境简直像是惊悚的史前地貌。在这片蚊子肆虐的地方跟我和解吧,格蕾丝。
“你只跟生物学家谈,我仍然不明白原因。”他还没来得及讲一句开场白,她就抢先开口……他原本还想通过社交手段成为她的同事,而不是她的敌人——哪怕是通过误导或胁迫一但现在,他的所有决心都溶解在潮湿的空气里。
他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思路。看样子她觉得有道理,但总管仍无法真正看透她。
“她在训练期间,有没有表现出像是在隐瞒什么?”他问道。
“总是转移话题。你认为她在隐瞒?”
“其实我还不确定。我可能是错的。”
“我们有比你更专业的审讯员。”
“也许吧。”
“我们应该送她去总部。”
这一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不!”他说道,语气有点太重。下一刻,他便立即开始担忧,副局长是否会猜到,他关心生物学家的命运。
“我已经把人类学家和勘测员送走了。”
此刻,他可以嗅到沼泽底下缓慢分解的植物残骸,嗅到那腐烂的气息,他也能感觉到笨拙的乌龟和发育不良的小鱼在重重阻力中奋力向前。他不敢把脸转向她,也不敢说一句话,只是在惊讶中静立不动。
她继续欢快地说:“你说他们没用,我就把他们送去总部了。,,
“经过谁的授权?”
“你的授权。你清晰地向我表明那是你的意愿。假如你是别的意思,我很抱歉。”
总管的内心仿佛经历了一次小小的地震,一阵难以察觉的战栗。
她们消失了。不可能再招回来。他只能忘掉这件事,骗自己说格蕾丝帮了他一个忙,简化了他的工作。只是她在总部究竟有多少关系?
“我要是改变主意的话,反正可以去读文字记录。”他试图装出愉快的口吻。她们仍会受到盘问,是他自己说漏了嘴,说不想跟她们交谈。
她专注地审视着他的脸,寻找击中靶心的迹象。
他尝试微笑,压下怒气,假如副局长真的想要对他造成伤害,可以把生物学家一起送走。这次只是警告。然而现在,他必须夺走格蕾丝的某样东西。并非为了报复,而是让她不要再试图夺取更多。他不能再失去生物学家。至少现在还不能。
尴尬的沉默中,格蕾丝问道:“天气这么热,你为什么像白痴一样站在外面?”语气轻松,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我们该进去了。午餐时间到了,你可以见一见行政职员。”
总管早已习惯了她的无礼,他很不快,希望有机会翻转这种局势。他跟着她走进室内,背后的沼泽仿佛是个沉重的包袱。另一种敌人。他十来岁时父母离异,然后就在这附近长大。后来,父亲也是在附近缓慢辞世。他已经看够了沼泽,原本再也不想见到此类地貌。
“只要闭上眼,你就能记起我。”
是的,爸。我能记起你,但你的形象逐渐模糊。干扰太多,而这一切又变得太真实。
总管的父亲的家族来自中美洲,具有西班牙和印第安血统;他继承了父亲的手和黑发,以及母亲高瘦的鼻子与身材,肤色则介于两人之间。爷爷在他能记事前就死了,但他听过其传奇故事。此人从小即在街坊间挨家挨户兜售晾衣夹,二十来岁时成为拳击手,不够格参加竞赛,但尚能充当挨打的陪练,并收取费用。后来,他当上了建筑工人,然后是驾驶教练,六十五岁时因心脏病而早逝。他妻子在面包房工作,一年后也去世了。他的长子,也就是总管的父亲,在一个成员多为木匠和机械工的家族中成长为艺术家,利用家族传承塑造抽象雕塑。他赋予抽象雕塑以人格,给它们涂上玛雅人偏爱的明快色调,并黏附瓷砖玻璃碎渣——融合了专业艺术和流外艺术。这就是他父亲,在总管心目中,父亲始终就是这个样子,从来不曾变化。
总管父母相爱的过程与他父亲的成功相重合,有一段时期,他是高端艺术画廊的红人。这是个快乐的故事。他俩在他的作品展示会上相遇,据他们所述,两人从第一眼起就为对方所倾倒,不过总管后来感觉很难相信。当时,她的驻地在纽约,工作性质相当于文员,但晋升很快。他父亲搬来北方与她同住,然后就有了总管,但才过了一两年,她工作调动,由文员转为执行外勤任务,于是引发了崩溃的开端。总管儿时所熟知的故事很快就被证明只是短暂的片段,而不幸的时光更为漫长。这并不稀奇:海边的古董店里经常可以看到此类熟悉而压抑的图画,但你绝对不会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