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凭什么认定我会申请?”

“你的父母终有一天要离开人世,一旦他们不在人世,我知道你走投无路。走投无路的人都会去殖民地,总好过自寻短见。”

“求你放了我,你就不能宽恕我的过错吗?”

他急切地说:“过错?你刚才说的是过错吗?你后悔了?”

“后悔了!”她尖着嗓子,不安地说。

“那好,苍天在上,我们再续前缘吧。”

她没好气地瞧着他,“再续前缘,怎么可能!我已经成了一个怪物,杜恩先生,不再是那个小姑娘,而是个能任劳任怨服侍别人的机器人,不再是一个你说什么我就怎么做的女人。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盘磁带。

“你不如,现在就注射森卡,抹掉一切记忆。我再把这个输回你的大脑,等你醒来,会认为自己打定主意,没有回到父母身边,你原本就一心愿意和我在一起。到那时,你还是你,没有变,只有最近几年的记忆都被抹掉了。”

她坐着,一时想不明白。接着,她声嘶力竭地说,“对,对,快些。”他领着她进了一间录制和输入室,里面的人存储了她的记忆,用森卡送她休眠,在药物的作用下,她的记忆荡然无存。

“贝妲。”一个声音轻柔地说。她醒了,赤身裸体,汗涔涔地躺在一张陌生的手术台上。但那张脸和声音却那么熟悉。

“艾布。”她说。

“五年了。”他说,“你父母都已去世。他们得到善终,很幸福。你的选择没有错。”

意识到自己赤身裸体,做了这么些年的老姑娘,她顿时满面通红。他伸手抚摸着她(那晚差点第一次做爱的情景依然记忆犹新——不过才几个小时前的事——她有了反应,她打定了主意),她不再难为情。

他们进了他的公寓,纵情地缠绵,在温柔乡里陶醉了几天后,她最终承认自己良心不安,如芒在背。

“艾布,艾布,我梦见他们了。”

“谁?”

“父亲和母亲。你说过都过去几年了,我也明白,但仍觉得仿佛就在昨天,丢下他们不管,我心里过不去。”

“终有一天会过去的。”

可她却偏偏过不去。她时常想起他们,愧疚折磨着她,令她夜不能寐,与艾伯纳·杜恩缠绵的时候,仿佛一把尖刀扎着她的心,在她做着自小就希望能做的各种事情的时候,痛苦折磨着她。

“哦,艾布,”醒来后的第六天晚上,她抽抽搭搭地说,“——艾布,只要能解开这个结,叫我做什么都行!”

他一愣,定定地问:“你说的是……”

“不,不,艾伯纳,你知道我爱你。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爱上了你,至死不渝,甚至从还不知道你的存在时,我就爱上了你。你还不明白吗?我是在恨自己不争气!抛弃我的家人,我觉得自己如同一个懦夫,一个叛徒。他们离不开我,我心里清楚,我知道我抛下他们的时候,他们有多可怜。”

“他们快乐得很,始终没注意到你不在。”

“那是假话。”

“贝妲,求你忘了他们吧。”

“我忘不了。我为什么偏偏就不务正事儿?”

“什么是正事?”他一脸惊恐。(我在害怕什么?)

“陪着他们。他们没几年活头了。如果我陪着他们,如果我陪他们度过最后几年,那么,艾布,我也能心安。哪怕那几年他们饱受病痛的折磨,我心里也能过得去。”

“你就心安理得吧,因为你的确陪着他们。”

接着,他一五一十地,向她托出了一切。

她默默地躺着,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

“这么说,一切都是虚构的了?实话实说吧,我就是一个可悲的老姑娘,待在父母家里一天天烂掉,直到他们大发慈悲地死了,我却没胆量自我了断——”

“荒谬——”

“就是个被一个枉费苦心,喜欢扮演上帝的男人救出苦海的可怜虫。”

“贝妲,想想好的方面吧。你既陪着父母走到了人生的终点,尽到了义务,又能够继续自己的生活,不被痛苦的记忆所裹挟。你不必非得成为原先的你。”

“我就那么讨厌吗?”

他本想对她撒个谎,但想了想,忍住了。“贝妲,在移民事务部办公室第一眼见到你,我险些哭了。你面无人色。”

她抬手抚摸着他的脸颊、他的肩膀,“你救了我,让我免受自己错误的惩罚。”

“你要是那么想就太好了。”

“不过,这里也存在矛盾。让我们理性些,我们暂且管那个决定陪父母的女人为贝妲A。照你说的,贝妲A实际也留了下来,疯了,她选择去移民地,将自己的一时糊涂埋在心底。”

“可事情并不是那回事——”

“是那么回事,听我说。”贝妲镇定、认真地说,他没再吭声,“但贝妲B,却打定主意抛下父母,和艾伯纳·杜恩在一起,追求幸福。可她良心不安,最后发了疯。”

“可并不是那回事——”

“不,艾布,你不是我,你不懂,根本就不明白。”她声嘶力竭地说,“躺在你身边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贝妲B。这个女人抛下父母,没有履行自己的承诺……”

“你都在说些什么呀,贝妲,你听我说——”

“我不记得帮过他们。他们一下子……就没了。我抛弃了他们……”

“不,你没有!”

“在我的记忆中,抛弃了!艾布,而我现在,就活在这一记忆中!你说我陪过他们,但我不记得,所以就不是真的!那个选择,真正的贝妲做出的选择,陪着他们。因为,真实的贝妲的存在靠的就是那些记忆!哪怕它们苦不堪言。”

“贝妲,何止是苦不堪言!它们毁了你!”

“但它们毁的才是我!是我,那个做出她自认为理所应当的选择的贝妲!”

“这算什么,旧式的信仰?你有机会幸免于错误的自杀倾向,还有机会获得幸福,见他妈的鬼!分出一个贝妲,这又有何分别?我爱你,你也爱我,小姐,这才是真理!”

“可是艾布,不做我自己,我还能是谁?”

“你听我说,你答应的,满口答应。你答应让我抹去这些年的记忆,等你醒来,答应与我相伴,仿佛那些痛苦压根儿没发生过。你是自愿的!”

她没有吭声,只问了一句,“他们送我休眠的时候,存了我的记忆了吗?他们如实记录了吗?”

“是的。”他说,心里明白她要说什么。

“那么,请为我注射森卡,再用那盘磁带叫醒我,送我去随便哪块殖民地。”

他盯着她。他爬起身,不敢置信地盯着她,打了个哈哈,“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等于是说,上帝啊,请把我放出天堂,送进地狱吧。”

“我清楚得很。”说着,她不住地颤抖。

“你疯啦,你这是得了失心疯,贝妲。你知道我冒了多大的风险,经历了多少磨难,才把你带到这儿来?我违反了关于森卡的一切法律——”

“你不是统治着这个世界吗?”

她反唇相讥?

“我的确是暗箱操作,但只要稍有不慎,随时可能败露。为了你,我知法犯法——”

“这么说,我欠你一个人情。可我自己呢?我不亏欠自己吗?”

他勃然大怒,一拳擂在了墙上,“你当然亏欠自己!你亏欠自己一段爱情,那个男人爱你胜过爱自己毕生的事业!你亏欠自己一个被人娇宠、呵护和关爱的机会——”

“我的确亏欠自己。”她抖得越发厉害,“艾布,我没,我没觉得幸福过。”

艾布没有吭声。

“艾布,请相信我接下来要说的,因为这是最以难启齿的。从我醒来的那一刻,我就觉得不对劲,非常、非常地不对劲。我做了错误的选择。我没有回去陪伴父母,我觉得有愧,因此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阴影。我错了,我不该选择与你在一起,因此往后的一切都是错的。”她的话很轻,但非常坚定。

“我不该来这儿。”她说。

“但你在这儿。”

“为人虚伪,我办不到。表里不一,我受不了。苦也好,乐也好,我要做回自己。留在这儿,我无时无刻不觉得烦闷、苦恼。没有比这更糟的了。现实生活中遭受的磨难,都好过这种生活在虚假中的煎熬。我一定要找回我认为做了正确的事的记忆。没有那段记忆,我要发疯的。我感觉它在悄悄地溜走了,艾布……”

他又搂了搂她,感觉怀中的她在发抖。“你想要什么,”他轻声说,“我不清楚。我以为森卡能……重新来过。”

“但它阻挡不了我……”

“你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我现在就明白。可是贝妲,你难道不明白——如果我用了那盘磁带,你就忘了这段记忆,你会忘了我们在一起的日子——”

她哭了起来。他的心思又想到了别处。

“你将——你能回忆起的最后一件事,是我说我能抹去你所有的苦痛,你说好呀,好呀,快些,把它给抹了——那样的话,等你带着这些记忆醒来,你会认为我撒了谎。”

她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