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行共四人:一名生物学家、一名人类学家、一名勘测员,以及一名心理学家。我是生物学家。这一次,我们全是女性。派遣勘探队有许多复杂的因素要考虑,包括成员的选择。心理学家比大家都年长,是我们的领队。越过边界时,她把大家都催眠了,以确保我们保持镇静。之后,我们经过四天的艰苦跋涉才抵达海岸。
我们的任务很简单:从大本营开始,慢慢地扩展勘察范围,在神秘的X区域里,将政府的调查工作继续下去。勘察任务可能持续数天,数月,乃至数年,这取决于各种条件与动因。我们有六个月的补给,另有两年的物资早已储存在大本营里。我们还得到保证,如有必要,就地取材也是安全的。所有食物都是腌熏或罐装的。我们最特殊的外界装备包括一种测量装置,每人配发了一台,悬在腰带上:黑色的长方形金属小盒,中间有个玻璃覆盖的孔。如果那个孔发出红光,我们有三十分钟时间转移至“安全地点”。我们不知道那装置测的是什么,也不清楚为什么当它发出红光就应该小心,他们没告诉我们。
最初的几个小时之后,我已经对那盒子习以为常,根本不再去看它。我们被禁止携带手表和罗盘。到达营地后,我们开始用带来的设备替换废弃损坏的物品,并支起自己的帐篷。一旦确认X区域不会对大家产生不良影响,我们将重建棚屋。参与上一期勘探的成员最后逐一离队,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游荡回自己家中。因此,严格来说,他们并未失踪,只是以某种未知的方式从X区域消失了,然后重新出现在边界另一侧。他们无法描述旅途中的具体情况。这一迁移过程持续了十八个月,而先前的勘探队并未经历过此种状况。但用上级官员的话来说,其他现象也可能导致“勘探任务提前终止”,因此我们必须测试自己对此地的耐受力。
我们也需要适应环境。在大本营附近的森林里人可能遭遇黑熊或郊狼。你也许会突然听见一声啼鸣,目睹夜鹭从树枝上惊起,然后不小心踩到毒蛇,而本地区内共有六个不同种类的毒蛇。水泽与河流里隐藏着巨大的水栖爬行动物,我们采集水样时都很小心,避免涉入太深的水域。尽管如此,关于生物群落方面,大家并不太担心。而另有一些因素却当真能令人产生不安。很久以前,这里曾有城镇存在,我们遇见过人类定居的奇特迹象:有破破烂烂的小屋,红色屋顶已然塌陷,有生锈的车轮辐条半埋在泥地里,还有从前圈牲口的栅栏,形状依稀可辨,嵌在铺满层层松针的土壤里,就像是装饰品。
然而更为可怕的是,在黄昏时分,会有一种强烈而低沉的呜咽声。海面吹来的风和内陆诡异的沉寂钝化了我们辨别方向的能力,因此,那声音仿佛渗入黑沉沉的积水。此处的柏树就浸泡在这积水里。那水,我们甚至可以从中看见自己的脸,水面纹丝不动,仿佛玻璃一样静止,映照出柏树上密密涔涔集结成珠状的灰色苔藓。朝着海洋的方向望去,只能看见黝黑的水面,柏树灰色的树干,以及犹如静止雨滴般似落不落的苔藓。而你能听见的,只有那低沉的呜咽声。
这种效果若不是身临其境很难体会,那其中的美同样难以理解。而当你从颓废中看出美感,你的内心便发生了变化。颓废会试图占据你。
如前所述,我们在森林过渡到沼泽与盐水湿地的地方发现了那座塔。这发生在我们抵达大本营的第四天。当时,我们已经找到了方向感。根据众人携带的地图,以及前任者留下的沾满水渍与泥尘的文档,我们都没想到会在此有所发现。然而它就位于小径左侧,几乎被掉落的苔藓掩埋,周围是低矮的草丛:那是个浅灰色的圆墩,其材质貌似由水泥和碾碎的贝壳混合而成。圆墩的直径大约六十英尺,比地面高出八英寸左右。它的表面没有刻写任何文字,无法判断其作用或建造者的身份。圆墩表面正北方有个矩形开口,通过它可以看到盘旋而下的阶梯伸向黑暗之中。入口处被香蕉蜘蛛结的网和暴风雨带来的垃圾覆盖,但地底下却涌出一股股凉风。
一开始,只有我将其视为一座塔。我也不知道为何会想到是塔,毕竟它是通往地下的,完全可以认为它是个地堡,或者是被掩埋的建筑。然而一见那阶梯,我立即就想起海边的灯塔,眼前也突然呈现出幻象,仿佛看到上一期勘探队成员一个个离开,然后地表发生了统一有序的迁移,灯塔依然留在原地,但其地下部分被安置到内陆。在我的幻觉里,这一切规模宏大,细节清晰。当时,所有人都站在一起。回想起来,这应是我到达目的地后的第一个荒诞想法。
“这不可能,”勘测员凝视着地图说。在傍晚深沉清冷的阴影中,她的话语显得尤其紧迫。太阳的高度意味着我们很快就得用手电筒探查这座不该存在的建筑,不过若是在黑暗中进行,我也完全乐意。
“然而它的确存在,”我说,“除非我们集体幻视。”
“建筑模式很难判定,”人类学家说,“材料也模棱两可,可能出自本地,但不一定在本地建造。不进去看一看,没法知道那是原始科技、现代科技,还是介于两者之间。我也无法猜测它的年龄。”
我们没有途径通知上级这一发现。由于担心不可逆转的污染,进入X区域勘探的规则之一就是不能尝试与外界联络。我们携带的物品也大多与当前的科技水平不符。我们没有移动电话和卫星电话,没有电脑和录像机,除了腰带上奇怪的黑盒子,也没有复杂的测量仪器。我们的照相机需要使用临时搭建的暗房。对其他人而言,缺少移动电话尤其让她们感到距离现实世界非常遥远,但我一直就喜欢这样的生活。至于武器,我们有匕首,还有一个上锁的箱子,里面存放着若干老式手枪,以及一把突击步枪。这最后一项是考虑到当前的安全标准后,才勉强特许的。
我们需要保留记录,就像这样的日记本:防水纸页、柔软的黑白封面,轻便但几乎难以损毁,蓝色横线可供书写文字,左侧的红线隔离出页边。这些日记本将跟随我们返回,或被下一支勘探队发现。我们必须最大限度地提供背景信息,让对X区域一无所知的人也能理解其中的叙述。我们还接到命令,不能互相观看日记内容。上级官员相信,互享太多信息会干扰观察。但根据经验,我知道这种企图剔除偏见的努力有多徒劳。没人可以真正做到客观——即使是在真空中,即使你的大脑被渴望真相的意愿占据,甚至到了宁愿自我毁灭的程度。
“我对这一发现非常兴奋,”我们还没就那座塔的问题深入讨论,心理学家便插话道,“你们也感到兴奋吗?”她从没问过我们这个问题。训练过程中,她问的问题往往类似于“你觉得自己在紧急状况下能有多冷静?”。当时,我感觉她就像个糟糕的演员在扮演一个角色,而现在就更明显了。不知何故,成为领队似乎让她很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