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在床上。”他说。

“我让他——让他到别的房间睡了。”她说,“是他烧了你的船。”她说。跟着,她突然反应过来眼前的一切是怎么回事儿,“是你放的火!你烧了我们的房子!”

可这时他已经拉着她跑出房子,接着又冲了进去。维克斯找到了比斯,正抱着她跑下楼。“父亲呢?”乎姆大喊着问。

“我没看到他!”维克斯喊道。乎姆用力从他旁边挤过去,跑上楼。火焰已经吞噬了楼梯的边缘,父母卧室的房门燃起了大火,火势蔓延得比预料的快得多。他能看到火焰从窗户向里窜,逐一舔向每个房间的天花板。父亲不在他的房间里,也不在比斯的房间里——当然不在,不然维克斯准看到他了!——也不在诺约克的房里。

“快下来,乎姆!他不在上面。”维克斯在楼下喊道。

乎姆跑到楼梯口,那里也已经起火了。

“快点下来,不然来不及了!”维克斯站在前门边。门廊此时也烧着了。

“他在下边吗?”

“要是他在房子里,早该醒了!”维克斯喊道。

所以他们找不到他,可他肯定在房子里。乎姆打开诺约克办公室的房门。他一开门,火舌就向他扑过来,烧着了他的头发,裤子也着了。可他没有停步,而是一头冲进了火场。现在只剩下一个房间没检查了——他自己的卧室。他艰难地穿过狭窄的走廊,一脚踢开房门。这个房间的火比别的房间小,但灌满了浓烟,他的父亲躺在地板上,不停地咳嗽。

“救命呀!”他呼喊。

乎姆拉住他的手,想把他从地板上拉起来,可埃文块头太大、太重,根本拉不动。他将他的胳膊绕过自己的肩膀,想把他撑起来。“快起来!”他喊道,“我背不动你!你得站起来自己走!”

埃文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摇摇晃晃站起身靠在儿子身上,在他的引导下走出了房间。乎姆搀扶着他,尽快跑向楼梯。就当他们跑过诺约克办公室敞开的房门时,埃文从他身上挣脱开,“那些历史!”他喊道,“父亲会杀了我的,父亲会杀了我的!”他跌跌撞撞地向办公室走去,记载历史的羊皮纸已经被烧得卷了起来。乎姆想把他拉回来,大叫着说来不及抢救了,可埃文一把将他推开,东倒西歪地冲进了房间。乎姆站起来,只见火焰扑向埃文,而他正抓着羊皮纸声嘶力竭地一遍遍喊着,“对不起!”他喊道。他转身,透过门看着乎姆,身上全烧着了,再次大喊:“对不起!”

跟着,他向后栽倒在烈火熊熊的地板上。此时,有人抓住了乎姆的脚踝,将他拉向楼梯,几只手急切地将他拖到了外面。可乎姆满脑子都是父亲被烈焰吞噬的场景,他紧紧抓着燃烧的羊皮纸,大喊着“对不起”。是火焰让他找回了良心。

拉瑞德抽泣着醒来,见父亲正抱着他,轻声安抚,“没事了,拉瑞德。不要紧,拉瑞德,好了,好了。”

一看见父亲的脸,拉瑞德大吃一惊,跟着缓过神来,紧紧钻进他怀里。“啊,我做梦了。”

“当然。”

“我梦到有个父亲死了,我很害怕——”

“只是个梦,拉瑞德。”

拉瑞德一边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一边朝四周看,见其他人都醒着,正好奇地看着他。“我做梦了。”他解释道。

可那不仅是个梦,而是真实的故事,非常恐怖。等到其他人终于不再看他,拉瑞德一把抓起父亲的手举到唇边,小声道:“爸爸,我爱你,我并不想伤害你。”

“我知道。”父亲说。

“可我是认真的。”拉瑞德又说了一遍。

“我知道你是认真的,现在继续睡吧。你做了个可怕的噩梦,现在结束了。而且,不管你梦见了什么,你都没有伤害我。”

说完,父亲转过身,在毯子下面蜷起身体,又睡了。

可对拉瑞德来说,那不是个梦。贾斯蒂丝带来的梦境太清晰了,根本不可能轻描淡写得像梦那样置之度外。拉瑞德现在知道目睹父亲死去的滋味了,而且还是自己害死了父亲。跟着,在拉瑞德最不希望的时候,贾斯蒂丝又运用起那非凡的能力,在他的脑海里问道:在此刻之前,你意识到过自己深爱着父亲吗?

拉瑞德激动地答道:就算死,我也不要再做你给我的那些梦了!

天亮了,经过夜里一番折腾,拉瑞德觉得筋疲力尽。这会儿,他感觉自己在大家面前抬不起头来——昨天,他们还看到他像只大公鸡似的自高自大;晚上,又跟个婴儿似的眼泪汪汪。今早他很安静,很少说话;但还是由他带路,别人都看着他。他尴尬极了。

而且,他一句话都没和詹森说,一眼都没看那双湛蓝的眼睛。他一直和父亲待在一起,必要时说上两句。

中午时分,拉瑞德和父亲骑上马,和其他人分道扬镳,这下可没法避开詹森了。“拉瑞德。”他说。

拉瑞德的视线停留在马具上。

“拉瑞德,我想起来了。在你梦到那些梦之前,我也都梦见过。”

“那是你乐意,”拉瑞德说,“而我从没要求过。”

“我继承了一双慧眼。如果你也有那样一双慧眼,能闭上吗?”

“他有眼睛。”父亲不明就里地说。

“走吧,爸爸。”拉瑞德说。他们默默地骑马依次经过最后四棵树,来到詹森和拉瑞德搭建的小屋边——那离现在并不久。最后一棵树就在附近,已剥掉了树皮,静待砍伐。

忽然,拉瑞德害怕起来。他也搞不懂是为什么,只觉得自己毫无防护,彻底暴露。他紧紧跟在父亲身边,即便不干活儿,也和父亲形影不离,甚至跟着父亲回雪橇边换斧子,他一直用的那把太轻了,而且一砍就弯。

最后,为了平息恐惧,拉瑞德不得不开口了:“要是这世上没有铁,会怎么样?或者说距离太远,没法找到,会怎么样?”

“我是个铁匠,拉瑞德。”父亲说,“你这些话,就像对一个女人说她不能生育一样。”

“假如没有呢?”

“在有铁之前,人类还在未开化的阶段,谁会住在那种地方?”

“沃辛。”拉瑞德说。

父亲身体一僵,好一会儿没拿起斧头。

“我说的是那个星球。在那个星球上,只有一个较浅的地方有铁,就是在荒漠里。”

“那就去荒漠里把铁挖出来——砍树吧。”

拉瑞德挥动斧头,将一块木屑砍飞。父亲也砍了一下,大树随之一颤。

那棵树倒下了,他们一起砍掉树枝,将树干翻滚几下放上雪橇。这棵树算不得好木料,并不太重,不用马牵引。到天黑的时候,他们已经砍好了第二棵树。跟着,他们在小屋里躺下,准备睡觉。

可拉瑞德睡不着。他睁眼躺在那儿,凝视着黑暗,等待他知道一定会来的梦境。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心中想象着埃文,想象他像一张纸一样在熔炉里焚烧。他不知道这是他对梦境的回忆,还是贾斯蒂丝送来的新梦境。他不敢睡觉,怕做更可怕的梦,但他不知道怎么拒绝贾斯蒂丝,即便他能不睡觉。不睡觉可不是个理智的主意,但是,这个女人专等晚上遮去他的意识,让他成为别人,做别人做的事,真是太可怕了。我愿意为父亲而死!我永远也不会伤害他!

睡意没来,梦也没来。仅此一次,他们听了他的意见,没给他做任何梦,没让他看任何故事。可他一直在等待梦境,以致无心睡眠。天刚亮,父亲以为他还睡着,便戳了戳他想把他叫醒。看到父亲睡醒了,拉瑞德忽然觉得他能睡了;一旦放下了心,他的身体就陷入了对睡眠的深切渴望。睡觉。他迷迷糊糊地做着早晨的活计,把马套在雪橇上,然后竟然在马背上打起了盹儿,差点儿摔下来。“醒醒,孩子,”父亲生气地说,“你怎么啦?”

砍第三棵树的时候,他倒是来了点精神,却依旧算不得敏捷。父亲拦下了他两次,“你砍的地方太高了,朝下一点,要不然树杈会挂在别的树枝上,倒不下来。”

对不起,父亲。我还以为我砍的就是你说的地方。对不起,真对不起。

可在那棵树即将倒下的时候,却朝错误的方向倾斜,和别的树缠在一起,正像父亲提醒过的那样。

“对不起。”拉瑞德说。

父亲站在那儿,厌恶地仰头看了看。“看不出挂在什么地方了。”他说,“要是你看仔细些,就不会挂上树杈了。去卸下马具,把马牵过来,得把树拉倒。”

就在拉瑞德解马具的时候,扑通一声,那棵树倒了。

“拉瑞德!”跟着是父亲的惨叫。他从没听到过父亲如此痛苦的声音。

他的整条左腿被压在一根大树杈下,一根小树杈刺穿了左臂,又插进他的左上臂,整个刺穿了肌肉,还弄断了骨头。他的整条手臂朝上折断,像是又多了一个手肘。

“我的胳膊!我的胳膊!”父亲叫道。

拉瑞德傻傻地站着,并没意识到该干点什么。父亲的血流到了雪地里。

“快拿撬杆,把大树从我身上抬开!”父亲喊道,“这棵树并不很大,快把它从我身上撬开!”

撬杆。拉瑞德迅速从雪橇那儿拿来撬杆,探到树下,用力向上撬。树翻了个个儿,从父亲身上滚开,他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臂撑着滑到一边,可那棵树并不稳当,又向后滚过来,这回只是轻轻压了他的脚,而且没有倒得很远,他只感到一阵轻微的痛楚。“拉瑞德,赶快止血。”父亲道。

拉瑞德过去摁住父亲手臂折断的地方,但鲜血依旧汩汩外流。那里的骨头已经粉碎,整条手臂软绵绵的,按都按不住。拉瑞德恍恍惚惚地跪倒在地,想着还能做些什么。

“快把那段胳膊砍掉,你这个傻瓜!”父亲喊道,“把胳膊砍断,结扎残肢!”

“你的胳膊——”拉瑞德说。砍掉一个铁匠的胳膊,不管是哪条,都跟夺走了他的铁匠铺没两样。

“这样我才能活命,傻瓜!一条胳膊换条命,值了!”

于是,拉瑞德卷起父亲的衣袖,抄起一把斧子。这次他砍得很准,一下就砍断了断裂处的手臂。父亲没有叫喊,只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拉瑞德用砍掉的衣袖将断肢扎好,总算把血止住了。

“太晚了,”父亲小声说,他又疼又冷,脸色煞白,“我的血都流光了。”

不要死,父亲。

他翻起了白眼,整个身体软塌塌的。

“不要!”拉瑞德愤怒地大喊。他跑到撬杆处,这次把树向上撬起,终于把它从父亲身上弄开了。他将父亲拉到一边,拉到雪橇附近。他的腿摔断了,但没有被树枝刺穿皮肉。让拉瑞德气愤的是父亲的残臂,他没有心理准备会看见父亲变得残缺。那是出入烈火,锻造铁器的手臂——

要烧一烧残臂。可如果父亲死了,那么做就没意义了。得先看看他还有没有气。

还有呼吸,他喉咙上还有微弱的脉搏。

好在伤口不流血了。现在重要的不是做点什么,而是带他回家。拉瑞德脑袋昏昏的,却本能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用了十五分钟,才将昨天砍好的树从雪橇上弄下来,又花了二十五分钟将父亲放上雪橇,他把所有毯子都盖在父亲身上,系好,然后跨上右首带头的那匹马,拉着雪橇颠簸着行进。

上路之后,拉瑞德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该走哪条道。一般情况下,他可以沿着最平滑的小路回家,也就是原路返回。可在领着其他人找树的过程中,他们走得太远了。眼下,最近的路就是一直走,可麻烦的是拉瑞德不确定该走哪边。换作是步行,他毫不费劲就能回到家,可现在他得确保找一条能容雪橇通过的平滑大路。

他乱了阵脚,脑袋糊作一团,拒绝清醒。最后,他仅剩的念头就是,只要离开小路就意味着离家更近,只要他足够清醒机警,能想起夏天时森林里的路,就能找到一条又快又安全的路回家,就能救父亲的命。

可他无法保持清醒。这会儿,马嘚嘚向前,雪橇吱吱滑过雪地,冬季的森林白茫茫一片,他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无法保持清醒,最后,他的脸贴到了马脖子上。他绝望地抱住马匹,催促马儿快跑,快点,再快点,他对自己大声喊道。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睡?是你杀了父亲!埃文的脸在一片白茫中浮现,他站在每一个明亮的地方,紧紧握着燃烧的羊皮纸,身上已被火焰吞噬。

帮帮我,他无声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