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清楚,”简说,“给我们的报告里没怎么描述当地动物。”

  “贝阿塔,”克拉尼茨说,“走近一点,咱们拍个好镜头。”

  “要去你自己去,”贝阿塔说,“我才不想被吃掉,好让你拍个好镜头。”

  “哎呀,别逗了,”克拉尼茨说,“它们要是想吃人,早就扑上来了。你看。”他慢慢凑近那两只动物。

  “我们应该允许他这么做吗?”我问简。

  简耸耸肩:“理论上说,殖民地还没正式建立呢。”

  “有道理。”我说。

  克拉尼茨摸到了离它们只有几米的地方,两只动物里较大的一只终于忍不住了,它怒吼一声,前冲一步。克拉尼茨尖叫一声,子弹似的跑向交通艇,险些绊跤跌倒。

  我转向贝阿塔。“快说你拍下来了。”我说。

  “还用你说。”她说。

  树丛里的两只动物完成了任务,悠闲地慢慢走开。

  “哇,”莎维德丽说,“不是每天都能看见殖民新闻的大明星吓得尿裤子。”

  “这是实话,”我说,“虽然我跟你实话实说,不过要是活完一辈子也没见过这种场景,我还是能够开开心心地闭眼的。”

  “那就当是额外奖励好了。”莎维德丽说。

  真正告别哈克贝利星的前一天,我和她坐在我的办公室里。莎维德丽坐我办公桌里面的座位,我坐办公桌前的一把椅子。

  “我的宝座风景如何?”我问。

  “风景不错,但你的宝座有点凹凸不平,”莎维德丽说,“好像被什么人的懒骨头压得彻底变形了。”

  “买把新椅子还不是件很简单的事?”我说。

  “唔,库卡尼行政官肯定会喜出望外地给我报销的,”莎维德丽说,“在他眼中我只会给他找麻烦。”

  “你就是个惹祸精,”我说,“巡察官的岗位描述里有这一条。”

  “巡察官的任务似乎是解决麻烦。”莎维德丽答道。

  “嗯,好吧,”我说,“你非要跟我争就争吧,抠字眼小姐。”

  “多么可爱的名字,”莎维德丽在椅子里前后转圈,“再说我只是惹祸精的助理。”

  “不再是了,”我说,“我向库卡尼推荐你担任本村巡察官,他答应了。”

  莎维德丽停止转圈。“你真的说服他了?”

  “刚开始他不答应,”我承认道,“但我很会说服人。我的理由是这样一来,至少你的精力会放在帮助别人上,而不是骚扰他们。”

  “罗西·库卡尼,”莎维德丽说,“一个多么崇高的好人。”

  “他当然有不情愿的时候,”我又说,“但最后还是答应了。你点点头,这份工作就归你了。我的宝座就归你了。”

  “我才不要你这把椅子呢。”莎维德丽说。

  “行啊,”我说,“那你也就没东西可以想念我了。”

  “我也不想要这份工作。”莎维德丽说。

  “什么?”我说。

  “我说,我不想要这份工作,”莎维德丽说,“听说你要走,我就开始找工作。结果还真找到一个。”

  “什么工作?”我问。

  “还是助理。”莎维德丽说。

  “但你可以当巡察官啊。”我说。

  “哦,对,新果阿的巡察官。”莎维德丽说,她看见我的表情——再怎么说这都曾经是我的工作啊。“不好意思。你见识过了宇宙,然后才来做这份工作。但我从小到大看见的都是这个村庄。我三十岁,也该出去走走了。”

  “你的新工作在密苏里市?”我指的是本区首府。

  “不是。”莎维德丽说。

  “我想不出了。”我说。

  “也不是很新鲜。”莎维德丽说,然后在我有机会反击前一口气说完,“我的新工作不在这颗星球上,而是在一个名叫洛诺克的新殖民地。也许你听说过?”

  “呃,现在我彻底不明白了。”我说。

  “据说领导这个殖民地的是个两人小组,”莎维德丽说,“我找他们中的一个求职。她答应了。”

  “你是简的助理?”我问。

  “事实上,我是殖民地领导人的助理,”莎维德丽说,“既然领导人有两个,那么我也是你的助理。谢谢,我还是不会给你倒茶的。”

  “哈克贝利星不在可以派遣殖民者的殖民地名单里啊。”我说。

  “对,”莎维德丽说,“但殖民地领导人可以随意雇佣帮手。简认识我也信任我,知道你和我配合得很好,所以很合理。”

  “她什么时候雇佣你的?”我问。

  “你在这儿公布消息的那天,”莎维德丽说,“你出去吃午饭的时候她来过。我们谈了谈,她问我要不要这份工作。”

  “你们两个都没想到应该告诉我一声?”我问。

  “她想告诉你来着,”莎维德丽说,“但我请她先别说。”

  “为什么?”我问。

  “否则咱们怎么会有这场令人愉快的美好对话呢。”莎维德丽说,坐在我的椅子里转圈,哈哈大笑。

  “从我的宝座上滚下来。”我说。

  家中的东西已经打包收拾干净,我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视线有点蒙眬,希克利和迪克利走了过来。

  “我们想和你谈一谈,佩里少校。”希克利对我说。

  “哦,好的。”我吃了一惊。希克利和迪克利在陪着我们的这七年里,我们只谈过寥寥数次,而且没有一次是他们主动找我的。他们只会默不作声地等待召唤。

  “让我们打开植入物。”希克利说。

  “好的。”我说。希克利和迪克利的手伸到长颈根部的领口,按下领口右侧的一个按钮。

  奥宾人是被创造出来的种族。康苏人,这个先进得我们几乎无法想象的种族,发现了奥宾人的祖先,用科技强行让这些倒霉蛋拥有了智能。奥宾人虽说变成了智慧种族,但没有产生意识。奥宾人完全缺少能够产生意识(也就是自我感)的那部分东西。单个的奥宾人没有自我和人格,只有奥宾人群体才明白他们缺少一种其他智慧种族都拥有的东西。康苏人把奥宾弄得缺少意识究竟是意外还是存心,这一点还有待讨论,但就我这些年和康苏人打交道的经历而言,我怀疑他们只是好奇而已,奥宾人无非是他们的一场实验。

  奥宾人无比渴求意识,甚至愿意冒险和殖民联盟开战。这场战争出于查尔斯·布廷的要求,这位科学家首先在大脑的支持性结构之外记录并储存了人类意识。特种部队在布廷有机会让奥宾人拥有个体意识前杀死了他,但布廷的工作已经接近完成,殖民联盟于是和奥宾人达成交易。奥宾人一夜之间成了盟友,殖民联盟凭借布廷的成果,基于防卫军现有的脑伴技术创造了意识植入体。这个意识作为外挂附件存在。

  人类(知道这段往事的少数人类)自然将布廷视为叛徒,他妄图颠覆殖民联盟,若是成功就会害死数以十亿计的人类。奥宾人则自然将布廷视为普罗米修斯式的种族英雄,他的馈赠不是火种,而是意识。想要英雄行为具有相对性的例子吗?这就是一个。

  我对这件事的感觉很复杂。对,布廷背叛了他的种族,活该去死。他同时也是佐伊的生身父亲,而佐伊是我遇到过的最可爱的人之一。你收养的漂亮女儿聪明得可怕,很难说你是不是会很高兴她的生身父亲已经死了,虽然你知道那家伙还是死了比较好。

  考虑到奥宾人对布廷的感情,他们认为佐伊是他们的一分子也就不足为奇了。和平协议的主要条款之一,大体而言就是探视权。最终谈定的结果是两名奥宾人要与佐伊和她的收养家庭住在一起。他们来了以后,佐伊给他们起名希克利和迪克利。希克利和迪克利得到允许,可以记录他们与佐伊共度的部分时间。这些记录通过意识植入体与全体奥宾人共享,结果就是佐伊与所有奥宾人同在。

  简和我答应下来,没提什么限制条件,那会儿佐伊还太小,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等佐伊长大到能够领会这件事的实质之后,如何决定就全看她的意思了。佐伊也答应了。她喜欢与一整个种族分享人生这件事情,虽说和所有同龄人一样,她想独处的时间也越来越多。每到这种时刻,希克利和迪克利就关闭植入体。没必要把美好的意识浪费在不能与佐伊共度的时间上。这次,他们想有意识地和我谈话,光是这一点就够新鲜了。

  希克利和迪克利激活领口部件后有一小段延迟,领口里是储存他们意识的硬件,在这段时间里,领口部件与大脑内的神经覆盖层沟通。这情形就像看着梦游者醒来,也有点让人毛骨悚然。当然了,还是不如接下来的事情让人毛骨悚然:希克利对我微笑。

  “离开这个地方,我们感到非常悲伤,”希克利说,“请你理解,我们整个有意识的生活都在这里度过。我们心里对它很有感情,所有奥宾人都一样。谢谢你允许我们分享你的生活。”

  “不用客气。”我说。奥宾人想和我谈的应该不是这种琐碎小事。“听起来你们似乎要离开我们?还以为你们要和我们一起去呢。”

  “是的,”希克利说,“我和迪克利关注你的女儿,与其他所有奥宾人分享体验,我们都意识到了这是多么巨大的负担。有时候能够吞没一切。我们不能长时间打开植入体,你知道的。情感应力太强烈了。植入体还不完美,我们的大脑也有缺陷。我们被……过度刺激了。”

  “我不知道这个。”我说。

  “我们不想让它成为你的负担,”希克利说,“再说对你来说也不重要。我们尽量控制,所以你不需要知道。但最近,迪克利和我都发现,每次打开植入体,我们对佐伊、对你和对萨根中尉的情感就会立刻吞没我们。”

  “最近我们过得都很紧张。”我说。

  另一个奥宾人笑了,笑容比刚才那个更可怕。

  “抱歉,”希克利说,“我没说清楚。我们的情感不是因为要离开这个地方或这颗星球的焦虑,或者即将飞往另一颗行星的兴奋或紧张,而是另一种非常明确的情感:担忧。”

  “我觉得我们都有事情需要担心……”我刚说完这半句就停下了,因为我看见了希克利脸上的表情——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种表情。希克利看起来很不耐烦,也可能是觉得我害他头疼了。“对不起,希克利。请继续。”

  希克利呆站了半分钟,像是有什么事情犹豫不决,然后突然转身和迪克利商量。我在那儿胡思乱想,忽然觉得一个孩子几年前开玩笑给这两个怪物起的名字似乎一点都不适合了。

  “请原谅,少校,”希克利最后终于又转向我,“很抱歉,我也许有些唐突了。我们似乎无法完全表达我们的担忧。你或许并不了解某些事情,让你知道这些事情并不是我们的任务。允许我问你一句:你怎么看宇宙的这个区域的局势?这里有我们奥宾人,有你们殖民联盟,还有其他好几个种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