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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三色世界〉》


写过50多篇科幻小说。在我的内心里,向来把自己的作品分为两类。一类以科学为“髓”,如《养蜂人》,《生命之歌》,《善恶女神》等。在这些作品中,我认真的宣扬着某种自然机理,或我对自然之道的感悟。我不敢保证它们全部正确(比如《善恶女神》中提到的低烈度纵火机理),但至少我自己认真的信服它。另一类是以科学为“皮”,在这里,科学因素和科幻因素只是叙事的道具,《三色世界》便是这类作品的典型。常常有人把科幻作家与怪力乱神联在一起,这是很大的误会,比如我就压根儿不信诸如心灵传输,意念致动,气功灭火之类狗屁玩意儿。有时我也偶然在小说中使用它们,那只是为了把故事的背景极端化,从而更容易凸显人的本性。《三色世界》的情节就是在这样虚设的框架下演绎的:假如世界上突然有了一种“种族主义”的自然规律——只有东方人才具备心灵传输能力——那时西方的精英们该会如何对待它。

  这是一种哈哈镜般的背景。作为故事基础的那条假设是根本不存在的,所以作者讽喻现实的动机应该十分明显。如果在这种背景下孜孜考证江志丽的工作方法是否科学,实在是过于迂腐了。

  理解《三色世界》的主旨,其实不难。在人类文化中,西方文化占着绝对的强势。夸张一点说,人类的近代文明其实是西方文明。西方人凭借天赐机缘,建立了宏大的思想体系,科学体系,道德体系等。我本人就是一个受惠者,我之所以能写出50多篇科幻涂鸦之作,就是受了西方文化的熏陶。我对西方的人权,自由,平等,博爱等也深为折服。但在这一切的深处,又郁结着一种深深的愤懑和失落。毕竟西方文明是建立在其他文明和人种的累累白骨上,是建立在黑奴制,对印地安人的灭绝,对中国的鸦片贸易等极为丑恶的行为上。我们今天对金三角和哥伦比亚的毒枭深恶痛绝,但他们还只是个人行为,而鸦片贸易却是国家的(至少是准国家的)行为!是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有计划的戕害!我也难以理解有了大宪法的美国,为什么会建立起历史上最丑恶的黑奴制度。我去美国时,感受最深的是众多的教堂。但我想象不出,当对黑奴的奴役成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整体行为时,上帝教导的爱心到哪里去了。

  这些丑恶已经远去,作为个体来说,今天的西方人不必为祖先的罪恶负责。但作为文明的整体来说,他们应该为历史的罪恶忏悔。而我们更不能淡忘先人的苦难和悲愤。

  其实,也许上帝(自然界的上帝)的道德准则与圣经上的教导不尽相同。进化之筛的本质是自私的,凡是强梁霸道,能为自身争得更多生存资源的个体或族群更容易扩张自己的基因。西方人的祖先们用种种强暴残酷的手段完成了基因大扩张,也聚敛了足够的财力,在这些基础上建立了他们的文明。西方文明的善之花是从“恶”的粪堆上长出来的。历史并不奖励善良,忍让,和平这些美的行为。作为真善美的信奉者,我们真不愿承认这一点,可惜这是事实。

  我很佩服西方人,他们在一帆风顺,没有什么外来压力的情况下完成了灵魂的自我净化。20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主流社会中还时时能触摸到种族主义的情绪,现在这种情绪已经相当弱化了。欧洲人更彻底,当我看到很多欧洲人认真的抗议政府对移民的歧视(这些移民无疑挤占了本地人的生存资源,而政府的政策是保护本国人的),我真的很感动。他们是人类大同的身体力行者。

  但我也不会把西方社会想的过于高尚。我在《三色世界》里正是有意作一番拷问:假如真有这么一种“种族主义”的自然规律,会不会诱使索雷尔之类精英们从平等博爱的道德线上后退到种族主义?这个问题是纯粹假设性的,所有永远不会有真正的答案。但我想:会。

  一定会。

  文中提到索雷尔与两个东方女人的私情,但请不要把它纳如男男女女的俗套中。它只是一个象征:强势种族对弱势种族的征服。年轻时看过一篇日本小说,名字和作者统忘记了,但其中一个情节记忆很深:一位日本女人和白人丈夫同房时,总是求丈夫关掉灯光,因为她对自己的肤色很自卑。我佩服这位日本作家,用简单的情节活画出日本人骨髓中的奴性;也佩服他的勇气,敢于把本民族的丑恶公之于众。我想这种奴性在中国知识分子中恐怕更为普遍,普遍得变成了正常的东西。我们已经习惯以西方人的视角看问题,我们的分析文章有意无意要讨西方人的喜欢,我们作品的获奖常常要走出口转内销的曲线,甚至我们对女模特的评判也要依照西方人的审美观……

  当然还有一些中国人,他们执拗,偏执,老土,狭隘,不宽容,在民族大融合的今天,他们念念不忘自己的黄皮肤,不合时宜的郁结着祖先对白人侵略者的愤懑。他们总忘不了自己是失败种族(阶段性失败)的后裔,因而他们的情绪宣泄总带着无奈的成分。我一般不看鸦片战争,南京大屠杀之类主题的作品,不是没有共鸣,而是共鸣太深,难以承受感情上的锯割。这种近乎偏执的情绪,也许当今那些西化很深的年轻人已经不能理解了。但不管怎样,这种情结是客观存在,那么我用文学的手段把它表达出来,也算是一种自我心理治疗吧。

  《三色世界》是一篇乡野的挽歌,吟唱的是脱离了社会主流,注定要被遗忘的东西。一篇美国科幻小说中,印地安人对月神说:千万不要让白人到月亮上去,他们很快会把你的土地夺走的。这也是种族情结的一种宣泄。带着无奈,带着惆怅。作为同样的弱势种族的一分子,我非常理解这种情绪——但有多少人理解我的《三色世界》?在我的同种同族中?

  《三色世界》


楔子

  卡尔·伊斯曼把微量的cAMP(环腺苷单磷酸)滴入玻璃皿中,说:

  “看,粘菌社会马上就要建立了。”

  这是在纽约沃森智能研究所的实验室里。伊斯曼是一位高个子的白人青年,30岁左右,金发,肩膀宽阔,表情生动。他身后有两个女同事,25岁的松本好子身材稍显矮胖,有一双日本人特有的短腿。江志丽(英文名字是凯伦·江)大约32岁,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南方女子,细腰,瓜子脸,一头乌黑的柔发盘在头上。

  他们用肉眼观察着玻璃皿中微小的粘菌,旁边的大屏幕上则是放大后的图象。粘菌(学名D·Discoideum)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是一个超有机体,或者简直是人类社会在毫米尺度上的演习。它们在湿地上游来游去,各自专心致志地吞食着细菌食物,互不关心,是一群冷漠孤独的流浪者,以直接分裂的方式各自繁殖后代。但一旦食物耗尽,就会有某一个细胞有节奏地发出cAMP,这只先知先觉的细胞就成了粘菌社会的领袖。

  不过今天的cAMP是粘菌社会之外的神灵滴入的,那只粘菌“领袖”只是偶然受到命运垂青的傀儡。但其它的粘菌并不知道真情,它们仍按照冥冥中的本能朝那只细胞聚集,同时释放cAMP,形成正反馈,唤醒更多的粘菌来集合。无数粘菌的运动组合成了清晰的螺旋波。

  数小时之后,这些粘菌集合成了一个发亮的长着尖头的有机体,有一、二毫米长。它们在尖头的带领下开始缓缓爬行,找光,找水,找食物。之后连它们的生殖方式也会改变,它的尖头处将会产生孢子,孢子飞散后产生一群新个体。

  江志丽已是第五次观察这个神秘的过程,但她仍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敬畏感。在这种原始的生物中,群体和个体的界限被泯灭了。她记得第一次观察时,导师乔·索雷尔曾对新弟子们有一次讲话,讲话中既有哲人的睿智,也有年青人才有的汹涌激情──要知道他已经55岁了──志丽几乎在听完这段讲话后立刻就爱上他了。教授那天说:

  “请你们用仰视的目光来看这些小小的粘菌。这是宇宙奥秘和生命奥秘的交汇。这种在混沌中(是远离平衡态的混沌)所产生的自组织过程,是宇宙及生命得以诞生的最根本的机制。粘菌螺旋波和宇宙混沌中产生的漩涡星云的本质是相同的,只是尺度不同而已。同时,这又是原始智力的自组织过程。单个粘菌谈不上什么智力,它们也确实太简单了,甚至没有神经系统。但只要它们的数量达到某一临界值,形成一个‘社会’或者叫‘大个体’,它就能趋光、趋水,作最简单的但是有预定目的的运动,并启用新的繁殖方式。无数微不足道的个体形成了高一级的智力,动物社会、人类社会也都是如此。”

  伊斯曼插话:“教授,这就是你常说的智力的‘外结构’。”

  “对。还有一个典型的例子是白蚁。它们的个体也十分简单,不过是几条神经纤维连着几个神经节而已。几只白蚁在一块儿搞不出什么名堂,它们只会把土粒搬来搬去。但只要白蚁的数量超过临界值,信息素就把它们组织在一起,它们就能同心协力,令行禁止,建造连人类也为之咋舌的复杂建筑。人们常认为智力是生物体内的、脑(神经节)内的玩意儿,是单独的有封闭边界的东西,这是一个错误。实际上,在任何一种生物社会中,智力都是开放的,个体智力通过种种外结构:信息素、声音媒介等构成一个大整体。”

  江志丽记得自己当时说:“人类智力的外结构主要是语言。”

  “对。遗憾的是,人们通常只把它看成是一种交流方式,而不是智力结构的有机部分。人类已经把语言发展得尽善尽美,并为此志得意满。实际上这种满足是十分浅薄的。这种智能联接方式十分低效,你不妨去观察一个面孔,再试着向别人描述。在这个过程中,首先那个面孔通过光媒介进入你的眼睛,转变成电信号。这一步过程的效率倒是很高的,你头脑中会即时形成一个十分清晰完整的图象。但你怎么能把这个图象完整地搬到另一个人的头脑中?无论你的语言表达能力多么强,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所以我们应在粘菌和白蚁这儿受到启发,开发一种新的高效的外结构。”

  当时江志丽笑道:“总不成也用信息素?据我知道人类在进化中已淘汰了大部分外激素,只保留了少量的性激素,它可以使异性情绪稳定,工作效率提高,美国宇航局已注意到在男宇航员中增加女性的比例。”

  那天教授兴致很高,笑道:“所以我选择研究生时很注意收几个漂亮的女士。”他收起笑容说:“不,不是信息素,我想这种化学结构难以胜任。为了非常高效快速地在众多人脑中交换信息,恐怕更可能入选的是电磁结构,也可能是量子力学预言的那种‘幽灵式的超距作用’。我们只有摸索着去寻找它。”他又说:“据我所知,斯坦福研究所在中情局的资助下一直在研究超能力,如果它确实存在,那将是很理想的方式──可惜,直到今天还没有确证。”

  教授一向偏爱这个试验,他说这个过程能以“固有的神秘唤起科学家的灵感和冲动”,所以今天他让弟子们又重复一次,这次他本人没有参加。这会儿,

  那个粘菌大个体已爬行到了食物充足的地方,它的尖头发出号令,无数粘菌细胞立即分散,四处游荡,寻找食物,开始了新一轮生命循环。这时已到下班时间,伊斯曼宣布:

  “粘菌聚餐会结束,女士们,收拾东西吧。”

  他们正要离开试验室时,电话铃响了,松本好子拿起听筒问了一声,便默默递给江志丽。

  是索雷尔教授,他邀请江志丽共进晚餐,志丽愉快地答应了。她没注意到好子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嫉恨,她比江志丽早来一年,曾经作过教授的情人。

  江志丽回到自己的单人公寓里,仔细地挑选衣服,最后她决定穿那件湖绿色的高领旗袍,到美国后她还没有穿过一次。她站在镜前略施淡妆。现在镜子里是一个娇小典雅的东方女子,皮肤很白,近似西方人的肤色,又远比西方女子的皮肤细腻。黑色长发蓬松飘逸,散落在浑圆的肩头,一双倩雅的丹凤眼,剪裁合体的旗袍更衬出身段的婀娜。她对自己满意地笑笑,拎上女用挂包出门。

  教授的黄色大都会型卡迪拉克轿车已经在门外等着。教授仔细打量着她,微笑着说:“凯伦,你真漂亮。”

  “谢谢。”

  “今天晚上去哪儿?找一个中餐馆?”

  “NO,NO,干嘛吃中餐呢,我已经吃30年了。如果回国的话,还要继续吃下去,为什么不趁现在多尝尝异乡美味呢。”

  “好,今天去一家意大利餐馆。”

  教授打开车门,请志丽上车。他启动汽车后轻笑了一声,江志丽奇怪地问:

  “你笑什么?”

  汽车迅速冲出林荫道,索雷尔先用电话向卡勒莫餐厅预定了座位,然后笑着说:

  “我刚才想到一位中国朋友,他是北京人,一个很成功的中间商,家产已经逾亿,移民美国也有15年了。现在,他仍然吃不惯西餐,只要儿孙没有在家,‘逮着机会就吃北京炸酱面’。亲爱的江,炸酱面真的有那么美味吗?”他夸张地惊叹着,志丽也笑了。

  他们来到卡勒莫饭店的平台餐厅,穿过衣帽间,侍者领班在门口迎候着,教授说:

  “预定的两人桌。”

  领班殷勤地把他们领到栏杆旁的一张桌子上,楼下是碧波荡漾的室内游泳池。教授为女伴斟了一杯矿泉水,问:“还喝点什么?咖啡?威士忌?”

  江志丽为自己要了一杯加冰威士忌。侍者送来菜单时,江志丽没有客气,很快点了意大利小牛肉,咖哩鸡块,意大利实心面。吃饭时教授笑道:

  “我记得你到美国不足四年吧,你已经非常成功的西方化了。有没有打算留下来?”

  江志丽爽快地说:“的确有这个打算。一踏入美国这个移民社会,我就觉得,似乎我天生该在这儿生活。我会努力融入这个社会的,也希望得你的帮助。”

  “我会尽力的。”教授吃着小牛肉,沉思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听说你与中国的丈夫已经离婚?”

  江志丽抬起头很快看他一眼。教授的头发和胡子微见花白,但身体十分健壮,肩头的三角肌饱满坚硬,胸膛宽厚。几次床笫之欢后,她对这个强壮的美国男人已经十分依恋。她突然冲动地说:

  “对,我对中国的男人已经丧失兴趣了。他们戴着高度近视镜,精胳臂瘦腿;他们在‘单位’里谨小慎微,话到口边留三分;他们住在简陋的楼房,睡的是做工粗糙的木板床,连作爱时都提心吊胆,生怕床板的响声惊动楼下的邻居。这种环境能使人的天性慢慢枯萎。我一直盼着有一个地方能自由自在地渲泻我的天性,现在总算找到了!”

  在冲动中说了这些话,她多少有些后悔,低下头默默地吃饭。眼前晃动着那个中国男人的影子,还有3岁的女儿小格格,她对那个男人已经没有留恋了,不还想起女儿天真无邪的目光,仍觉得内疚。

  五年前,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公派留学生,但在办护照前却被告知,这个名额已改派他人了。她出身寒微,没有什么背景,在那张无所不在又毫无踪迹的关系网中挣扎、窒息。她到系主任、外事处长、校长那儿大吵大闹,结果到处都撞在冷淡的礼貌上。同在这所大学的丈夫劝阻不住,负气道:

  “你是不是想把人得罪完?你不留后路,总该为我留条后路吧!”

  那时她不由得打一个寒颤。也就是从那时起,她萌生了离婚的念头。后来她凭自己的本事考上自费留学,临走时她斩钉截铁地公开宣布:“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走时,丈夫甚至没有去送她。所以,在成为索雷尔的情人时,她没有丝毫内疚。

  索雷尔教授用刀叉切着牛排,斜睨着女伴,小心地说:“你知道,我有一个很好的妻子,我们已经共同生活了三十年……”

  江志丽猛然抬头,恼怒地打断他的话:“不必说了,我绝不会妨碍你的家庭!”教授的话严重挫伤了她的自尊心,她冷冷地说:“我做你的情人,是因为我喜欢你,仰慕你的智慧,并不是想做索雷尔夫人。我们随时可以说再见的。”

  教授很尴尬,沉默片刻后,他诚恳地解释道:“请原谅,我绝不是想冒犯你。但我知道中国女子对男女关系看得比较重,她们的观念比较守旧,我不想让你有一个虚假的希望……”

  江志丽已经恢复好心境,知道教授的用意是真诚的,便嫣然一笑:“行了,亲爱的乔,不必解释了,从现在起,请你把我当成一个彻头彻尾西方化的女人。我在你这儿得到许多快乐,即使分手后我也会记住它的。”她调皮地低声说:“我们为什么还在这儿浪费时间呢?”

  教授愉快地笑起来,他们匆匆吃完,唤侍者结了帐,便乘车去教授的寓所。

  教授的寓所在寂静的长岛富人区,窗户俯瞰着浩淼的太平洋,两人浴罢上床,教授抚摸着她奶油般的皮肤,赞扬道:“凯伦,你真漂亮!”

  江志丽莞尔一笑:“再次谢谢你的夸奖。”

  她突然想起,去年回国时,三岁的女儿小格格突然说:“妈妈,你最漂亮,我最喜欢妈妈!”

  那时她正在同丈夫协商离婚,这句话几乎使她丧失勇气。即使现在想起来,仍觉心中剌痛。为了摆脱这种思绪,她狂热地吻着情人,两人很快陷入情热中。忽然电话铃响了,索雷尔在接电话前有刹那的犹豫,江志丽轻声揶揄道:“不是夫人的电话吧。”

  教授拿起听筒,随手摁下免提键:“我是索雷尔,请问是哪一位?”

  电话中是一个男人略带沙哑的声音:“请问,你是沃森智能研究所的乔·索雷尔先生吗?”

  “对,我能为你作些什么?”

  “请原谅我打扰你,我向《纽约时报》查询一个大脑或智能专家,他们推荐了你。我和儿子之间出了一点奇怪的事情……”

  他带着浓重的西部口音,说话不太连贯,索雷尔和江志丽努力听着。那人说:“我有一个6岁的儿子,母亲早去世了。两个月前,我偶然发现儿子能读出我的思想……”

  索雷尔急急打断他的话:“你说什么?他能读出你的思想?”

  “对,特别是我比较专注地看一副画面或照片时,他会漫不经心地说,爸爸,你在看妈妈的照片,对吧。但这时他却是在低着头玩,并没有看到我手里的东西。发现这一点后,我有意作了多次试验,结果证明他的确能读出我脑中的东西!”

  索雷尔看看江志丽,她仰着头,似笑非笑地听着。那人激动地说:“这个游戏我们已经进行了几十次,绝大部分都成功。更奇怪地是,从前天开始,我也能读出儿子的思想了!我正在厨房做饭,忽然头脑中出现一只沙皮狗,几乎碰到我的鼻子,非常逼真。我急忙跑到客厅,见儿子正盯着邻居家的海豚出神──这是那只沙皮狗的名字,它是偶然闯进我家的。这以后我又试验几次,证明我确实已经有了儿子那种能力。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们好像只能传递画面之类的东西。”

  索雷尔教授听得十分专注,他问:“你可以确认吗?不是错觉或是幻觉?”

  “我想可以确认,索雷尔先生,我没上过大学,没有什么知识,不过我的神经很健全,不是一个妄想狂患者。”

  索雷尔蹙着眉头,与志丽交换着目光。这个消息太出人意外,他一时还难以接受。他有意放慢节奏,缓缓地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和职业呢。”

  对方笑了:“噢,是我忘了介绍。我叫马高,儿子叫山提,你大概知道这是印弟安人的名字,对,我是一个印弟安人,在亚利桑纳州派克县印弟安人之家当管理员。”

  索雷尔沉思着,他觉得打电话的对方文化素质不高,说话不太连贯,但条理分明,显然不是一个精神病人。略为思忖后他说:“谢谢你打来的电话。你能不能来这儿一趟?路费由我支付……噢,不,不,”他忽然改变主意,“还是我们去吧,我想尽量保持你所处的环境条件,也许你们的特异能力与环境有关。明天我将派一个助手去核实,如果确实的话,我本人随后也去。请告诉你的电话号码和详细地址。”

  志丽递过记事本和圆珠笔,他匆匆记下后说:“行,就这样决定,我们明天去人,再次谢谢你的电话。”

  挂上电话,他枕着双臂出神,江志丽伏在他多毛的胸膛上,轻声笑着说:“明天让我去吧,我是在盛行特异功能的国家长大,对这种鬼话早就有免疫力了。”

  索雷尔皱着眉头,生气地说:“如果这样,就不能派你去。”

  “为什么?”

  “从事科学研究的人不应有任何框框,而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当然,我也不相信他说的,但在用足够的观测去否定它之前,我们不能事先认定它是谎言,法律上的无罪推定同样适用于科学。”

  江志丽也严肃起来:“我会记住你的话,但还是让我去吧。”她开玩笑地说,“我去有一个有利条件,中国人和印弟安人同属蒙古人种,也许我们之间会有天然的亲近感。”

  索雷尔微笑着说:“美国是一个成功的民族熔炉,我想,马高先生不会赞同这种带有种族主义色彩的感情。”

  他的笑容温文尔雅,但话语深处却分明带有逼人的寒意。江志丽想不到一句玩笑招来这样的反应,沉默一会儿,觉得就此哑口未免堵得慌,便佯作无意地说:

  “听说美国的感恩节与印弟安人有关?1607年,印弟安一个酋长的女儿波卡洪塔丝救助了濒临绝境的英国移民,教他们种烟草、土豆和玉米。1621年11月的第四个星期四,英国移民以感恩节感谢印弟安人的帮助。1836年,羽翼丰满的白人把印弟安人赶出平原,他们大半死在西部荒凉的山路上,这就是有名的眼泪之路。美国社会的基石下埋着110万印弟安人的尸骨,占当时北美印弟安人总数的80%。当然比起西班牙人,美国人还是很文明的,西班牙在中南美屠杀了1200万。我知道,还有几十万华人劳工同样埋在美国文明的基石下。我想,至少在那儿,他们应当有一些天然的亲近感。”

  索雷尔沉默一会儿,诚恳地说:“亲爱的江,如果我刚才的话无意中冲撞了你,请你原谅。你说的那种劣行是资本积累初期的罪恶,它再也不会在美国出现了。”

  教授的诚恳使她很感动,她笑着钻入情人的怀中,表示把那一页掀过去了。教授接着刚才被打断的话题说:

  “我有一个挚友在斯坦福研究所,所以我有可靠的消息来源。他们在中央情报局资助下研究超能力,已经整20年了,据说成功率较低,所以中情局在征求了俄勒岗大学著名的心理学家R·海曼之后,中止了这项研究。”他看看江志丽,说,“不过我的看法不同,我认为成功率是一个不值得注意的数据。20年中哪怕只有一个确凿的事例,也值得继续干下去。据那位朋友说,他们的确有过成功的事例。有一次,一个超能力者凭空画出了弗吉尼亚州一个中情局绝密设施的地图,甚至还猜出当天的通行口令。按他们那种严格的测试环境,这绝不可能是偶合或是捣鬼。可惜,这种能力的可重复性太差。”他郑重地叮咛,“所以,最重要的是可重复性!只要有一个可重复的例证,就是重要的突破!”

  江志丽再次保证:“我一定努力去作。”

  第二天早上,她在纽约机场坐上德尔他航空公司的麦道飞机。不久,她就看到连绵不断的落基山脉和著名的科罗拉多大峡谷,峡谷两侧,红黄两色的山崖壁立千尺。空中小姐热情地介绍亚利桑那州的旅游名胜,除了大峡谷外,还有著名的索诺兰彩色沙漠和几百万年前留下的化石林。

  飞机很快就在亚利桑那首府菲尼克斯降落,江志丽租一辆银云牌轿车,驱车向派克县开去。

  下午她找到那个印弟安人之家,它类似一个小型的自然保护区,坐落在一个山弯里,满坡是翠绿的黄松和长叶松,北美红雀和野云雀在林中鸣叫。路口立着一根2米高的木质图腾柱,上面刻着怪异的面孔,不知是印弟安人的祖先还是一位神祗,但雕刻精美,显然是后人的仿造而不是真品。图腾旁还有一块低矮的铜制铭牌,简单地记述着印弟安摩其部族的历史,及建立印弟安人之家以保存印弟安人文化的意义。江志丽取出理光相机照了两张。

  落日的余辉照着图腾柱上的面孔,志丽似乎感受到那双目光穿越时空的沧桑。她知道印弟安人同中国人一样,同属蒙古人种,他们的语言也属于孤立语,他们和亚洲人一样,尿中含有β-氨基异丁酸。据说,他们是在2万5千年前从亚洲出发,踏着串珠般的阿留申群岛和白令海峡的浮冰来到北美的。时间似乎已经淹没了一切痕迹,但生物学家从印弟安人的线粒体DNA中,挖掘出他们从北美的西部逐渐向东向南扩散直到南美洲的踪迹。北美印弟安人在极盛时达到150万人,但白人殖民者的到来中断了这个过程。

  碑文中没有记下这段血迹斑斑的历史,志丽想,即使在以自由、平等、客观、公正著称的美国,历史的真实也是有限度的。不过,她并不想批评美国,毕竟,“为贤者讳”的传统在亚洲要更为浓厚一些。

  在山间公路上绕行十分钟,她看见山脚下有一幢小小的二层楼房,这肯定就是马高先生所说的那个印弟安民俗博物馆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门口迎候,他穿着印弟安人服装,但那显然是向游人展示的道具,就像中国的宋城饭店让女招待穿上蔟新的宋朝服饰一样。从外表上看,他已失去祖先的强悍粗犷,只有他黄色的皮肤、黑油油的直发才显示出印弟安人的特性。

  马高先生热情地迎过来,为志丽打开车门。他说按我的估计你快来了,所以我一直在这儿等候。他领客人进屋,说自己的住室就在楼上,你的住室也安排在楼上,现在请你更衣休息。或者,我先领你参观一下印弟安人之家的展品?

  却不过主人的盛情,江志丽浏览了馆内陈设的展品:羽毛头饰,石斧石锄,鹿骨鱼钩和面具,参观了叫作普布韦洛的印弟安人村居复制品。这些展品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显然受到精心的管理,与国内那些洇在水中的魏碑、蒙尘多年的汉画石相比,志丽不免滋生出一些感慨。

  这间小小的博物馆干净、雅致,就像……公园里精致的熊舍。志丽不知怎的冒出这个近乎刻薄的想法。她十分羡慕白人,他们是上帝的宠儿,他们凭来复枪和圣经征服了印弟安民族,现在可以居高临下地施舍仁慈了。

  她发现一根图腾柱旁站着一个小印弟安人,也是全副印弟安行头,甚至还带着小小的鹰羽头饰,目光怯怯地看着她,十分文静,完全不象平素看到的感情外露的小“杨基”。马高笑着把他搂到怀里,说这是我的儿子,是个怕羞的小家伙。这个黑头发黑眼珠的小不点赢得江志丽的喜爱,她把提包递给马高,笑着把孩子抱起来。山提也立刻喜欢上漂亮的凯伦姑姑,用双臂亲热地挽住她的脖颈。

  晚饭时,山提一直坐在志丽的旁边,他问:“凯伦小姐,你是中国人吗?我知道中国有长城,瓷器和恐龙。”

  “对,我的小同族,你知道吗?我们都属于蒙古人种。2万年前,你们的祖先同我们的祖先‘拜拜’后就往东北走,走哇,走哇,走过荒凉的西伯利亚,跨过白令海峡,一直来到美洲。”她告诉马高先生,不久前她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一篇报道,纽约洲的印弟安易洛魁部族还保留着两张完整的彩色鹿皮画,一张是“轩辕酋长礼天祈年图”,一张是“蚩尤风后归墟扶桑值夜图”,“你知道轩辕皇帝和蚩尤吗?”

  她尽力向他们讲解了这两个汉族传说中的人物,父子两人听得十分认真。但她不久就意识道,父亲是出于礼貌,儿子则是懵懂,这则两族同源的故事并没有引起他们感情上的共鸣。江志丽笑笑,放弃了和他们套近乎的努力。本来,那条消息太过玄虚,连她自己也不相信。

  饭后马高先生问她:“凯伦小姐是否先休息一个晚上,明天我们再试验?”

  “请问,你们父子之间的这种感应能力在什么时候最强?”

  “一般在晚上八点之后,不过并不严格。”

  “那好,今晚我们就开始吧,我迫不及待地想目睹这个神奇现象。山提,你能为姑姑成功地表演一次吗?”

  山提说当然能,他很热心地从椅子上跳下,来到客厅,摆出一副接受考试的架势。

  虽然有教授的预防针,江志丽在内心深处还是把立足点放在“怀疑”上。她想这种心灵感应无非是江湖上的障眼法,来前她已详细考虑了测试办法,要保证自己不受障眼法的蒙蔽。现在她把那对父子安排在客厅的对角,相距大约20米。她问:“在这个距离上能否传送?”

  马高笑道:“没问题,我们试过比这更远的距离。”

  “那好,请你们背向而坐,可以吗?我只是想尽量排除一些可能导致错误结果的因素……”

  马高先生打断她的解释,爽快地说:“可以的。”

  江志丽拿出两套明信片,交给父亲一套,在儿子面前放一套。她随意抽出一张,举到父亲面前:“现在开始试验,请你把这个图象传递给山提。”

  马高用力盯着画片看了几分钟,然后闭上眼睛,蹙起眉头。江志丽觉得,他的全部意志力都集中到额头上了。她收起画片,快步来到山提身边,那个小家伙正闭着眼,呲牙咧嘴的,模样十分滑稽。突然他睁开眼,在明信片中匆匆翻检一阵,抽出一张长城风景明信片问:

  “凯伦小姐,是这张吗?”

  刚才志丽没有看自己抽出的画片,她怕自己一旦知道,会不自觉地在表情上做出暗示,现在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明信片看看,果然不错!

  她惊奇得缓不过劲来,山提担心地问:“凯伦姑姑,我认错了吗?”

  志丽这才浮出笑容,夸奖道:“对,完全正确,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们再试一次好吗?”

  “好的!”山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他们连着试了20多次,全部正确,在这些试验中,江志丽一直紧紧地盯着他们,看有没有暗示、暗号或其它猫腻。但她没有发现任何不正常之处。实际上,单从5岁的山提那种天真无邪的神态,她也不相信这对父子是在合谋欺骗她。

  不过,她也不会轻易下结论。她轻声软语地商量:“小山提,下一次试验,姑姑把你的眼睛先蒙上,好吗?”

  “好的,你蒙吧。”

  江志丽小心地蒙上他的眼睛,然后来到马高先生面前,掏出几十张汉字卡片,这些汉字对印弟安人来说无异于天书,这样能更有效地防止暗地传递信息。她抽出一张放到马高先生面前,他奇怪地问:“是中国文字?”

  “对。你能传递这些象形文字吗?”

  “我试试吧。”

  几分钟后,志丽解开小家伙的蒙眼布。山提不知道眼前这些方框框是什么东西,但他仍低下头努力寻找,他终于找到了:“是这一张,对吗?”

  江志丽翻开自己的卡片,两张都是中文的“天”字,在这一刹那,她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狂喜。她已经开始相信了。如果这种脑波传输确实是真的,而且还能传输文字的话,那就意味着不仅可以进行直观的图象传输,还能进行抽象的思想传输了!山提仰着脸好奇地问:

  “凯伦小姐,这是中国文字吗?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江志丽耐心地讲解了,然后笑嘻嘻地问:“小山提,你能不能读出我脑中的东西?我们来试一试,好吗?”

  山提迟疑地说:“好吧。”

  江志丽转过身问:“马高先生,你们是如何进行思维发射的,请教教我。”

  马高为难地说:“恐怕我当不了一个好教师,我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怎么作的。你就盯着画片努力看,然后再把脑中的东西努力移向额头,试着来吧。”

  在其后的一个小时中,江志丽盯着一张张画片,努力想象着把脑中图象变成“场”,再发射出去。小山提也在真诚地努力着,不过他们终于失望了。

  “不行,看来不是人人都能有这种特异功能的。”志丽苦笑道,“时候不早了,让小山提休息吧。”

  马高笑道:“不要紧,他经常到11点才睡觉呢,山提,向凯伦小姐道个晚安,出去玩吧。”

  山提在她额头亲了一下,高高兴兴的跑了。马高说:“你今天旅途劳累,早点休息吧。”

  江志丽洗了热水澡就上床了,不过久久不能入睡。今天她看到的东西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当然她不会马上轻易下结论,她还需要从各个角度来检查,看其间有没有什么门道。不过直觉告诉她,很可能她正面对人类发展史上一个极重要的里程碑,一个上帝偶然掉落到人间的至宝。

  她掏出笔记本,详细追记了晚上的测试情况。她想拿起电话向教授通报她的所见所闻,但她按捺这个愿望,不想给教授留下办事草率的印象。

  一张照片从笔记本里滑落,是小格格的,大脑门,一只朝天辫,黑油油的眼睛认真地盯着她。她心中的剌痛感又苏醒了。她已与丈夫商定,离婚后女儿暂归男方,因为她还要在美国奋斗数年,等功成名就后再把女儿接来美国读书。这么着,很可能五六年、七八年中她见不到女儿了。她叹口气,把女儿的面容印入脑海。

  忽然她的房门被推开了,探进来一个小脑袋:“凯伦姑姑,你在看画片吗?”

  江志丽愣有十几秒钟,突然从床上跳下来,急迫地问:“山提,你读出我的思维,是吗?”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发直了,这种音调让山提有点吃惊,他怯怯地问:“我觉得你在看画片,是一个中国小妹妹,脖子里带着一个小狗,对吗?”

  他说的完全对,小格格是属狗的,照片中她的脖子上确实挂着一个玉石雕刻的小狗。但在一刹那的电光石火中,她决定再来一次试验。她盯着小山提,努力把他的形貌印在自己的额头,微笑着问:

  “不,你再仔细看看,那个小孩是什么模样。”

  山提闭上眼,片刻后眉开眼笑了:“凯伦姑姑,是我看错了,原来你是在看我的照片!”

  江志丽猛然抱住他,热泪汹汹流淌。在这一刻,她已经完全相信了,因为任何魔术或江湖手法也不可能让一个5岁孩子在刹那间作出正确反应。这一对父子的确具备思维传输能力,这一点已经确定无疑。他们很可能认识不到这种能力的意义,但江志丽已经清楚地看到,它将成为人类智力发展的里程碑。

  她想,现在可以向教授交答卷了。

  松本好子浴罢,从浴室里探出头,难为情地说:“乔,请你把灯熄掉。”

  索雷尔教授笑着熄了床头灯,好子这才从浴室里出来,扔掉浴巾上床。她的皮肤凉森森的,光滑细腻,索雷尔称赞道:“好子,你的皮肤就像中国丝绸一样柔软。”

  好子没有说话,把脑袋埋在她的腋下。索雷尔早就知道好子在作爱时一定要熄灯的习惯,他原以为这是东方女子特有的羞涩,后来才知道是缘于好子的自卑──她认为同白人相比,黄种人的皮肤太丑陋了。索雷尔对此颇有感慨。好像在一篇50年代的日本小说里看到这种自卑感,想不到在40年后,在日本的经济力量已经赶上美国时,好子还保留着这种根深蒂固的自卑!为了慰解她,他再次夸奖道:

  “好子,你真漂亮。”

  好子抬起头说:“凯伦·江呢,她已经去三天了吧。”

  “对,估计很快会来电话的。”

  像是为他的话作证,电话铃急骤地响了。索雷尔拿起电话 ,电话中是一个急迫的声音:

  "教授,马高父子的脑波传输功能已经完全证实了!而且

  ,你知道吗?在小山提的启发下,我本人也具备了这种功能!我已经可以向外发射或接收图象甚至汉字!所以,这种现象已经不需要再做什么验证了!"

  她的兴奋从电话中向外流淌,教授也十分激动,没想到会有如此飞速的进展。他摁下免提键,和好子一块注意地听着。江志丽说:

  “教授,我认为这是人类智力发展史上一个极重要的里程碑。它将建立人类开放的整体智力,建立大一统的人类思维场!你说对吗?”

  教授能触摸到对方的激情,也暗暗称赞凯伦在思想上的敏锐。很有可能,这会儿凯伦无意中说出的两个词:开放式思维、思维场,在十年后会成为使用频度极高的标准词语,就像人们现在说电场、电脑那样。他沉思片刻后说:

  “凯伦,据你的初步印象,这种思维传输是什么机制?是电磁波吗?”

  “似乎不象。我曾作了一些简单的试验,比如用金属丝网罩住脑袋,发现传输并不受影响,我也用磁强仪等仪器对环境的电场、磁场作了测试,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教授,我觉得,这一点可暂时不去追究,应该把重点放在这种传输功能的开发和应用上。你说对吗?”

  “完全正确。谢谢你的工作。”

  “那么,下一步我该如何工作?是带上马高父子返回沃森,还是在这里继续验证?”

  “不,你仍留在那儿。我会停下这边的工作,带上所有的助手一块去。我们不知道这种能力是否和特定环境有关,所以为保险起见,仍在那儿验证吧。如果再有两三个人获得这种能力,那就确信无疑了,就可以向世界宣布了。对这个发现,无论怎样评价都不为过,所以,再次谢谢你的工作。”

  江志丽挂断电话前,听见电话中一个女子轻声问:“我也去吗?”她听出是松本好子的声音。看来,索雷尔教授真不虚度时光,不过马上就释然了。她想自己的醋意是没有道理的,毕竟她又不是索雷尔夫人,毕竟松本好子作为情人还在她之前。而且,说到底,她喜欢这个美国男人的原因之一,不正是他作为男人的强大么?

  第二天傍晚,索雷尔带着五个助手赶到派克县,除了伊斯曼、松本好子外,还有黎元德,面目黝黑的越南青年;吉贝尔,个子高大、满头金发的挪威人;斯捷潘诺夫,浓眉毛的俄国人。马高腾出全部卧室,又腾出一间办公室,才把他们安顿下来。

  “我们的传输能力又进步了!”江志丽喜孜孜地告诉教授。5岁的小山提偎在她身边,像是一对亲热的母子。她抚摸着山提的脑袋说:“小山提,你和我现在就为教授表演,好吗?”

  小山提兴冲冲地答应了。他们来到客厅,一张长桌中间隔着黑色的帷幕,两人在帷幕两边坐好,江志丽把一副扑克递给教授,笑嘻嘻地对帷幕对面的小山提说:“注意,现在就开始。”

  她让教授随意抽出一张扑克交给小山提,山提认真看一眼,点点头。教授再递过去第二张。一分钟后,教授手里有了12张扑克。帷幕这边,江志丽按接收到的脑波信息也排出12张扑克,交给教授。两套牌的花色次序完全一样!

  江志丽得意地说:“我们还能传输文字呢。我发现用汉字传输最为有效,因为拼音文字可以说是一维的,汉字却是二维的,比较直观,包含的信息量大。这两天我教山提学会了几个汉字,你看,”

  她在帷幕这边挑出几张汉字卡片,那边的小山提很快也检出几张:“阿牛是个好孩了”,他得意洋洋地问:“凯伦小姐,我挑对了吗?”

  江志丽走过去看看,笑着把“了”字挑出来,换上“子”字,她说:“阿牛是我给他起的中国名字。”

  这一连串表演令几个后来者眼花缭乱。他们目不转睛的看着,觉得在几天之间,江志丽已经跨进科幻时代。他们的目光中有强烈的失落感。江志丽安慰他们:

  “思维传输能力的激发是很容易的,我只用了半天时间,我想你们也不会费时太久的。教授,直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人类苦苦盼望的超感觉能力就这么轻易地得到了?它是怎么突然出现的?是马高父子的基因突变?”

  索雷尔说:“基因突变也罢,上帝恩赐也罢,如果我们能把少数人具有的这种能力扩充到全人类,那我们就打开了阿里巴巴的宝库,打开一个新时代的大门。它会使过去那种分散的孤立的智力变得微不足道。凯伦,世界科学史上将用金字镌刻上马高父子和你的名字。”

  第二天,索雷尔教授和他的所有助手都盘脚坐在客厅,按马高先生和江志丽的要求去开发思维传输功能。“我们成了一群气功师或瑜伽大师了。”伊斯曼自嘲地说。到下午两点,松本好子尖叫道: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是富士山的图片!”

  江志丽的确正在传输这张图片。她高兴得忘乎所以,与好子搂抱在一起,在镶木地板上又蹦又跳,放声大笑。好子的成功激起了其它人的信心,晚上,黎元德也激动地宣布,他看到了山提传递的一张非洲猎豹照片。最令人兴奋的是,这种能力一经获得,便百试百灵,甚至超过索雷尔对可重复性最严格的要求。

  但自此后幸运女神就不再光顾。三天之后,索雷尔教授和其他人仍然毫无进展。教授神色仍很平静,但平静的下面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焦灼,好子、黎元德不断地报告着自己的进展,这更使几个“圈外人”感到焦急。

  晚上,江志丽走进教授的住室,他正站在窗口沉思,侧面射来的灯光使他的面庞显得像一副石刻。江志丽能理解教授的心情,他们眼睁睁看着其它人跨上新时代的科学之车,这辆车正与他们擦肩而过,却苦于无法追赶。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是很折磨人的。志丽轻声唤道:“教授……”

  教授回过头来,表情明朗,笑道:“我正要唤你来。我想,这几个人恐怕暂时激发不出传输能力了。不过不要紧,有了你们5个人的成功例证,这个项目可以说已有了肯定的结论。以后的研究我想这样安排:你和好子、黎元德留在此地,尽力把已经获得的能力巩固和深化,这是十分难得的机遇,不能因为环境变化等偶然因素影响它的准确性。我带上山提和其它人回到沃森研究中心,我想挑一些4-5岁的小孩来做激发试验,也要用沃森中心的现代化仪器对这种‘超能力’做出分析。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我听从你的安排。”

  教授略为犹豫一会儿,说:“在沃森中心那边的研究得出明确结论之前,希望你对此事严格保密,事体重大,我们要格外谨慎,不可草率宣布。”

  “好的,我听你的。”

  教授揽住她的肩膀:“谢谢你的工作,不论何时公布,你都作为第一发现人。”江志丽抬起头想要推辞,教授一挥手,不容置疑地说:"不必说了,这是你应得的荣誉。‘

  江志丽看着这个既是长者又是情人的男人,心头涌过一股热流。她抬起头说:“教授,不知你是否注意到,激发出传输能力的5个人正巧都是蒙古人种。”她不平地说,“难道上帝的自然法则也有种族主义的?”

  教授放声大笑:“绝无可能,绝无可能。”他开玩笑地说:“如果严格按种族划分,那么无论耶酥、穆罕默德还是释迦牟尼都是高加索人种。他们难道会偏袒异族人么?”

  江志丽也笑起来,同教授吻别,回到自己住室。

  教授带上小山提走了。生性内向的山提不愿离开父亲,但“凯伦姑姑”终于说服了他,并答应“凯伦姑姑一星期后就回纽约陪你”,山提恋恋不舍地同她吻别。

  之后江志丽他们日以继夜地投入工作。他们已不再要求马高先生参加,因为他的文化素质已不能理解一些微妙之处。三名研究者几乎已达到心意相通的地步。有时他们会作一个接力游戏:江志丽先在脑中形成一个图象,比如沙滩风光,发送出去;松本好子加上一轮圆月后送给黎元德,黎元德加上一朵浮云或雁阵再返回给江志丽。几次循环后他们的脑中都有了这副复杂的图象,于是爆发出一阵大笑。

  他们仍然只能传递图象而不能传送抽象的概念。不过在这上边也取得了一些进展,除了用传送文字的办法来传输思维外,还形成了一些约定俗成的符号,比如:头脑中画出一个感叹号表示赞成,问号表示反对,下括弧表示高兴,上括弧表示生气……这些符号日渐丰富,以至于他们能开一场简单的讨论会了。

  晚上,高强度的脑力活动使三人都精疲力尽,但他们仍不愿结束。黎元德说:“等到这种能力在全人类普及,你们想,那时人类会有什么感想?”

  “什么感想?”

  “他们一定非常可怜过去那些只会用语言传递思维的人类,就像我们可怜那些只会哼哼的猪崽。”

  几个人都笑了。江志丽欣慰地说:“对,这个发现肯定能改变世界。下一个时代将从我们的发现开始。”

  回到住室,江志丽草草浴罢,躺在那张简陋的床上。她想这几天过于劳累,没有同教授联系,估计那儿仍未取得进展,否则教授会打来电话的。她朦胧梦见自己已来到了未来,几个人在合力思考一个数学难题,就像旧人类在合力抬一根木头。碰到一个更难的题目,那就再唤来几十个人。这种“无损耗”的智力合作真是奇妙无比,她作为其中的一员,觉得十分愉快和兴奋。忽然她看见自己正处在一个铁笼中,金属板条中有紫色的电弧在飞舞、爆裂,像一群狂暴的蛇,眩目的光芒使她难以睁开眼睛。这一圈光网囚禁着她,包围着她,抬着她逐渐飘离暗淡的背景。这一切都是那样真切,她在梦中也大声告诉自己,这绝不是梦境!

  忽然一阵猛烈的抖动!眼前的景象在刹那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归于绝对的黑暗和死寂。像是有人在她的脑颅内猛击一锤,她猛然翻身坐起,冷汗涔涔。梦中带出的寒意仍紧紧箍住她,使她难以喘气。

  虽然没有任何逻辑证据,但她分明感到了这一片死寂意味着什么:

  死亡。

  但究竟是谁的死亡?是死亡的预兆还是死亡的回声?夜阑人静,满屋浸泡着死亡的不祥。她呆呆地坐在床上,直到凌晨才入睡。

  第二天,他们仍然兴致勃勃地跃入那片透明的思维之海,尽情享受开放式思维的乐趣。天朗气清,让人觉得昨晚的恐惧是何等可笑。工作之余,江志丽笑着谈了昨晚的恶梦。松本好子笑着说:

  “你为什么不把这个梦境发送给黎元德和我?”

  黎元德说:“我可不欢迎这样的内容。”他的思维很敏锐,立即就这个问题作了延伸,“对了,我想在将来的社会中一定有严格的法律来禁止‘思维窃听’和‘思维擅入’,就像现在禁止对公民进行电话窃听一样。”

  忽然江志丽看到立在门边的马高,他显然听到屋内的谈话,面色苍白。江志丽奇怪地问:“马高先生,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马高低声说:“凯伦小姐,昨晚我和你有同样的梦境。”

  这句话使得那种死亡的寒意又渐次升起。江志丽愣了很久,忽然恍然大悟:“一定是我把梦景发送给你了,要不就是你害了我。我们正在谈这一点呢,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具有思维传送能力的人恐怕不得不应付这些骚扰了!”

  几个人都笑起来。

  上午九点,江志丽正在努力接收松本好子发送的一首唐诗,电话铃响了。江志丽拿起听筒高兴地说:“是教授?我们一直在盼着你的电话,我知道只要你打来电话,就表明有了进展。我没猜错吧。”

  教授的洋洋喜气甚至从电话里都触摸到了:“对,已有了很大进展,我们正在路上,20分钟后就到达你们那儿,见面再谈吧。”

  江志丽放下电话兴奋地宣布:“教授马上就要到了,他说有重大的进展!”

  20分钟后,门外响起汽车喇叭声。少顷,教授风风火火闯进屋内,三个人立即迎过去:“教授,有什么好消息?”

  教授脱下风衣,欣喜地说:“那儿的试验已得出明确的结果。被测试的20名小孩有50%被激发出这种能力。我们几个人都成功了,伊斯曼、斯捷潘诺夫、吉贝尔……我仍然是最糟糕的一位学生,但也基本掌握了。你看,”

  他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 副牌,仔细洗了几次,然后把牌的背面对着自己,随意抽出一张问:“这是什么牌?”

  江志丽不解地说:“是方块K。”

  索雷尔笑了:“不,不要用语言告诉我,你用脑波发送。”他又随意抽出一张,“发送这一张,好,我收到了,是草花3,对吧。再来一张,是草花J,对吗?哈哈!”

  他大笑着把志丽拥入怀中,告诉三人:“已经决定明天在沃森研究中心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这一个历史性的发现。我特意前来迎接马高先生,你们当然也要返回。”

  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马高时,那个印弟安人显得十分犹豫:“不,这几天我不想去。”

  索雷尔不解地问:“为什么?你是这个重大科学发现的功臣,明天你会成为《华盛顿科学箴言报》或《纽约时报》的头版人物。你怎么能不去呢?”

  黑瘦的黎元德说:“他昨晚做了一个恶梦,一定是因此不愿出门。”他讲了昨晚两人的相同梦景,教授的目光中掠过一波阴暗,旋即笑道:

  “忘了那个不祥的梦景吧,马高先生 ,你一定要去,否则记者们会杀了我。你们稍准备一下,立即出发,到菲尼克斯换乘飞机,机票已经预定了。”

  马高仍在犹豫,志丽过去挽着他的胳臂笑道:“马高先生,不必犹豫了,小山提还在那儿等着你呢。”

  提到儿子,马高不再拒绝,他默认了。教授催他们快做准备,不要误了下午的飞机。江志丽问:“教授,就你一个人来吗?”

  “不,伊斯曼也来了,他正在检查那辆大道吉呢,点火系统略有点毛病。”

  15分钟后,一行5人带上简单的盥洗用具下楼,两位兴奋的女士跑在前边。伊斯曼正靠在道吉的车门上,看见她们下来,微微一笑,打开车门,但他的笑容中分明有些勉强,江志丽关心地问:“伊斯曼,不舒服吗?”

  教授看了伊斯曼一眼,解释道:“他太累了,为了赶时间,从菲尼克斯到这儿的300英里路,只走了两个多小时。”

  松本好子笑嘻嘻地说:“伊斯曼,听教授说你的传输能力比他强,愿意和我比一比吗?现在我要向你发送一个复杂图形……”

  伊斯曼慌张地看看教授,教授皱着眉头说:“好了,不要玩闹了,他今天太累。喂,这样安排,我和伊斯曼坐马高先生的小丰田,你们四人坐大道吉,让伊斯曼休息一下。”

  他们按教授的安排上车。马高坐到驾驶位,黎元德打开道吉的车门,请女士上车。好子上车后伸出头喊:“凯伦,快上车呀。”

  江志丽显然犹豫着,片刻后她说:“我坐丰田吧,我有些事想问教授。”她没等教授同意,自己拉开车门上车。好子目光中掠过一丝鄙夷,这个中国女人为什么不听教授的安排?她想显示自己与教授的特殊关系吗?那未免太卑琐了。索雷尔显然有些不快,但没再说什么。伊斯曼仍坐在司机位,志丽问:

  “伊斯曼,不是说让你休息吗?我来开车吧。”

  伊斯曼没有回头,说了一句:“不,还是我来开。”

  丰田追着道吉穿过印弟安人保留区,经过那根用作路标的图腾柱,上了公路。江志丽问教授:“小山提还好吧,他嫌孤单吗?”

  教授摇摇头说:“他很好。”之后就保持沉默,显然他不愿谈这个话题。很长时间之后索雷尔才说:“凯伦,你刚才说要问什么事?”

  志丽软弱地说:“下车再说吧,今天怎么搞的,我有点晕车。”

  她偎在教授身边,教授轻轻揽住他,也不再说话。

  汽车开得很快,巨大肥厚的萨瓜罗仙人掌孤独地立在荒漠中,一种叫仙人掌鹪鹩的漂亮小鸟在仙人掌上飞翔。沙漠景色很快被甩到身后,前边是山区,公路在山中蜿蜒隐现,汽车爬升越来越高,很快那些沙漠成了脚下的盆景,科罗拉多河在深深的峡谷中奔腾。伊斯曼一言不发,紧紧盯着前边的道吉,把方向盘左打右拐,就像是惊险电影中的追车镜头。索雷尔感到江志丽身上有轻微的颤栗,低头问:

  “你怎么样?”

  江志丽勉强一笑:“没什么,山路太险了。”

  道吉又拐过一个陡弯,这一段路没有其它车辆,伊斯曼回头看看教授,目光极度紧张,教授点点头,向他要过移动电话:“我让道吉等一会儿。”他对江志丽解释说。

  他按了几个数字,忽然一声巨响,前边的道吉冒出一团火光,失控的汽车撞过护栏,一头栽向深渊,就像是电影中拉得很长的慢镜头,从车内依稀传出好子凄惨的尖叫。几分钟后又是一声巨响,接着便归于沉寂。

  在那一声巨响之后,江志丽尖叫一声,抱紧脑袋,就像是千把钢针同时扎进她的大脑沟回,疼痛使她几乎休克。她知道这是三名死者在临死一刻的思维发射,是最逼真的死亡恐怖。伊斯曼的后背也掠过一波颤栗。丰田迅速刹车,停在路边。车还未停稳,江志丽就推开车门跳下来,她在汽车的冲力下踉跄几步,跑到路边向下看。汽车的残骸在深谷里燃烧,因为距离太远,只是一团小小的火光。江志丽转过身盯着教授,绝望而愤怒,山风拂乱她的长发。她声音沙哑地问:

  “是你杀了他们?”

  伊斯曼手里拎着一只0.38口径罗姆特种左轮手枪,教授看着她,目光中有怜悯也有惊讶。江志丽又问:“你们已经杀了小山提?我和马高先生的恶梦是真的?”

  教授苍凉地说:“凯伦,我十分抱歉,我们不得不这样做……”

  江志丽打断了他的话,愤恨地问:“你们这样做,是为了那个‘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

  索雷尔和伊斯曼互相望了一眼,他们没有料到江志丽这么快就猜到真相,不过,这对事情的结局没有什么影响。教授心头作疼,他痛苦地说:“江,我真的十分抱歉,我并不愿意有这样的结局。”

  江志丽悲哀地拢拢头发,说:“你们准备把我怎样处理,也扔到这深谷里吗?为什么还不动手,伊斯曼,开枪呀!”

  伊斯曼几乎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但在教授的目光催逼下,慢慢扳开罗姆手枪的机头。

  七天前,教授、伊斯曼等人带着小山提回到沃森中心,教授立即招聘了20个6岁以下的孩子,让他们接受小山提的激发。教授当时要求,这20名孩子中,蒙古人种要占一半,后来伊斯曼才知道这个要求的含义。

  几天之内,有将近一半的孩子被激发出了思维传感能力──全是华人、印弟安人、韩国人、日本人。伊斯曼把这个结果送给教授时,惶惑地说:“教授,你是否事先估计到这种结果?”

  教授声音低沉地说:“对,尽管我不愿相信,但我们确实发现一条带种族偏见的自然法则,而且是偏袒黄种人的。”

  “教授,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这种传输机制很可能不是电磁波,而是现代科学尚未揭示的一种场。我对20个孩子都作了基因检查。你知道人类十万个基因中有许多不带编码意义的废基因,是进化过程中积累的废物。但我发现,某些人在体细胞一条废基因上有一个叫作nARD的特殊结构,凡是有此结构的人都被激发出思维传输能力,反之则不行。”

  伊斯曼苦笑道:“对于惯于享受上帝宠爱的白人来说,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教授沉思片刻说:“把这20个孩子送走吧,今晚我要对小山提单独做一个屏弊试验,看能否判断这是电磁波。”

  晚上,在沃森中心的高压实验室里,小山提被关在一个金属笼子里,教授和颜悦色地对他说:

  “小山提,我们要试验你的脑波能不能传到铁笼子之外,一会儿铁笼子上要通高压电,但里面不会有电的。你不要怕,我想你不会害怕,山提是个勇敢地好孩子,是吗?”

  小山提被一个人关在笼子里,显然有些紧张,但他勇敢地说:“教授爷爷,我不怕,我知道一百多年前,法拉弟先生就做过这个实验,对吗?”

  教授勉强笑笑:“对,聪明的孩子,现在我们要开始了,你尽量向我们传送脑子里的图形,好吗?”

  伊斯曼皱着眉头,不解地望着教授。他和教授一直没能获得这种能力,即使没有金属屏蔽

  ,他们也不能接受山提的脑波啊,那么,这个实验能试出什么东西呢?但他不相信教授会犯这样简单的逻辑错误,他一定另有深意,所以他没有说出自己的疑问,默默地帮教授做准备工作。

  教授缓缓调着电压调整旋钮,慢慢地,金属格条中间出现细小的火蛇,有轻微的爆鸣声,开始闻到臭氧的新鲜味儿。电压逐渐升高,千万条紫色的火舌在笼壁间飞舞。小山提已经不害怕了,专注好奇地盯着这些火蛇,倒是教授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他的目光中甚至有难言的悲凉。忽然小山提奇怪地喊:

  “索雷尔爷爷,你的头上有一个黑色的洞洞!”

  伊斯曼看看教授,他头上没有任何异常,倒是他的表情有些奇怪。伊斯曼笑着问:“小山提,什么黑洞?”

  就在这时,笼内的小山提一声惨叫,他的身体一阵痉孪后便僵住了,接着一缕轻烟从他身上升起。伊斯曼惊叫一声:“快拉闸!”

  教授已经关闭电闸,跌坐在椅子上,伊斯曼冲进已经断电的笼内,小山提身体僵硬,两眼圆睁,恐怖凝固在他的脸上。伊斯曼把他抱在怀里,无意中发现座椅上有一根电线通向外面,他随即明白了一切。他扭回头痛苦地问:“教授,你为什么这样干?”

  教授手里已经有了一把罗姆左轮,他命令道:“放下山提的尸体,出来跟我走。”

  他们走进一间密室,教授关紧门,示意伊斯曼坐下,他的脸肌抽搐着,努力平静自己的激动,说:“伊斯曼,我十分抱歉,但我不得不这样做。我想你肯定已经知道我这样做的原因。”

  伊斯曼冷淡的说:“你是为了那个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

  教授点点头。实际上,他比江志丽更早觉察到那个巧合:5个被激发的被试者全是蒙古人种,他敏锐地看出这一点的含义,所以他才暂时稳住江志丽,把小山提带回去作进一步研究。伊斯曼问:“为了这一点,值得这样干吗?他只是一个不足5岁的孩子呀。”

  教授苦笑道:“值得么?伊斯曼,你当然清楚,一旦这种开放式智力真的出现,并且只限于黄种人的话,那会带来什么。那意味着,白人,当然还有黑人,在智力上会变成动物园的猴子,至多是智力实验室里最聪明的猩猩。那些人会教我们说几句英文单词,学会用木棍敲下树上的栗子,然后很仁慈地夸奖几句。你愿意落到这一地步吗?”

  伊斯曼冷冷地说:“教授,据我所知,你从来没有什么种族主义偏见。”他讽剌地说,“似乎你对黄种女子更偏爱呢。我根本想不到,你会捡起希特勒的衣钵。”

  教授很恼怒,刻薄地说:“年轻人,不要尽说这些空话,这种博爱精神是胜利者才配有的奢侈。想想吧,你是否愿意白人被印弟安人杀死十分之九,剩下的呆在最荒凉的白人保留区,愚昧、贫穷,等着印弟安人来怜悯?你能接受这种前景、甚至比这更为严重的前景吗?”

  伊斯曼不再冷笑了,他是一个激进的青年,从未有过任何种族主义的偏见,他认为那都是已被时间埋葬的罪恶了。但是……也许这种博爱精神恰恰是植根于白人的自信和优越感。如果二百年前的历史被翻过来,是白人被火枪驱赶着死在眼泪之路上?如果白人成了弱智民族,在其它种族的呵护下苟延残喘?……

  教授看出他的犹豫,命令道:“你必须立即决定,是跟我干,还是和山提一块儿去死。”

  伊斯曼痛心地问:“你要把江志丽他们全杀死吗?”

  教授冷厉地说:“我没有别的选择。”

  伊斯曼犹豫良久,勉强说:“我跟你干。”

  教授收起手枪,开始安排,他让伊斯曼把山提的尸体先藏起来,日后再做处理。他们要立即赶往亚利桑那州,在那儿制造一场车祸,从而把这个发现永远埋葬。伊斯曼抱起山提,他不敢正视这小小的枯焦的尸体,把尸体藏在冷藏室里,加上锁。他问教授,已激发出传输能力的那10名小孩怎么办。教授说:

  “不必管他们,召集他们时我已经有准备,没有向他们的父母讲清原因。这些小孩分散后,很快就会失去这种功能,即使有人回忆起在这儿的试验,也不会有家长相信的。”他苦笑道:“伊斯曼,我并不是一个嗜杀狂。”

  江志丽站在山崖边,讥讽地说:“开枪吧,伊斯曼,我愿意看着一个信仰上帝的同事把子弹射入我的眉心。怎么不开枪?良心上有重负吗?”

  伊斯曼手中的罗姆枪重如千斤。他艰难地把枪举起,对准江志丽的眉心。不过,当他与江目光相撞──那里包含着如此深重的悲凉、痛苦和愤怒──他的精神支柱便崩溃了。他垂下手枪,低下头说:

  “教授,我干不了。”

  教授苦笑一声,声音低沉地说:“凯伦,我真的非常抱歉,但我没有别的选择。”他边说边去掏枪,但他的手忽然停住了,那一瞬间的惊慌冻结在脸上。因为那只小巧的0.22口径鲁格枪在江志丽的手里,黑森森的枪口正对着他。

  伊斯曼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想抬起枪口,江志丽立即把枪口转向他:“把枪扔掉!伊斯曼,你不要逼我开枪。”

  伊斯曼看看教授,爽快地扔下手枪,又遵从江的命令把手枪踢过去。江志丽一脚把它踢下山崖,冷笑着说:

  "没想到吧,教授。我在车上就偷了你的手枪。因为我忘不了那场恶梦,我偶然想起,那个图象很可能是山提临死前的心灵感受,隔着几千公里传给我了。你们突然到来,我在伊斯曼的表情中看到负罪感

  。当然,教授你没有什么内疚,你从容自若,谈笑自如。为了你的种族,几个人的死算不了什么,哪怕是5岁的孩子,或者是你的情人。可惜,你的行为露出了破绽,你在假装显示你的思维传输能力时,不该那样仔细地洗牌。结果是你欲盖弥彰,因为我恰巧知道,按照数学规律,一副牌在绝对均匀地洗过几次后,又会恢复原来的次序,所以你的表演只是魔术。后来,我在你的头脑里感受到异常:混沌中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黑气氤氲,使人毛骨悚然。我想这个不可知的黑洞只能解释为你的杀机。“她的目光中有深深的悲伤,”可惜我太傻,我努力说服自己不要相信这个结论,我不相信自己深爱的索雷尔先生会是这样一个冷酷的凶手,否则,我本来能把好子、黎元德他们从死亡中救出来的。"

  伊斯曼羞愧地低着头,教授平静地说:“凯伦,我真的很抱歉,但是……”

  江志丽怒喝道:“住嘴,我不愿再听这一套假仁假义的话了!”她咬牙切齿地说,“为了小山提,为了马高先生,为了好子他们,我真想宰了你这个畜生!可惜……”

  她咬着牙,照索雷尔腿上开了一枪,索雷尔痛苦地呻吟一声,身体慢慢倾倒下去。伊斯曼急忙扶住他,抬头看着江志丽,他想第二颗子弹就要向他射过来了。

  江志丽不再打眼瞧他们,扭身走向丰田。丰田在公路上疾速打个弯,向菲尼克斯方向开去。

  伊斯曼急忙撕开教授的裤子,匆匆止住血。很长时间他一直不愿意正视教授的眼睛,他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个凶手,还有自己这个帮凶。江志丽义正辞严地责骂他们时,他感到无地自容。但教授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杀人犯,他的确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至少在白人看来)呀。前边有一辆黑色的福特车开过来,看见他们,立即降低车速,靠在路旁。一个黑人妇女走下车,惊慌地问:“你们……”

  教授简短地说:“车祸。请把我们带到附近的居民区。”

  黑人妇女和伊斯曼一道搀着他,安放在后排。汽车启动后,教授说:“我用一下你的电话,可以吗?”

  他忍着腿上的剧痛,皱着眉头拨了一个号码。

  在华盛顿市十号大街拐角那幢天井型的联邦调查局大楼里,接线小姐把电话转到副局长刘易斯的办公室。刘易斯拿起电话:“我是刘易斯。索雷尔?你这个老家伙,有什么事吗?”

  电话中简洁地说:“刘易斯,我正在寻找一个叫江志丽的中国女子。这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案子。”他极为简略地介绍了案情,“时间紧迫,希望能通过你的力量,尽快地、尽可能秘密地处理这件事。”

  刘易斯知道老朋友的为人,既然他亲自向老朋友求助,必然是十分紧迫。他立即答道:“好,我亲自去,5分钟后乘飞机出发。你现在在哪儿?还有什么需要我事先准备的吗?”

  索雷尔说了自己所处的位置,还有江志丽乘坐的汽车牌号、颜色、大致方位。他苦笑道:“如果短时间内抓不到她,恐怕就要在全州大搜捕了。请你做好必要的准备。”

  刘易斯痛快地说:“没有问题,我有这个权力。见面再谈吧。”

  “见面再谈。”

  索雷尔放回电话,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开车的妇女听见了他的谈话,惊奇地扭头看看他。伊斯曼也不由得打量着他。他佩服教授的坚忍或者是残忍。他知道,对江志丽的追捕将同时是对教授良心的锯割,尤其是在江志丽大度地饶恕他们之后。但教授显然不打算退却。

  而且——他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利。

  丰田车陡然下了公路,冲进一条山区便道,尖啸着左拐右转,石子在后轮处四散飞射。江志丽两眼发直,双手紧握方向盘。她并没有一定的行驶目的,她是想用飞车的剌激麻醉自己的思维。

  她的视野中不是公路,而是一幅一幅的画面。一个紫色火蛇缠绕的金属笼子,然后是突然的、绝对的停顿;一辆正向深渊坠落的大道吉,它随后变成一团火球;索雷尔教授捂住伤腿慢慢倾颓,但他的表情仍然带着令人愤恨的优越。

  她不由得又踩足油门,汽车唿啸着在山路上颠簸跳荡。偶然遇上的逆行车辆惊恐地躲到一边。20分钟后,她才放松踏板,开始梳理自己的思路。

  现在她该怎么办?该住哪儿去?

  她恍然悟到,刚才一直啮咬心房的羞辱、绝望、愤恨,原来正基于这种“无家可归”的感觉。三年前负气离开祖国时,她已经对那个死水一潭的环境彻底厌倦了。她破釜沉舟,亲手斩断所有退路,尤其是感情上的退路。在短短的三年里她已经从心理上真正融入美国社会──可惜,看来她是一厢情愿,美国并未接纳她。

  她曾经真心爱着索雷尔,这个父亲般的情人。甚至在思维传输取得突破时,她首先想到的是为教授挣得荣誉,而不是对自己母族的潜在益处。而教授呢……看来,她的思维层次确实比不上教授,差得太远了。

  她想起不久前看到的一篇《纽约时报》社论。社论鼓吹要遏制日本,因为尽管日本已经极度西方化,但是一旦欧美的西方文明和亚洲文明爆发冲突,日本最终还是要回到亚洲文明的家庭中去的。

  记得那时她曾为日本人悲哀。她接触到不少日本人,能感受到他们对西方文明的极度依赖,对其它黄种人潜意识的疏远。不知道这些对白人有恋母癖的日本人,看到这篇社论会作何感想。她也十分畏惧这些深不可测的美国人,他们在日常交往中爽朗、坦荡,像一群永远学不会世故的大孩子。他们真诚的向世人(包括印弟安人、日本人、黑人)撒播友谊,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冷静地计划着遏制日本、遏制中国……一句话,他们知道必须保持自己的绝对优势,可以向别人普洒仁慈的优势,而绝不能落到依赖别人仁慈的软弱地位。他们真是天生的世界领导人。

  索雷尔正是这样一个代表。

  想起她与索雷尔的恩仇,心中又涌起刀砍锯割的感觉。半个小时后,她的心境才逐渐平静。路况也变好了,一辆辆载重车辆和小轿车迎面驶来。她已决定该怎么办,她想把这个礼物送给自己的母族,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脸回到母族的怀抱。

  她踩足油门,拐过一个急弯。忽然看到公路上有一个红色的停车标志,有一对男女在那儿修车。由于心绪纷乱,等她意识到需要躲避时已经嫌迟了。她急打方向,丰田撞到了路边的山坡又反弹回来,脑袋撞到风挡玻璃上,一阵晕眩。她总算控制住汽车,刹在路边。她看见那个刚修完车的黑人男子和他的白人妻子──他们可真肥!──急忙走过来,关切地看着她。但她只能看到对方的嘴唇在翕动,听不见声音,她喃喃地说:“我不要紧,我不要紧。”她看见黑人男子把她扶到后座,他自己艰难的挤进丰田车的座椅中,开上受了伤的丰田。那个胖女人则驾着自己的福特车跟在后边。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模煳的无声电影,她缩在汽车后排座椅中,不久就丧失了意识。

  挂上电话,刘易斯就按电钮唤来秘书维多利亚小姐,让她通知联邦局的专机《天使长号》立即准备起飞,并通知拉姆齐、迪茨、米泽纳跟他一快去。维多利亚走到门口时,他又把她喊回来,说:

  “拉姆齐不要通知了,只通知迪茨和米泽纳吧。”

  他想起来了,拉姆齐是印弟安人。在索雷尔教授所说的“种族主义自然法则”中,印弟安人成了上帝的宠儿!这真是不可思议。尽管拉姆齐精明干练,是他的得力手下,但要突然间承认他是优等种族,而刘易斯却成了弱智者,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

  刘易斯局长不是科学上的外行,尽管索雷尔语焉不祥,但他已经彻底领悟到这个发现的重要性。在等机的片刻,他又给菲尼克斯警局局长戴维·汤姆逊打了电话,他告诉这位黑人局长──谢天谢地,他是黑人而不是印弟安人──说:

  “我大约两个半小时后赶到,在这之前,请你挑选几十名干练的警察在佐治县附近寻找这辆黄色丰田轿车,车牌号FK14538。开车的是一名年轻的中国女子。你部署完毕大约需要多少时间?”

  “一个小时之内。”

  “好,再加上在这之前耽误的半个小时,疑犯应在方圆150英里之内。你要在这个范围内布上检查哨,务必抓到她!她身上带有武器,你们要小心,另外,不允许惊动新闻界。”

  汤姆逊很想问问这个中国女人犯了什么案子,值得局长亲自出马,又不许惊动新闻界。不过,他不会这么不识趣的。他立即对下边作了详细的部署,不到十分钟,各路人马已经出发。

  两个小时后,他赶到沃尼军用机场去迎接局长。看到那架银灰色的波音757穿过云层时,他还在想,这个中国女子是否牵涉进某位要人的桃色事件中了?

  刘易斯走下飞机后听到了他不愿听到的消息:“到目前为止,那辆车仍未找到。我们布置了两道封锁线,估计她肯定没有跑出警戒圈,可能是丢弃车辆藏匿起来了。现在我们正用三架直升机寻找这辆车。”

  刘易斯阴郁地沉默了片刻,决然道:“发通辑令吧,这件事太重大了,我们失败不起。索雷尔教授呢?”

  “已经到了菲尼克斯警察局。通辑令上如何措词?”

  “就说她是贩毒集团一个职业杀手,是极其危险的人物。警察和民众务必小心,必要时可以将其击毙。”

  “新闻界……”

  “不要管它,等抓到或击毙她之后,由我来应付新闻界。”

  江志丽从昏迷中醒过来,已是两个小时之后。在这一段时间里,她的头脑始终处在一种奇怪的临界状态。她似乎一直清醒着,能隐约听见这对夫妇开车、停车、抬她进屋。她顽固地拒绝一切意识和思维,知道那里面有尖锐的痛苦和恐怖。但缠着紫色光蛇的笼子,着火的汽车,鲜血淋漓的面孔,仍然不时硬闯进来。她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一间普通的房舍,一个妇人欣喜地说:

  “好了,你总算醒了。”

  她的视野捕捉到了那个极胖的白人妇女──白人!她猛然想坐起来,妇人慈爱地把她按下去:“不要起来,再休息一会儿。你的伤不要紧。刚才你是想到哪儿去?”

  江志丽在毛巾被下摸了摸,手枪还在,这使她放心一些。她小心翼翼地说:“我要到菲尼克斯。”

  胖女人奇怪地问:“到菲尼克斯?你是从哪儿来?这儿很偏僻,去菲尼克斯不该路过这儿的。”

  “这儿是什么地方?”

  “是我家的小农场,离你刚才撞车的地方有20英里。”

  江志丽虚弱地说:“谢谢你们 ,我的车呢,还能行驶吗?”

  “没问题。只有燃油管有点漏油,我丈夫──他叫保罗·巴巴斯──正在修理。但你不要着急,晚上就在我家休息,明天再走,现在已经是下午4点了。”

  “谢谢你,巴巴斯夫人。但我有急事。”

  “那好吧,你喝完这杯咖啡,起来走一走,我看看你的伤势。”

  她端来一杯热咖啡,江志丽贪婪地喝完,问:“我可以用你的电话吗?”

  “请吧,就在你的右边。”

  江志丽拨通问号台:“请你查一查中国驻美大使馆的电话,我是一名中国访问学者,有急事,谢谢。”

  正在这时,巴巴斯先生闯进来,这个黑人和妻子一样肥胖,他手里端着双筒猎枪,枪口指着江志丽的胸膛,厉声喝道:“不许动,放下电话!”

  巴巴斯夫人惊愕地站起来:“保罗,怎么了?”

  巴巴斯一边对江志丽严阵以待,一边对妻子说:“你去打开电视。”

  巴巴斯夫人打开电视,上面正播放着江的头像,男播音员用急迫的语调说:

  “这名女子是贩毒集团的一名职业杀手,残忍嗜杀,极其危险。再重复一遍,如果发现此人立即报警,必要时可以不经警告将其击毙。”

  巴巴斯夫人紧张地盯着她,江志丽惨笑着,目光倒是十分平静,她缓缓地说:“想知道这个职业杀手的来历吗?只用5分钟时间。”她扼要回顾了7天来的枝枝叶叶。“……我们发现的就是这样一种带有种族主义偏见的自然法则,而且,白人第一次没有成为上帝的宠儿。所以我就成了万恶之徒,可以不经警告就击毙。”

  巴巴斯显得不敢相信:“你是说只有蒙古人种才能激发出这种能力?”

  “到目前为止是这样。还有,索雷尔的担心很可能是真的,不能具备这种能力的种族有可能落后于时代。所以,如果你也是索雷尔那样的种族卫士,那就请开枪吧。”

  巴巴斯对这一番话将信将疑,他妻子低声说:“她刚才是在向中国大使馆打电话。”

  那枝猎枪仍严密地监视着床上的人,巴巴斯犹豫良久,问道:“你说你偷走了索雷尔教授的手枪?”

  “对。”

  “在哪儿?”

  “我感觉还在我的裤袋里。”

  巴巴斯先生口气和缓地命令道:“请掀掉毛巾被,把枪扔出来。”

  江志丽突然发作道:“我为什么要扔掉它?我还准备用这支小小的手枪剌杀总统,或用它击落空军一号呢。巴巴斯先生,你为什么不开枪?开呀,否则我就要拔出自己的手枪了!”

  巴巴斯先生犹豫一会儿,果断的扔掉猎枪,微笑道:“我宁可上一次当,也不愿违背自己的直觉。江小姐,我相信你的话,我们两个站在你的一边。”

  这下轮到江志丽犹豫不决了。经历了几天的背叛和阴谋后,她不相信能遇到好人。她迟疑地说:“那么,你作为一个非蒙古人种的黑人……”

  魁伟的巴巴斯先生挥挥手,笑道:“不,我不相信有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线粒体DNA的研究证明,人类全部都是三百万年前一个雌性猿人的后代,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基因差异?蒙古人种能做到的,白人和黑人也能做到。最多早晚几天而已。”

  “可是……”

  巴巴斯挥手打断了她和话:“即使人类中真的只有一部分才有这种潜能,那也是全人类的财富。你知道非洲的行军蚁吗?它们成千上万地迁移,中午在烈日下,它们就抱成一个大球,外面的蚂蚁晒焦了,但保护了里面的蚁群。等到天气凉爽,它们再散开,继续行军。我想,如果需要我去当外围的牺牲者,我绝不会犹豫,更不会同内部的蚁群互相残杀。”

  江志丽悲喜交加,她没有想到险遭暗杀之后,却在一个小农场里遇上这样一位胸怀宽广的哲人。片刻后她忽然大悟:“我知道了,你是著名作家保罗·巴巴斯!我读过你的不少作品,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你。”

  巴巴斯夫妇相视而笑,男主人说:“对,有人称我是作家,不过按我自己的评价,我首先是一个好农夫,我培育的土豆和西红柿比我的文学作品更好。闲暇时我会领你参观我的农场,看看我自己培育的微型马。不过现在不行,刚才,我进屋之前已经通知了警察,估计他们很快就要赶到,我们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

  江志丽说:“我想向中国大使馆打一个电话。”

  巴巴斯不快地说:“请你相信美国社会的良知,我们能自己处理这件事。像索雷尔那样的偏执狂毕竟是少数。”

  江志丽苦笑道:“那你怎样评价刚播发的通辑令?这似乎不是一个人能作到的。”

  “我会想办法对付的。这样吧,我马上给一位老朋友打电话,他是纽约时报的副主编,是新闻界的一颗重磅炮弹。这两天他正在父母家休假,离这儿只有10分钟的路程。我要让他亲眼目睹你被警察逮捕,这样你的安全就有了绝对保证。”

  他立即拨通电话:“哈罗,我是巴巴斯,谢天谢地,这会儿你正好在家,请快点到我这儿来,一分钟也不要耽误,这儿有一条上报纸头条的新闻。”

  他挂上电话笑道:“他已经出发了,我知道只要抛下这副诱饵,他会不顾性命的吞钩。现在,”他微笑着,但口气很坚决,“是否请你把武器交出来?如果你信任我的话。”

  江志丽略为犹豫,从腰中掏出手枪扔过来:“好吧,我也宁可再上一次当,这个世界上总得有几个可以信赖的人吧。”

  她挣扎着下床,巴巴斯夫人慈爱地扶住她,问她是否需梳妆一番,想吃东西吗?“请放心,保罗一定会为你的安全负责的。”

  电话铃急骤地响了,巴巴斯拿起电话:“是德莱尼?”

  “我正在路上,离你还有7分钟的路程,我看见几十辆警车正在向你家的方向开去,有几百名防暴警察,甚至还有一架OH-6印弟安人小种马式直升飞机。是怎么回事,你是否窝藏了哥伦比亚的大毒枭?”

  巴巴斯笑道:“我没有夸大其辞吧,这条新闻我准备收费100万元呢。”他简略地谈了江志丽的科学发现和索雷尔教授制造的凶杀。对方吃惊地说:“慢着,你说的是真的,不是科幻小说里的情节?”

  “是真是假,你就看看那些警车吧。德莱尼,我希望你运用自己的影响制止这种卑鄙勾当,保障江小姐的人身安全。对联邦调查局或中央情报局那些盖世太保杂种们我是很清楚的,他们在实现‘崇高’的目的时,从来不计较手段的卑鄙。他们敢暗杀卡斯特罗、卢蒙巴、卡扎菲、吴庭艳……想来也不在乎在这个名单上再添一个普通人。你能保证江小姐从现在起到开庭审讯时的安全吗?我要听到你的明确保证。”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老朋友,我还不知道这件事的深浅,但我保证将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直升机的轰鸣声已经到头顶。几个人都跑到阳台上,看到一架深绿色的OH-6在头顶盘旋,直升机舱门里的枪口都看得清清楚楚,圈里的微型马惊得乱窜乱跳。巴巴斯让妻子和凯伦小姐回屋内。两分钟后,几十辆警车飞速驰来,训练有素的防暴警察迅速散开,严密地包围了这幢小楼。十几个狙击手立即找到自己的位置,把FN-30狙击步枪瞄准屋内。一辆指挥车随后开来,停在50米外,联邦调查局副局长刘易斯从车上下来。巴巴斯拿起猎枪返回凉台,对天开了两枪:

  “喂,我是巴巴斯,是我报的案。现在请你们的头头讲话。”

  刘易斯用扩音器喊道:“巴巴斯先生,我是刘易斯,罪犯仍在你家中吗?你家人的生命是否受到了威胁?”

  巴巴斯笑道:“对,她仍在我的屋里,我们已经控制了她。你看,这是她的武器。”他掏出那把玩具似的0.22鲁格手枪。刘易斯松口气,说:“太好了,谢谢你。请把她交给我们吧。”

  巴巴斯摆摆手说:“不,先不要急,我是一个轻信的人,在这10分钟内已被她说服,相信她是一个科学家,不幸发现一条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于是有些人就处心积虑想杀死她。刘易斯先生,请问这是真的吗?”

  刘易斯沉默了两秒钟,回答道:“巴巴斯先生,我们会认真甄别的,请把她交出来吧。”

  巴巴斯干脆地说:“不,我非常担心她在押运途中出一点意外:枪支走火?直升机坠落?那时你们一定会在江小姐的尸体前面疚悔不已。我真不忍心看到这种情景。”

  刘易斯冷冷地说:“你想怎么办?”

  “请你耐心等两分钟,纽约时报的德莱尼先生很快就要到达。他将陪着江小姐回去,直到法院作出判决为止。”

  就在这时,德莱尼的卡迪拉克一路鸣笛冲过来。他跳下车,同巴巴斯远远打了招唿,便径直走向指挥车。巴巴斯远远看见他和刘易斯在激烈的交谈,还有小小的争吵。但看来他们很快达成一致意见,他们又平静地交谈一会儿,德莱尼走过来,喊道:“喂,胖水牛,让江小姐出来吧,我护送她上路。”

  巴巴斯笑容满面地回屋内:“走吧,已经安排好了。”

  但江志丽显然在犹豫,她迟疑地问:“德莱尼先生是纽约时报的副总编?巴巴斯先生,不久前我看到该报有一篇社论,鼓吹遏制日本,因为两个文明在将来发生冲突时,日本很可能归属于亚洲文明……”

  巴巴斯有些不耐烦:“不要太多疑,那只是一种政治观点,它和德莱尼先生的人品没有任何关系。他是我的老朋友,有诺必信,请你相信他。”

  江志丽勉强地说:“好吧。”

  巴巴斯夫人与她吻别,然后巴巴斯挽着她的胳臂走出门口,他轻松地微笑着,同几米外的老友德莱尼挥挥手。但就在这一瞬间,肥胖的巴巴斯像猎豹一样敏捷地疾速转身,猛力推倒江志丽,并扑过去,把她掩在身下,他嘶哑地喊:“快回去!”两人顺着地板爬回去,倚在窗户下,巴巴斯夫人也急忙伏在地上,惊慌地问:“怎么了?”

  巴巴斯掏出江志丽的那只鲁格枪,打开机头,艰难地喘息着说:“我偶然瞥见了瞄准镜的闪光,看见那个狙击手正在开枪。这些盖世太保杂种!”

  鲜血慢慢从他胸前渗出来,江志丽惊慌地说:“你受伤了!”

  巴巴斯缓缓地倒下去,他妻子惊惶地喊着他的名字,迅速爬过来,把丈夫抱在怀里。外面,德莱尼焦急地喊:“保罗,你是否受伤了!”巴巴斯低声咒骂着,艰难地举起手枪,从窗户向外开了一枪,外面的喊声停息了。巴巴斯转向江志丽,面色苍白,目光悲凉,声音微弱地说:

  “江小姐,看来我不能保护你了。德莱尼一定是站在他们一边了,估计警方很可能奉有最高层的命令。我真的很后悔,是我的报警害了你。”

  他把手枪慢慢递过来,江志丽接过枪,悲伤地看着这个肥胖的山姆大叔,他们三人都很清楚,在这立体式的包围中,她已经绝对无路可走,既然如此,那么她不能连累这对善良的夫妇。即使她死了,巴巴斯夫妇的善良也会给她的心灵留下一丝亮色,让她感到世界并不是那么丑恶。她冷静地说:

  “巴巴斯夫人 ,你的电脑在哪儿?”

  “在那儿,书房里。”

  “巴巴斯夫人,请你搀着丈夫出去吧,他们要杀的目标是我,不会与你们为难的。我在死前还有一件小事要做。”

  她帮助巴巴斯夫人把伤者扶到门口,然后抽身回来,关上门。透过窗帷,她看见德莱尼先生急忙趋步上前,扶住伤员,但巴巴斯愤怒地推开他。几个警察过来抬起他上了救护车。江志丽没有耽误,迅速到书房打开电脑,接通互联网络。她庆幸警方未想到切断这儿的通讯,这只能解释为是他们的习惯性思维:尽管他们干的是龌龊勾当,但他们并不惧怕别人,他们是一群明火执杖的强盗。

  江志丽在密密麻麻的电脑管理树中找到了公共留言板,迅速敲击着键盘,把一腔积愫书写在上面:

  “我在这儿唿唤全世界的朋友,不管是白人、黑人还是黄人。我唿唤人类的良知,请他们注视光天化日下发生的罪恶。两星期前,我受导师索雷尔的派遣来到亚利桑那州派克县,验证一个印弟安家庭中发现的思维传输现象……”

  她简要叙述了这条“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的发现过程,接着写道:"我不相信这种能力为蒙古人种所独有,因为不管是蒙古人种,还是欧罗巴人种、尼格罗人种,都是一母同源的血亲。我相信随着研究的深入,白人或黑人迟早也会获得这种能力。即使不幸未能如此,蒙古人种所特有的这种能力也是全人类的财富,是这个三色世界的财富,就像黑人特有的体育能力、犹太人特有的理财能力、澳洲土人特有的追踪能力一样。

  "可惜,白人社会中的一些精英们并不这样想,我一向爱戴的教授在一夜间变成杀人凶手,小山提死了,留下一块绝对的黑暗;马高先生、松本好子和黎元德都死了,化成一团烈火;五分钟前,在这儿,在亚利桑那州佐治县安托斯农场,善良的巴巴斯先生为救我身受重伤。几分钟后,我也会死于几颗准确的狙击步枪子弹。

  "现在,我愿在死亡来临前把这个发现告知全人类,我希望白人、黑人和黄人都能获得这种能力,使人类互相沟通,互相理解。如果这个发现带给人类的只是凶杀和欺诈,

  那就请你们忘了它,把它深深埋葬。

  "请向我的家人、我的同胞转达我的祝愿,我爱他们。

  江志丽 9月12日"

  她站起来,听见外面用喇叭喊话,命令她立即放下武器,否则警察要开始进攻。她揶揄地想,恐怕警方没有马上进攻,是对这个“残忍果决、本领高强”的职业杀手还心存疑惧吧。她知道自己只要一露面,立刻就会吃上一排子弹,从他们的行事来看,今天根本没打算留活口。但呆在屋里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于是她略作整妆,步履从容地走过去,拉开大门。她正好看见一辆黑色的福特车闯进包围圈,伊斯曼先下车,又扶着索雷尔教授急急下车,瘸拐着向指挥车走过去。江志丽向他们投过去仇恨的目光,看来索雷尔先生非常尽职尽责,他急急赶过来,一定是想目睹罪犯被击毙的场面吧。

  刘易斯看见了老朋友,急忙迎过来,相距还有20多米,索雷尔就急迫地喊:“不要开枪!不要杀她!”

  刘易斯走近后疑惑地低声问:“为什么?”

  索雷尔兴奋地说:“已经不用再杀死她了!已经不用了!”他解释道:“怪我太迟钝了,我早该想到的,江志丽在车上偷我的手枪时,肯定已经‘窥见’我的思维,她曾说过,她在我的头脑中看到一个黑气氤氲的黑洞,那是我的‘杀气’。可惜我当时忽略了。但一个小时前我忽然想到,小山提在临死前也在说什么‘黑色的洞洞’。看来,他们确实都能看到一个人心中的杀机--而且是一个白人的杀机,这说明在白人和蒙古人种间并不是不能进行思维传输,尽管目前只是单向的。”他苦笑道,“我对这个发现非常庆幸,因为我不必在良心上自责了,既然不存在什么‘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就没有必要杀死江小姐,相反,应该留下她作进一步的研究。”

  刘易斯和德莱尼先生认真听着,德莱尼也如释重负地说:“太好了,能有这样圆满的结局实在太好了。”

  刚才他应巴巴斯的请求来保障江志丽的安全,但刘易斯一见到他,就坦率地说明了真实情况,问他:“你是否愿意白人成为弱智民族,被那些不相信上帝的黄种人奴役,被驱赶着走上‘眼泪之路’,关在贫瘠的‘白人保留区’?”

  作这一名敏锐的新闻界资深人士,他立刻领会到这个发现意味着什么,刘易斯描绘的图景使他不寒而栗。他不愿意做杀害一个女子的帮凶,同样也不愿意看到刘易斯描绘的情景。他目光阴沉地问:“你说该怎么办?”

  刘易斯冷酷地说:“杀死所有当事人,把这个秘密埋在少数人心里。”他看看德莱尼,说:“我没把真情告诉手下的任何人,但我压根就没有打算瞒你。因为我认为你是能够保守秘密的少数人之一,你不是巴巴斯那样的傻瓜。现在,你说该怎么办吧。”

  两人很快达成谅解,德莱尼将默认警方在正当防卫的借口下击毙罪犯,并运用自己的影响在新闻界封杀有关的消息报道,还要说服巴巴斯先生保守秘密。不过他没有想到挚友巴巴斯为此负了重伤──而且,如果巴巴斯执意向外披露真相,甚至有可能被杀死灭口!这使德莱尼先生在良心上难以安宁。所以,他很欢迎索雷尔带来的消息。

  刘易斯声色不动,沉思着,他问:“你确信白人也能获得这种能力吗?”

  “目前说确信还言之过早,但既然小山提和江志丽都能‘窥见’我的思维,那么这个结论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

  刘易斯忽然问道:“会不会只能激发出单向能力?也就是说,白人只能被别人读出自己的思维,而不能反之?”

  索雷尔稍愣,苦笑道:“我绝不相信上帝会这样捉弄我们,但我不能肯定地排除这种可能性。”

  刘易斯强抑住怒气,鄙夷地说:“教授先生,那你慌慌张张跑来干什么?你给了我一个不确定的可能,甚至又给了一个更为危险的可能,然后叫我放走这个中国女人,从而把白人置于危险的境地。而这一切,又都是为了你的什么‘良心’!教授先生,讲‘良心’也得有实力,如果200年前的白人移民者都是你这样迂腐的家伙,我们就不会拥有美国。”他冷淡地说:“好了,请两位离开吧,我也要按自己的良心行事了。”

  索雷尔和德莱尼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自视甚高的,想不到一个联邦调查局的官僚竟驳得他们哑口无言。在尴尬的短时沉默中,一直扶着索雷尔的伊斯曼小心地把教授推给德莱尼,平静地说:

  “局长先生,如果你执意要打死她,就先向我开枪吧。”

  他随即跨步走上台阶,江志丽已经回屋了,他敲敲门,低声说:“凯伦小姐,请开门,我是伊斯曼。”

  他觉得十分内疚和悲哀。几天前,甚至在教授杀死小山提时,他还保持着对他的信仰,心甘情愿地作帮凶。但现在,听着教授“善良”地分析不要杀死江志丽的理由时,他却止不住作呕。屋里没有动静,他再次敲敲门,疚悔地说:“凯伦小姐,请开门,我是来向你忏悔的。”

  门开了,江志丽立在门口,脸上带着两块青伤,头发散乱,目光中有那么多的沧桑!伊斯曼低下目光,说:“凯伦小姐……”

  江志丽打断了他的话,苍凉地说:“伊斯曼,不用说了,我已经看出了你的真诚。”

  她已经感受到了伊斯曼的思维,原来那个黑气氤氲的小洞已变成柔和的金黄色,那是像朝霞一样缓缓流动的无定形的混沌。在这个瞬间她忽然想到,如果人类能够思维连通,能够永远沐浴在这金黄色的温暖中,该有多好啊。

  但她很快回到现实中,她知道,外面并没有什么金黄色的朝霞,而是几十个黑森森的枪口在等着她。她说:“伊斯曼,谢谢你,你让我在迎接死亡时,对人类多少有一点信心。请你离开吧,我要出去了。”

  “不,我要陪着你,我不能救你,但可以陪着你一块儿去死。”他伤感地笑笑,说:“这倒让我可以说出自己的感情了,凯伦,我一直在暗恋着你,不过,我是一个帮凶,是一个不值得爱的男人。”

  江志丽低声说:“我也是一个刻薄寡恩的、不值得爱的女人。”她知道伊斯曼的决定已不可更改,便凄然一笑,挽着他的胳臂走向屋门。打开门,院里的人们都愣住了,江志丽目光灼灼地盯着教授和德莱尼,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鄙夷。伊斯曼警惕地护着她,扫视着各个枪手的动静。

  刘易斯面色阴沉,举起通话器欲下命令,索雷尔噼手夺过通话器,激烈地同他低声争辩着,争吵持续了很长时间,刘易斯怒不可遏,猛力推开索雷尔,拔出手枪向几米外的江志丽开火,伊斯曼疾速转过身,把她掩在身后。刘易斯身边的德莱尼以超出年龄的敏捷扑过去,把手枪推向天空,一串未经消音的清脆枪声惊散了鸽楼上的鸽群,它们咕咕惊叫着飞散,在蔚蓝的天幕上撒下一片白羽。

  刘易斯喝令手下将索雷尔和德莱尼拉开,夺过送话器。狙击手们又端平步枪,就在这时,一串车队忽然在公路拐弯处出现,以惊人的速度开过来,一辆福特XLD轻型货车打头,后边有三辆大客车,很远就听见一片嘈杂的乐声,有爵士鼓,长号,起劲地奏着“星条旗永不落”。车队稍近,听见车内用扩音器喊:

  “不许杀人!盖世太保杂种们,不许在自由女神像下杀人!”

  防暴警察阻挡不住,车队涌进农庄,那几辆客车上画着光怪陆离的宣传画,有骼髅头像,猩红的女人嘴唇,丰腴的大腿,车侧写着“红狼爵士乐队”。车未停稳,几十个青年嬉皮士从车门一涌而下,他们大都装束奇特,头发染成火红色、金黄色甚至鲜绿色。他们旁若无人地冲进警察队伍,嬉笑着,怒骂着,转眼就把警戒线冲得七零八落。

  江志丽惊喜地看着这一幕荒诞剧。轻型货车下来的两名少年挤过人群,跑到她的身边。一个是白人,一个显然是华裔。华裔少年神情亢奋地说:

  “江小姐,我在BBS上看到你的信件,马上向所有网友发了唿吁,又拉上戴维开车来这儿。路上正好碰见这支乐队,我们一喊,他们就爽快地跟着来了。你看,他们的这次冲锋干得多漂亮!还有,我猜想这会儿一定有十万个抗议电话打到联邦调查局,那儿一定热闹极了!”

  他格格地笑起来。同来的戴维是个文静的小孩,这在美国的小“杨基”中是不多见的。他微笑着,简单地说:“我站在你这一边。”

  看着这个文静的小孩,她不由想起怕羞的小山提,想起他在死亡前发送过来的“突然的停顿”。她把戴维搂到怀里,眼泪刷刷地流下来。

  刘易斯脸色铁青,怒气难抑,这群不可救药的蠢货!他们傻哈哈地来到这儿串演一出平等博爱的闹剧,却不知道这是在自掘坟墓。但他知道对这些弱智者是不能以理喻之的,自己的使命已经无可挽回地失败了,在盛怒中他真想让手下把这些蠢货全杀死。

  当然,他不至于这么冲动。正在这时指挥车内的电话响了,是局里打来的。已经有几千个抗议电话、传真和电子邮件打到胡佛大楼,那些爱赶风头的新闻界已经蜂拥而动,两份电子报纸《号角》和《科学箴言》已抢先发了专题报道。局里并未责备他,但命令他立即撤退。刘易斯低声咒骂着,下了撤退令,他自己率先钻进指挥车开走了,身后留下一片哄笑和口哨声。

  这边,索雷尔忽然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伊斯曼跳下台阶,和德莱尼先生一块扶起教授。原来,刚才德莱尼与刘易斯争夺手枪时,一颗飞弹穿透教授的肩胛,现在左肩上鲜血淋漓。江志丽急忙进屋找出药箱,撕开教授的衣服为他包扎。教授依在伊斯曼怀里,面色惨白,精神颓唐,默默俯看着江志丽,低声说:

  “凯伦,你能原谅我吗?”

  江志丽正在包扎着的双手显然有一个停顿,但她没有抬头与教授的目光相接,默默包扎完毕,起身站在一旁,看着德莱尼和伊斯曼把教授抬上救护车。上车时,教授还回头苦笑着看看江志丽,但那个女子的目光中显然没有一丝涟漪。

  索雷尔被送走后,爵士乐队的大客车也开走了,熙攘的小农场恢复了平静,白鸽盘旋着又回到鸽楼,小巧可爱的微型马在圈中安静地吃草。伊斯曼留下来陪伴江志丽,夕阳的余辉下,江的目光里仍弥漫着迷茫,她还未从这两天的巨变中完全清醒过来。伊斯曼说:

  “教授走时很颓丧,你没有原谅他。”

  江志丽冷冷地说:“我个人可以原谅他。但马高父子、松本好子和黎元德能原谅他吗?”

  她的声音中透出十分的疲惫和冷漠。伊斯曼对这个孤身闯世界的娇小女子很怜悯。他轻轻地揽住志丽瘦削的肩膀,江志丽没有动,但他透过江志丽单薄的衣服分明感受到她的拒绝。他尴尬的松开手,低声说:“凯伦,我希望能有机会帮助你。”

  江志丽勉强笑道:“谢谢你,伊斯曼。很遗憾,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经历了这场坎坷后,我想回国去。”

  伊斯曼沉默片刻后,真诚地说:“祝你在那儿找到自己的位置,回国后多联系。”

  “谢谢。”

  那晚,两人就留在巴巴斯先生的小农场里,江志丽张罗着做了一顿中国式的晚饭,饭后两人互道晚安,各自回到卧室。夜里,江志丽迟迟不能入睡,她强烈思念着女儿小格格,甚至想到她的前夫,那个她已经从记忆中剔除的男人。她不知道自己的思念之波能否透过两万公里的距离送入女儿的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