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河口一直朝东,终于抵达了向北延伸的一片地峡,那是他们走过的最难行的荒漠。斯蒂波克提醒过,所以他们都把水罐和水袋装满了水,而且在那两天里喝的都是河水,直到再也喝不下去为止。“照这样喝下去,光是在我们的尿上面都能漂回家了。”维克斯说,他们都哈哈笑了起来。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笑。荒漠的环境糟透了,举步维艰,远超斯蒂波克的想象。平滑的沙滩没有了,所过尽是悬崖和峭壁,有的路直上直下,有的路一马平川。斯蒂波克将每天的饮水量减得越来越少,可水还是喝光了,只剩下一点点攒下来留给孩子们的水。“不远了。”斯蒂波克告诉他们,“地峡里有河,不远了。”确实,站在山上,他们能眺望到大海,甚至还能看到一片向北延伸的土地,那是一片海岸线,通往一块有纯净之水的地方。

可走起来却很远。一天,在天亮前,他们将贝萨埋葬在一堆石头下面。再上路的时候,虽然不用继续背着瘦弱的她,负担也轻了,但他们走得更慢了。那天晚上,他们来到一片绿洲,喝了里面恶臭的水,又装满了水袋和水罐。最开始一切顺利,可一个小时后,他们都呕吐起来,达拉特因此送了命。他们将他葬在那个有毒的池水边,拖着虚弱的身体继续走,在穿过沙滩的时候倒光了水壶和水袋里的毒水。他们没有哭,因为身体早已干涸,再也挤不出眼泪了。

转天,他们又来到山侧一个清澈的泉水边,水很甘甜,他们喝了没得病。他们在泉水边停了几天,以便恢复体力,可所剩的食物已经少得可怜。带着装满水的罐子和水袋,他们再次上路。

两天后,他们爬上一座岩山的顶端,在悬崖边停了下来。这座悬崖高近千米,西边是大海,东边也是大海,在清晨的阳光照射下,他们看到蔚蓝的海面闪烁着点点银光。悬崖底部的地面呈漏斗形,通往海水中的一个狭窄地峡,地峡里长满了青草。

“看到下面的绿色了吗,卡玛?”乎姆问。男孩严肃地点点头,“那就是草,也就是说,我们在那里能找到水,或许还能找到吃的。”

卡玛看上去有点不高兴。“要是这样,你们为什么不带贝萨和达拉特来?我知道,他们都饿坏了。”

没人知道如何回答。最后,乎姆只是说:“对不起,卡玛。”

他是个宽宏大量的孩子,“算了,爸爸。我能喝点水吗?”

中午之前,他们找到一条路下了悬崖;悬崖并不陡峭,有很多条路可以下去。当晚他们就睡在草地上。早晨醒来时,多年来头一次,他们看到一片被露水打湿了的地方。只有当这时,当卡玛将湿漉漉的青草扔到他们身上时,他们才为死去的亲人痛哭了一场。

拉瑞德颤抖着醒来,朝四周张望。马儿停住了脚步,前面是一片灌木丛,父亲在他身后低声呻吟着。这会儿已是下午。到目前为止,拉瑞德都想不起该往哪个方向走。这是在什么地方?他回头看了看,见雪橇留下的痕迹在树林间蜿蜒延伸。是他引领马一路走来的?还是他睡着了?他只记得那片沙漠,记得乎姆、维克斯和迪尔娜,死去的孩子们,以及他们最后像是找到了生路。可父亲在他身后的雪橇上呻吟着。拉瑞德下马,僵硬地走过去查看父亲的状况。

“我的胳膊。”父亲看见拉瑞德,低声说,“我的胳膊怎么了?”

“一根树杈刺穿了你的胳膊,爸爸。你让我帮你截肢了。”

“噢,老天。”父亲喊道,“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拉瑞德必须弄清楚他们在哪儿。他走到一片开阔的区域,发现南边是一片连绵的群山,这说明他们的方向没错。可他不记得这里夏天的样子,周围看上去都很陌生。如果他没来过这儿,那可能是已经到了极南端,或者是他们早已过了平港村。

突然,他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他站立的这片空地是个池塘,因此才觉得陌生。他脚下是厚厚的一层雪,雪下是池塘的冰面,四周低矮的土堆是海狸的窝。不知怎的,他在睡梦中竟走对了路,只是被灌木丛挡了马儿的路。很容易,他只需拨转马头,沿着冰冻的河道再走一段。他牵着马步行,好让他自己的腿恢复知觉。

“拉瑞德。”父亲喊道,“拉瑞德,我就要死了。”

拉瑞德没有回答。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兴许是真的,可这不能阻止他继续前进。树木消失了,眼前是一片草地,他再次上马。大雪、四周的寂静、缓慢的移动,再次令他昏昏欲睡。贾斯蒂丝又带他进入梦中。

斯蒂波克已经筋疲力尽。他们一直在爬山,已经爬了一个星期。此时,他们站在这个世界最高的山上,当然并没有爬到山顶,但所过之处依然十分惊人。这些山相当古老,还有很多起伏的丘陵,很高,也很陡峭。好几次,它们远远看着很好走,可到了近前,都得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这会儿,他们爬上了另一座草木繁盛的山丘,两侧都是更高更峻峭的山;可这次,他们对面不再是另一座更高的丘陵,而是一片较低的小山,在小山的那头,一片一望无际的深绿色大海映入视线。

其他人都已登上了山丘。卡玛正在绕着圈子跑——这孩子还有体力,其他人则注视着眼前的景色。

“我感觉自己要掉下去似的,”迪尔娜说,“我已经太久都没看到前面有低矮的地方了。我们快到了吧?”

“我们走了一半多的路程了,而且,最难走的路已经过去了,再也没有荒漠了。应该很快能到一条大河,到时我们要沿河走很久。我们可以造一艘木筏,顺流而下,然后会遇到一条同样宽大、从南方延伸而来的河。接着我们转向正北,穿过低矮和缓的大山,用不了多久就能到达星河,沿着星河,就能到家了。”

“不要啊,”维克斯说,“快告诉我,下了这道斜坡就能到天堂市了,这世界不该再大了。”

“斯蒂波克,你是怎么记住那幅地图的?”

“我在星塔上仔细研究过地图,寻找有铁矿的地方。我原本准备带领探险队走陆路的,没想到詹森愿意用星舰送我们来。”

“他们看到我们,会高兴吗?”迪尔娜问,“毕竟,我们走的时候闹得很不愉快。”

斯蒂波克笑了,“你真在乎他们高不高兴?我们已经尽了力,尝试建造一个完美的地方。气候太恶劣,而且我们的方向也错了。造就文明的基础不是钢铁。”他想到了乎姆,他那么爱他的孩子,还能忍受他的妻子和好友一起背叛他。所谓文明,就是为了快乐而承受痛苦。乎姆比我先成长了,斯蒂波克意识到。他发现,若将痛苦从生活中剔除,也就同时毁了所有快乐。快乐与痛苦同宗同源,毁掉一个,就毁了全部。有人该在我更年轻的时候就给我讲讲这些道理。当詹森将我带到这个星球时,我本该有更好的表现,我本该努力成为一个天使,结果却成了魔鬼。

“人。”迪尔娜说。

“什么?”

“要文明,重要的是人,而不是什么金属、羊皮纸,或是什么绝妙的主意。”

维克斯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仰面躺下。“斯蒂波克,承认吧!你老说詹森只是普通人,可那不是真的,你和詹森都是神。你们一起创造了这个世界,现在,你来这里,只是想看看我们如何利用这个世界,还要制造出一些奇迹让我们开开眼。”

“到目前为止,挖矿可没有让我们开眼。”

“需要一点时间,来熟练掌握各种技艺。就说伐木吧,前几下总是砍不准,人们在这时候最容易丢腿丢脚,因为他们还不习惯。”

“一个笨拙的神明。好吧,我承认了,那就是我,”他正想说出“你们也是”,一声尖叫打断了他,他们马上站了起来。“卡玛!”乎姆大喊一声,他们立即发现山顶上不见了卡玛。他们跑向不同的方向;斯蒂波克跑到山丘西北边的悬崖边缘,满怀希望地看到草地里有小脚印,跟着又惊恐地看到,那些脚印一直延伸到峭壁的边缘。山顶到这里不再有和缓的地势,而且峭壁边缘有草碎屑,是卡玛滑落时抓握过的碎草。要是我们当心点,要是我们当时在他身边,就能在他掉落前救下他!

“在这儿!”斯蒂波克喊道。

其他人正跑过来的时候,卡玛的声音从悬崖边缘下方传来。“斯蒂波克!爸爸呢?我好疼啊!”

乎姆沿悬崖边跑过来,向外探出身体张望,“卡玛!能看见我吗?”

“爸爸!”卡玛喊道。

“他就在悬崖外面,在壁架上,应该能够到!”乎姆边喊边跑回他们身边,“我能够着他。斯蒂波克,维克斯,你们抓住我的腿。迪尔娜,你到悬崖边上等着,我把他拉到顶,你就帮我把他拽上来;但别把身子探到悬崖外面,崖边不牢靠。”

他的信心,他的领导者气势,让所有人平静了下来。一定不会有事,斯蒂波克心想。虽然他隐隐觉得一切不过是乎姆的偏执,他不愿意相信他儿子没救了。但那孩子还活着,在荒漠的石头下埋着另外两个孩子,而迪尔娜又怀孕了,可那未出世的孩子不能和卡玛相比,他是长子,也是眼下唯一还活着的孩子。他们必须全力救他,即便付出自己的生命。

乎姆仰面躺下,而不是肚子朝下,可见卡玛掉落的地方太远了,光俯下半个身子根本够不着,必须把膝盖以上的身体都探出去。斯蒂波克死死抓住他的一条腿,和维克斯一起,将他缓缓放下悬崖。

“快到了!”乎姆喊道,“再向下一点。”

“不行啦。”斯蒂波克说,他们已经到了悬崖边,并且是跪在那里,才不会摇摇晃晃地挂到悬崖外边。这会儿,斯蒂波克只能勉强抓着他的脚踝,而且很不牢靠。可他们还是把他又降下了几厘米。

“就到了!再往下一点点!”

斯蒂波克正想反对,却看到维克斯正坚定地挪向悬崖边。在所有人当中,只有维克斯必须帮乎姆救下儿子,这一点斯蒂波克很清楚。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调整抓着乎姆的那只手,又让他降下去一点点。

忽然,乎姆惊声喊道:“不要,卡玛!别往这边跳!在那儿别动,别向这边跳!”跟着,孩子尖厉的叫声响起,而乎姆用力一蹬,向下冲去,腿也从斯蒂波克手里挣脱了。

奇迹发生了,维克斯竟然独力抓住了乎姆,但因用力过度而疼得大叫起来。迪尔娜死死拉住维克斯以免他也掉下去。斯蒂波克没法去够乎姆,只能帮着迪尔娜,拉住他们不要和乎姆一起摔下悬崖。

“现在就请表演个奇迹吧。”维克斯小声说。

“卡玛!”乎姆喊着,他的叫声在大山之间不停回荡,“卡玛!卡玛!”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很危险。”迪尔娜气喘吁吁地小声道,悲伤、恐惧和绝望一股脑儿朝她涌来。斯蒂波克知道那种滋味。他们明明安全了呀,他们跋山涉水,走了这么远,现在应该安全了呀。这个星球肯定是哪里搞错了。

跟着,维克斯大叫一声,挣开了手指,乎姆从悬崖边滑了下去。他们听见他撞击石壁的声音,跟着又是一声撞击。并不太远,肯定没摔到崖底,但也绝对够不着。

迪尔娜尖叫着被扯向维克斯,斯蒂波克赶紧用力把他们都拉了上来,在确认他们不会掉下去后,才喊道:“乎姆!乎姆!”

“他死了,他死了!”迪尔娜喊道。

“我拉住他了,我真拉住他了!”维克斯啜泣道。

“我知道你拉住他了。”斯蒂波克答道,“你们都拉住他了,你们尽力了。”跟着,他继续呼喊乎姆。

这时,乎姆回答了,声音既疲惫又害怕。“斯蒂波克。”

“你在什么地方?”斯蒂波克喊道。

乎姆歇斯底里地笑了,“很远,千万别下来,你们到不了这里。这里既上不去,也下不来。”

“乎姆。”迪尔娜说。可她不是在喊,倒像在祷告。

“千万不要下来!”乎姆又喊道。

“你能爬上来吗?下得去吗?”

“我想我的腿断了,腿没感觉了。卡玛死了。他跳了过来,我触到了他的手指,但没抓住他。”乎姆哭了,“孩子们都死了!斯蒂波克,你说,我现在算不算扯平了?”

斯蒂波克明白他的意思:用孩子们的命,抵偿他害死父亲的罪孽。“这不公平,乎姆,绝没扯平!”

“这就是正义!”乎姆喊道,“而肯定不是仁慈!”他顿了顿。“我想我撑不了多久了,我现在就靠手臂撑着。”

“乎姆,不要放手!你千万不能掉下去。”

“我早想到今天这种情况了,迪尔娜,这是迟早的事——”

“不要!”迪尔娜喊道,“你不能掉下去!”

“我想拉住你来着,我尽力了!”维克斯喊道。

“我知道。松手的是斯蒂波克,那个老东西。斯蒂波克,现在你可以展示奇迹了。”

“什么奇迹?”

“让我们干干净净。”

斯蒂波克深吸一口气,大声说了起来,好叫乎姆也听到。“乎姆告诉我,如果他——如果他发生了什么不测——”

“对,继续说!”乎姆叫道。

“如果他发生不测,就让我告诉你们,在迪尔娜怀上卡玛之前,他就知道你们的事了。还有,他爱你们两个人,爱孩子们。还有,他——宽恕了你们。我相信他的话,他的心里没有仇恨。”

迪尔娜号啕大哭。“是真的吗?”

“是的。”乎姆说。

维克斯转过身,面朝下趴在草地上,像个孩子似的痛哭起来。

“我现在要松手了。”乎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