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家点点头,似乎在考虑大家的意见,然后她问道:“有人有哪怕一丁点儿想要离开的意向吗?”这是个合乎情理的问题,但依然叫人很不舒服。

  我们三人都摇了摇头。

  “那你呢?”勘测员问心理学家,“你的意见是什么?”

  心理学家咧嘴一笑,看起来有点怪。不过她一定知道,我们中有一人会担负起观察她的任务,她自己的反应也是动因之一。也许她觉得很好笑吧,勘测员是观察表面现象的专家,却被选中担负此项任务,而不是生物学家或人类学家。“必须承认,我此刻感觉非常不安。不过我不清楚这是由于整个环境的作用还是因为那隧道的存在。个人来讲,我希望将隧道排除在外。”

  是塔。

  “那么,三比一。”人类学家说,她显然松了口气,因为自己不需要做决定。

  勘测员只是耸耸肩。

  关于好奇心,也许我的想法有误。勘测员似乎对什么都不好奇。

  “感到无聊?”我问道。

  “我都等不及了。”她对整队人说,仿佛我是替大家问的。

  我们的讨论在公共帐篷里进行。此时天色已暗,不久,夜幕中便传来那古怪的哀鸣声,虽然我们相信这一定是出于自然因素,却依然感到一阵战栗。那声音仿佛就是解散的讯号,我们回到各自的住处独自思索。我清醒地躺在帐篷里,试图将那座塔想象成隧道,甚至竖井,可是办不到。我的脑子里反复出现一个问题:它的底部隐藏着什么?

  我们从边界步行至海岸附近的大本营,在此过程中,几乎没有任何异常。鸟儿的鸣唱一如平常;鹿总是转眼间便逃之夭夭,白尾巴在棕绿色灌木丛的映衬下,仿佛惊叹号下面的小圆点;罗圈腿的浣熊步履蹒跚,只顾忙自己的事,对我们不予理会。我相信,整组人都有一种近乎晕眩的感觉,因为经过这许多个月的封闭性训练与准备,如今终于有了自由。在那段过渡地带里,什么都奈何不了我们。我们既非过去的自己,也不同于抵达目的地之后。

  抵达营地的前一天,一头巨大的野猪突然出现在前方的路径上,暂时破坏了这种情绪。它距离我们非常远,一开始用望远镜也近乎难以辨识。野猪尽管视力很差,却有着惊人的嗅觉,它在一百码外向我们冲来,沿着小径一路狂奔……不过我们仍有时间考虑如何应对。我们各自掏出长匕首,勘测员则端起突击步枪。子弹对七百磅重的野猪不一定有效。我们不敢将注意力从野猪身上移开,去把存放手枪的箱子卸下来,并打开那上面的三道锁。

  心理学家来不及准备催眠暗示,以便让我们集中注意力,保持自我控制。事实上,当野猪一路猛冲过来,她的建议仅限于“不要靠太近!不要让它碰到你!”。人类学家发出轻微的哧哧笑声,既是出于紧张,也是因为紧急状况过了如此之久才出现,似乎有点荒诞。只有勘测员直接采取行动:她单膝跪下,以便更好地瞄准。我们的命令包括一项有用的指导原则,“唯有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才能杀戮”。

  我继续通过望远镜观察,随着野猪逐渐接近,它的脸变得越来越古怪,似乎有些扭曲,仿佛正遭受极端痛苦的折磨。它的嘴和又阔又长的脸本身并无异状,然而体内似乎有某种存在,让我感到有些惊恐,它的眼神显得内敛深邃,头部固执地偏向左侧,仿佛被一条看不见的缰绳扯住。它的眼睛里闪烁着类似电火花的光芒,不过我无法相信其真实性。那一定是因为我拿望远镜的手轻微颤抖而产生的“副作用”。

  不管是什么折磨着野猪,它很快制止了野猪冲刺的愿望。它突然向左一拐,跑进灌木丛,并发出一声怪叫,那声音我只能称之为痛苦的嘶吼。等我们走到近前,野猪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道被彻底扰乱的足迹。

  接下来的数小时内,我一直默默思索着对此现象的解释:寄生虫,或者其他侵入神经系统的因素。我琢磨着符合生物学原理的假设。一段时间过后,野猪渐渐淡入了背景,就像从边界开始一路上所经过的一切。于是,我再次望向未来。

  发现那座塔的第二天早晨,我们早早起床,吃完早餐,浇灭火堆。空气中有一种这个季节惯有的清冷。勘测员打开武器库存,给大家每人一把手枪。她自己依然拿着突击步枪,其枪管下装有一支电筒。我们没料到这么快就需要打开那箱子,尽管没人提出异议,但我能感觉到众人之间产生了新的紧张情绪。我们知道,进入X区域的第二批勘探队成员都是用枪自杀的,而第三批勘探队员则互相射杀。直到若干期勘探任务之后,死亡人数降到零,上级才再次允许分派武器。我们是第十二批。

  于是,我们四人全都回到那座塔跟前。阳光透过苔藓和树叶投下斑驳的阴影,在平坦的建筑表面制造出类似群岛的光影效果。它依然平凡而毫无生气,不似有任何威胁……然而你需要鼓起勇气,才能站在门口往里窥视。我注意到人类学家检查她的黑盒子,见没有红光,才松了口气。假如红光出现,我们就得退出勘察任务,去干别的事。尽管心中怀有一丝恐惧,但我仍不希望如此。

  “你们觉得它有多深?”人类学家问道。

  “记住,我们得信任你们的测量,”心理学家略微皱着眉头答道,“测量结果不会骗人。这座建筑直径61.4英尺,高出地面7.9英寸。楼梯井位于正北或接近正北,这最终可能会告诉我们一些有关其建造过程的状况。它由石头和碎贝壳构成,没有金属与砖块。这些都是事实。而它不在地图上只不过意味着或许是一场暴风雨让入口显露出来了。”

  心理学家对测量结果的信任,再加上她对塔不在地图上的原因的分析,令我感觉到一种奇怪的……亲和感?也许她只是想让大家安心,但我宁愿相信她是要让自己安心。她是我们的领队,可能了解更多信息,这对她来说一定很不容易,也会让她感到孤独。

  “我希望它没那么深,这样我们就能盖棺定论,继续测绘了。”勘测员说道,她试图显得轻松,然而所有人都注意到了“盖棺”两个字。沉默笼罩着众人。

  “我得让你们理解,我总是忍不住将它想象为一座塔,”我承认道,“我无法把它看作隧道。”下去之前把分歧说清楚似乎很重要,哪怕这会影响她们对我精神状态的评估。我看到一座塔,向下直插入地底。一想到我们站在它的顶端,我就有点晕眩。

  她们三人一起瞪着我,仿佛我就是那黄昏时分的怪叫。过了一会儿,心理学家才勉强说:“假如这能让你感觉轻松一点,我看也没什么坏处。”

  树荫下,沉默再次笼罩着众人。一只甲虫沿着螺旋状路线向上方的枝杈攀爬,身后落下一串尘埃的微粒。我想大家都已意识到,此时才真正进入了X区域。

  “我先下去看看有什么。”勘测员最后说道。我们都乐得顺从她的意思。

  楼梯起始处又陡又窄,向下弯曲,因此勘测员不得不倒退着进入塔中。我们用棍子清除掉蛛网,让她爬下楼梯。她步履蹒跚,武器悬在背后,抬头望着大家。她的头发向后束起,脸上的线条似乎绷得紧紧的。此刻我们是否应该阻止她?叫她上来重新计议?然而没人有这个勇气。

  勘测员露出奇怪的讪笑,几乎像是对我们的裁判。然后她走了下去,我们只能在昏暗的光线中隐约看到她的脸,而最后,连那张脸都消失了。她留下一片空白,让我感到心惊,就好像发生了逆向过程:仿佛一张脸突然从黑暗中浮现。我倒吸一口冷气,引来心理学家的注目。人类学家则没有注意,她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楼梯。

  “一切正常吗?”心理学家向勘测员喊话。刚才一切正常,此刻为何不同?

  勘测员短促地哼了一声作为回答,仿佛她也赞同我的想法。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我们仍能听见勘测员在窄小的楼梯上艰难前进。继而是一片沉默,然后又是一阵响动,节奏有所不同,一时间,听起来像是出自不同的声源,令人恐惧。

  但随后,勘测员朝着我们高喊:“这一层没有危险!”这一层。我心中暗暗激动,这是一座塔的概念并未被否定。

  但这意味着我和人类学家也该下去了,而心理学家则守在原地。“可以走了。”心理学家语气轻松地说,仿佛我们是在学校里,现在到了放学时间。

  我忽然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情绪,一时间,视线中出现许多黑点。我跟随人类学家爬了下去,穿过残余的蛛网和昆虫干尸,进入那阴暗清凉之处。由于我太急切,差点儿将人类学家绊倒。地面世界在我眼中的最后景象:心理学家微微皱着眉头向下望着我,她身后是树林,而蓝色的天空与阴暗的楼梯井壁相比,亮得眩目。

  下方的墙壁上布满阴影。温度有所下降,声音也变得沉闷,柔软的阶梯吸走了我们的脚步声。距离地表大约二十英尺下方,是一片开阔的楼层。天花板大概八英尺高,也就是说我们头顶上方有厚达十二英尺的岩石。勘测员突击步枪上的电筒照亮了这片区域,但她背对着我们,正在观察没有任何装饰的乳白色墙壁。墙上的缝隙代表着时间的流逝或突然出现的张力。这一层与露出地表的顶部有着相同的圆周,再次证明这是一栋埋在地下的完整建筑。

  “还可以往下。”勘测员说,她用步枪指了指远处的角落,那里有一道圆形拱门,正对着进到这一层的入口,黑沉沉的阴影也许是向下的楼梯。如果这是一座塔,那这一层有可能只不过是楼梯平台,或者角楼的一部分。她向拱门走去,而我依然全神贯注地用自己的手电筒查看着墙壁。那一片全然的空白让我感到疑惑。我试图想象此处是由谁建造的,但没有结果。

  我再次回想起灯塔的轮廓,那是第一天下午稍晚时分我们在大本营里看到的。大家认定那栋建筑是灯塔,因为地图上这一位置标示着灯塔,而且我们都能立刻认出灯塔应该是什么样。事实上,勘测员和人类学家看到灯塔之后,都表现得相当欣慰。它同时出现在地图和现实中,这让她们感到安心可靠。而其功能是她们所熟悉的,因此也更加放心。

  对于这座地下塔,大家却一无所知。我们无法凭直觉感知其完整的轮廓,也不了解它的用途。此刻,当我们开始往下走,地下塔依然丝毫没有透露出任何信息。心理学家或许可以背出“塔顶”的测量数据,但那些数字并无意义,因为缺少其他背景。没有背景,光抓着数字不放,那是一种疯狂的表现。

  “从内墙来看,圆周相当规整,显示出这栋建筑在建造时的精确性。”人类学家说。建筑。她已经开始放弃隧道的概念。

  我的所有思绪从口中涌出,在地面上产生的紧张精神状态,此刻终于完全释放出来:“但它的用途是什么?它不在地图上,这可能吗?是不是前面的某一支勘探队建造的,然后被隐藏起来?”我还提出许多问题,却并不期待回答。虽然并无可见的威胁,但消除沉默似乎十分重要。仿佛那空洞的墙壁以沉默为食,只要我们稍不留神,话语的间隙中便会有怪物冒出来。我明白,假如我对心理学家表示出此种焦虑,她会为我担心。然而我比其他队员更适应孤独。那一刻,我对这地方的特征描述为:警醒。

  勘测员的轻声惊呼打断了我的提问,人类学家无疑松了口气。

  “看!”勘测员说道,她用电筒照着拱门内侧。我们连忙赶过去,加上各自的照明,并望向她身前的方向。

  那里的确有往下的楼梯,这一段比较宽阔,弧度也较大,不过材料仍然相同。乍看之下,在靠近肩膀的高度,离地大约五英尺处,塔墙内侧仿佛附着了一种微微泛光的绿色藤蔓,向着前方的黑暗中延伸。我忽然想到一个荒谬的记忆,在我和丈夫居住的房子里,浴室墙壁上贴有一圈花纹墙纸。当我仔细观察,那“藤蔓”化成了文字,由花体字母构成,突出墙面约六英寸高。

  “保持照明。”我一边说,一边推开她们,走下最初的几级楼梯。血液再次冲上头脑,耳中尽是混乱的咆哮。我无比坚定地向前走去,也说不出是受到何种驱使,只知道我是生物学家,而这东西看起来像是古怪的有机生命。假如语言学家在场,我或许会听从她的意见。

  “不管那是什么,别去碰它。”人类学家警告说。

  我点点头,但被这一新发现迷住了。假如我产生触碰墙上文字的冲动,将无法阻止自己。

  走近之后,我发现我能理解墙上写的字,这是不是让我很吃惊?是的。是不是让我感觉兴奋与恐惧相交织?是的。我试图抑制心中产生的成百上千个新问题。我明白这一时刻非常重要,因此尽量用平稳的语调大声读出开头的语句:“出自罪孽者之手的扼杀之果既已在此我将孕育出死亡的种籽与蠕虫分享……”

  然后文字被黑暗掩盖。

  “文字?文字?”人类学家说。

  是的,文字。

  “是由什么构成的?”勘测员问。需要由什么东西构成吗?

  不断向前延伸的语句发出微光,摇曳晃动。句首的几个词在阴影与光亮之间来回变换,仿佛一场争夺文字含义的战斗。

  “等一下。我需要靠近一点。”真的吗?是的,我需要更靠近。

  它们由什么构成?

  虽说不应该,但我根本就没想到这一点;我仍在试图理解语句的含义,尚未考虑到采集物理样本。然而勘测员的提问让我解脱出来!因为它帮助我抵御继续读下去的冲动,阻止我走入下方更深的黑暗,读完所有文字。但那开头的语句已经以始料未及的方式渗入我的头脑,并找到扎根的沃土。

  于是我走到近前,凝神注目句首的词语。我发现,这些互相连接的花体字在普通人看来,可能就像鲜绿色的地衣苔藓,但实际上应该是某种真菌或真核生物。紧密而卷曲的细丝从墙上生长出来,带着泥土气息,还透出一丝淡淡的腐败蜂蜜味儿。这片微型森林轻轻摇曳,几乎难以察觉,就像海草在缓和的洋流中飘荡。

  在此微生态系统中还有其他生物。它们大多呈半透明状,形似微小的手掌,掌根埋在绿色细丝之间,若隐若现。这些“手”的手指顶端,长着金色的结节。我愚蠢地凑到近前,就好像不曾经历过这许多个月的生存训练,也从未研习过生物学。就好像受到蛊惑,以为这些词句就是为了给人读的。

  我很不走运——或者说很走运?由于受到气流扰动,手掌顶端的一个结节选择在此时爆裂开来,喷射出一小簇金色的孢子。我赶紧回撤,但感觉已经有东西钻进了鼻腔,腐败蜂蜜的气味儿在短促的瞬间陡然增强。

  惊吓之下,我继续后退,心中暗自爆出一串勘测员惯用的咒骂。我的自然本能总是试图隐瞒。我已经在设想,若是将自己受到感染的情况告诉整个团队,心理学家会作何反应。

  最后,我深吸一口气,以控制住语调,然后说道:“是某种真菌。这些字母由菌类子实体构成。”谁知道是否正确?这只是最像答案的说法。

  我的嗓音一定比真实的思绪要平静,因为她们的反应中并无犹疑。听她们的语气,也不像是看见孢子喷射到我脸上。我靠得太近,而孢子十分细小,毫不起眼。我将孕育出死亡的种籽。

  “文字?由真菌构成?”勘测员傻傻地重复我的话。

  “在有记载的人类语言中,没有用这种方法书写的,”人类学家说,“有哪种动物是这样交流的吗?”

  我忍不住笑出声。“不,没有哪种动物是这样交流的。”即使有,我当时也没想起来,事实上,我一直都没想出来过。

  “你是开玩笑吧?这是个玩笑,对吗?”勘测员说道。看她的姿态,像是要走下来证明我说错了,但她站在原地没动。

  “菌类子实体,”我神情恍惚地答道,“构成了文字。”

  我平静下来。同时,我感觉无法呼吸,或不愿呼吸,这显然是心理而非生理上的问题。我没发现任何生理变化,而从某种层面上来说,这无关紧要。我明白,对于如此陌生奇特的东西,即使回到营地也不太可能有解毒剂。

  首先,我试图消化理解这些信息,但发现它们令我动弹不得。这些文字由某种我不认识的共生菌类子实体构成。其次,文字上散出的孢子粉尘意味着,越往塔底走,空气中潜在的污染就越多。真有必要将这些信息告诉其他人吗?那只会让她们担忧。我断定,没有必要。也许有点自私。但更重要的是,在我们带着合适的装备回来之前,必须让她们避免直接暴露于污染中。进一步的评估需依赖于环境与生物因素,然而,对于这些因素,我越来越确信,我们没有足够的数据。

  我走上楼梯,回到平台。勘测员和人类学家似乎期待我可以提供更多信息。人类学家尤其焦躁不安,她的视线不断移来移去,就是无法静止。我或许可以编造信息,让她中断无休止的搜寻。但这些字荒谬而令人难以置信,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宁愿那文字是某种未知的语言;从某种意义上讲,那样还能少一点谜团。

  “我们应该回上面去。”我说道。我如此建议并非因为这是最佳行动方案,而是想减少她们暴露在孢子中的机会,直到可以看出它们对我有何长期影响。我也相信,假如留在此处,我可能会有回身走下楼梯继续读那文字的冲动,她们将被迫强行阻止我,然后我也不知自己会怎样。

  她们俩并无异议。但随着我们向上攀爬,尽管身处封闭空间,我却感觉一阵晕眩,短暂的一瞬间似有一种恐慌感,仿佛墙壁忽然变得有点像肉质,而我们是在一头怪兽的食道里行进。

  我告知心理学家我们所见到的状况,并背诵部分文字,一开始,她反应古怪,一动不动,显得相当专注,然后,她决定下去看一看那些字。我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警告她不要去。最后我说道:“只能站在楼梯顶端观察。我们不知道那里是否有毒。下次回来时,应该戴上呼吸面具。”上一批勘探队至少留下了面具给我们,封装在一个箱子里。

  “停顿并非有说服力的分析?”她凝神注视着我说。我感觉浑身一阵麻痒,但没有开口,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其他人似乎都没察觉到她在说话。后来我才意识到,心理学家试图诱导我单独进入催眠状态。

  我的反应显然落在她期待的范围之内,因为她爬下了楼梯,留下我们在地面上焦躁不安地等待。她要是不回来我们该怎么办?我感到一阵强烈的责任感。她或许会跟我一样,想要继续读下去,并且付诸行动,这一想法让我十分焦虑。我不知道那些文字的含义,但我希望它们是有意义的,好让我消除疑惑,也让我的所有疑问都能找到合理答案。这些思绪令我的注意力分散,不再惦记孢子对身体的影响。

  幸好另外两人在等待时并无谈话的愿望,而且仅十五分钟过后,心理学家便笨拙地从楼梯井里爬了上来,一边眨着眼调节视力,一边走入明亮的光线。

  “很有趣,”她站在我们面前平淡地说,同时掸去衣服上的蛛网,“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她似乎还有话要说,但决定不再讲下去。

  她的话近乎愚钝;显然我并非唯一作出此种评估的人。

  “有趣?”人类学家说,“自从有史以来,世界上从来都没人见过这样的东西。从来没有。你就只是说它有趣?”她看上去就像要歇斯底里大发作。而勘测员只是注视着她俩,仿佛她们才是奇异的生物体。

  “需要我帮你平静下来吗?”心理学家问道。面对她冷硬的语调,人类学家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一句,然后凝视着地面。

  我趁着沉默的间隙提出建议:“我们需要时间思考,也需要时间决定下一步行动。”当然,我的意思是,我需要时间观察吸入的孢子会产生多严重的影响,是否需要供认。

  “我们没那么多时间,”勘测员说。我觉得所有人当中,她心里最清楚我们所见到的这些意味着什么:此刻我们或许正活在噩梦之中。但心理学家并不理会她,反而支持我的观点,“我们的确需要时间。今天接下来应该按原计划行事。”

  于是我们回到营地吃午饭,然后集中精力“正常行事”,而我继续留意着自己身体的变化。此刻有没有感觉太冷或太热?膝盖上的疼痛是过去野外考察的旧伤还是新产生的?我甚至检查那黑色监测盒,但它依然毫无动静。我并没有发生明显变化,随着众人在营地附近采集样本,测量数据——仿佛跑得太远会受到那座塔的控制——我渐渐放松下来,告诉自己那孢子没什么影响……尽管我也知道,有些物种的潜伏期可达数月乃至数年。不过我猜想,至少在未来几天里,我应该是安全的。

  勘测员专注于在上级给我们的地图上添加各种细节。而人类学家跑到四分之一英里外,去查看几栋残破的小屋。心理学家留在自己帐篷里写日志,也许是在汇报周围的人有多愚蠢,也许只是逐时逐刻地详细记录上午的发现。

  至于我,则是花了一小时观察一只红绿相间的小树蛙。它躲在一片又宽又厚的树叶后面。然后我又花了一小时追踪一只闪烁着虹彩的黑蜻蜓。它不该存在于海平面的高度。余下的时间,我爬在一颗松树上,用望远镜观察海岸与灯塔。我喜欢攀爬,也喜欢海洋。我发现,凝视海洋具有宁神的作用。此处的空气如此清爽新鲜,而边界另一侧的世界则是摩登时代的常态:肮脏,疲惫,充满瑕疵,凋零衰落,矛盾重重。以前在那边时,我一直有种感觉,我的工作只不过是徒劳地企图挽救我们自己。

  X区域的生物圈物种丰富,这表现在鸟类的数量众多,从鸣禽到啄木鸟,到鸬鹚与黑鹭,等等。我也能略微看见一点盐水沼泽,我将注意力移向那里,得到的回报是短暂地看到一对水獭。有一次,它们抬头观望,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它们似乎能看见我在观察。这是我在野外常有的感觉:事物并非如表面所见的那样。我必须努力克服,因为它会破坏我的科学客观性。芦苇丛里有东西在移动,脚步笨拙沉重,但它距离灯塔更近,隐蔽得也更好。我无法分辨那是什么,过了一阵,植被不再受到扰动,我彻底丢失了它的踪迹。我猜那也是一头野猪,因为它们是游泳好手,而且选择栖息环境跟食谱一样,兼容并蓄。

  总体来说,直到日暮时分,这种让大家有事可做的策略起到了稳定情绪的作用,紧张的气氛有所缓解。晚餐时,我们甚至还稍稍开起了玩笑。“我希望能知道你在想什么。”人类学家对我坦言,而我回答:“不,最好不要。”由此而引发的一阵笑声让我很惊讶。我的脑袋里不需要她们的声音,也不想了解她们对我的看法,还有她们各自的故事与困扰。为什么她们想了解我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