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W31点点头,从抽屉找出薄刃刀。刀锋上寒光流转,仿佛镀上了一层光的漆。
格里芬太太把手腕伸出去。刀刃随即压在了她苍老褶皱的脉搏上,寒意顺着皮肤,渗进血管里。她打了个寒颤。
“我要开始划了,您准备好了吗?”LW31问。
“好的,你动手吧。”格里芬太太咬咬牙,闭上眼睛,但随即又睁开,颤抖着问,“割脉之后会出现什么情况?”
“那得看我割破的是您的哪条脉搏。如果是静脉,那您的血会随即流出,但不会形成血流成河的局面,因为您体内的血小板已经在伤口处凝结了。而如果是动脉,那您会死得很快。不过,那样的话,血会像喷泉一样喷出来,这分寸很难掌握,我全身都被血淋到。您看上去,恐怕会是血肉模糊的样子。”LW31不紧不慢地说完,“现在,我可以划了吗?”
“那,有没有别的法子?”
“有。有个很合适您的方法,不过,在告诉您之前,你得再给我讲一个爱您的人。”
照片屏上光影闪动,很快,一个背着行李笑容明艳的女孩浮现出来。屏上有三条短弧线,这是有声照片的标志,格里芬太太颤抖的手指点在上面,立刻,一阵优雅平淡的声音在房间里环绕。
2335年的冬天,我拖着行李箱,回到了阔别七年的小城。
机场空荡荡的,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我的头发在风中飘飞,我的眼睛开始晕眩,我看到天空中的云朵以优美的姿势大片大片地蔓延过城市。我开始了解,当一个女子在看天空的时候,她并不想寻找什么。她只是寂寞。
寂寞是我渗进血液里的情绪,如冰冷的唇,吻在我骨头上。
午夜的出租车并不多,偶尔有几辆悬浮而过,车灯在夜色里划出一道道流光。
我站在路边,看流光曳影。一辆出租车停在我身前,车窗上的“黑夜”退却,露出司机的脸。这是一个好看的男人,他的牙齿很白,笑起来的时候,唇角温柔地倾斜。他有干净的眼神。水一样干净而流动的眼神。
“去哪里?”他问。
我上车,说了目的地。
一路无话。
我把脸贴在车窗上,调稀了色泽,能看到城市以灰暗的面目出现在我眼里。七年,什么都没有改变,这个小城,依然破旧得让人心里荒凉。
“现在都去移民了,回来的倒少。”司机在前面说。
我点点头:“我也打算走,我申请的是天马星系KG6号行星,已经通过了。”
“那你回来做什么?”
“告别。”
司机于是不再说话。
出租车停在了城北,一栋熟悉的房子。我下了车,司机却没急着走,停在路边。我想他肯定想对我说什么。但最终,他只是启动了引擎,出租车慢慢滑进夜色里。
我敲门。咚咚声传出来,好像胸腔里寂寞的心跳。
吱呀,门开了,一个机器人的脸露出来。黑色面罩上,有用刀子刻出来的五官,线条稚嫩,组成了奇怪的笑脸。
机器人走出来,接过我的行李,说:“小姐,你回来了?”
我朝屋里看去,里面黑洞洞的,“她,在吗?”
“太太在家,她等你很久了。我们进去吧。”
我却踌躇了。我站在门前,脚下似乎裂开了一道深沟,距离深远,巨大而寒冷的风在沟上吹荡。我无法逾越。我干脆坐了下来。屋里面的她,也是坐着,睁开一双眼睛,似乎与我对视。
她是我的母亲。或者说,曾经是我的母亲。
我生命的前17年,都是在她身边度过的。记忆里,这间小屋子永远那么阴冷而潮湿,像我不堪的年华。带着隐约的腐烂气息,让年少的我深恶痛绝,却在逃离后,于每一个夜晚暗自思念。
我出生于地球枯竭末期,人人自危,小时候,我看到了太多张慌乱的苍白的脸。出于我不知晓的缘由,五岁之前,我都跟着父母在全世界流浪,或者说,逃亡。
五岁之后,曾经如庞然大物般的联盟政权解体,我们也得以安居,并且还多了一台机器人帮助做家务。然而不久后,父亲在床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息。我记得他的眼睛,枯瘦而浑浊,久久地看着我和她。这眼睛里埋着深深的忧伤。
父亲走后,她变得脆弱而顽固。她不准我出门,不准我和男孩子交往。如果我违逆了,她不会动手,也不骂我,只是长久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如一匹狼。
就这样,我跟在她身边。时光如流水,将我清洗得白皙修长,却把她冲刷得脸皱发苍。时光在替我报复吗?我从不敢想象。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黑夜笼罩下来,狂风呼啸,城市发出洪亮而寂寞的鸣声。是的,城市也寂寞,人们陆续移民,城市的胸腔空荡荡,像失去了心脏的巨兽,悲鸣不已。
“小姐,我们进去吧?”机器人沉默许久,最终说道。它的声音永是这般平淡,但此刻,我却似乎听到了恳求的语气。
然而,我摇摇头。她不先开口,我便不会进屋。我和她,是麦田里的两束麦芒,彼此相依,却永远针锋相对,无法拥抱。
17岁那年,我决定离开。
那个暑假,我在城里到处打工,每一分钱,我都小心地收好。那个闷热绵长的夏天过后,我已经有了能够买一张车票的钱。对我来说,只需要一张车票,我就可以开始流浪。
于是,9月的时候,我对她说:“妈,我去买本书。”
“嗯。”她在黑暗里说道。
我转身走出门,就这样,我离开了家。拿到车票的那一刻,我泪流满面,无声痛哭。
而她,一直在家里等我回去。这一等,便是7年。
7年间,我走过了很多地方。我见过温暖的阳光,淋过阴湿的细雨,我从未停止过我的脚步。直到,我遇见他。
那是在南方的一条大街,他站在讲台上,一边向路人分发传单,一边大声宣扬星际移民政策的种种好处。当他把传单递给我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他的眼睛。眼角有好看的弧度,额上皱起川字纹,瞳孔清澈如泉水,叮咚咚,流过沸腾的阳光和人群,越过空气,流进我的眼睛里。
就这样,我沦陷了。
这个男人总喜欢用宽大的手掌包住我的脸颊,用鼻子蹭我的额头,然后取笑我像一只小兽。我从不拒绝他,后来,他说要带我离开地球,我也没有拒绝。
他说,这颗星球的资源已经枯竭了,人类再也活不下去了。
他说,我们一起离开,飞船会飞越宇宙,我们能一起看到群星闪烁,看到银河流转。
他说,我们会在天马星系定居下来。那里的人类居住地已经改造好了,空气新鲜得就像是你的呼吸。那里六颗卫星环绕着,你晚上走到街上,脚下会有六个散开的影子。
我说,好。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回来再看看她,同她道一声别。
但现在,我踟蹰在门前,夜凉如水,我不敢进入。
屋里的人与我对视着。不知过了多久,我站起来,说:“LW31,把行李给我吧,我要回去了。”
“小姐,你真的不去看看太太吗?”机器人急忙说,“这些年,太太很想你。”
我点点头,“我也很想她,替我转告,有机会的话,我会再回来看她的。”
机器人沉默着,露水凝在它的外壳上,像是泣下的泪珠。
她还没有出来,我决定不再等待。我提着行李箱,转身离开,天空中有云层幽浮而过,有大风呼啸而过。
我知道她肯定在后面看着我,但我没有回头。
“后来的事情我也知道。”LW31说,“小姐乘坐的飞船被陨石击中,气舱损毁,所有的船员乘客都窒息而死了。”
格里芬太太没有说话,良久,两滴浊泪落下,打在照片上。显示屏慢慢消隐下去。
“所以,爱我的人,全部离开了。”格里芬太太把照片放进口袋里,说,“那我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告诉我方法,让我去死吧?”
“如您所愿。最适合的办法,是触电。”
“那样不疼吗?”
“触电是最美的自杀方式,尸体的原貌也可以保存得最完整。事实上,如果顺利的话,甚至连灼伤的痕迹都不会留下。在触电的那一刻,您会有尖锐的疼痛,之后,呼吸和心跳就会停滞,过程很短暂,几乎感觉不到痛苦。”LW31认真地说,“但需要注意的是,电流必须经过心脏才有可能致死,其他部位则不行。不过这一点,我可以帮助您。我会使用胶布,把铜丝固定在您的心口位置,保证电流通过心脏,并且用沾着食盐水的脱脂棉降低电阻。太太,您需要现在就实行吗?”
格里芬太太点点头。
“那好吧,我为了给您服务而存在。”LW31转身去找铜丝胶带和脱脂棉,但走到门口时,它又停了下来,“太太,在您触电而死前,我想提醒您一下,您有句话说错了。”
“哪句?”
“您说,爱您的人全部离开了,只剩下您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着。”LW31背对着格里芬太太,背部锈蚀,声音缓慢,“您错了,还有一个人,从始至终,一直爱着您。”
“是谁?”
LW31转过身,灯光下,面罩上的笑脸竟像是会流动一样。它看着格里芬太太,刻出的眼神无比温柔,身体里传出滋滋的电流传动声。
过了很久,它说:“是我。”
格里芬太太愣住了。
往事如雪片般纷至沓来,逐渐清晰,没错,在她漫长的人生中,LW31的确自始至终地在陪伴她。小时候,母亲体弱,不会做家务,LW31将格里芬太太照料得无微不至,让她顺利成长。她有次调皮,嫌它的面罩太冰冷,就用刀子在上面刻了笑脸。它没有生气,安静温顺。长大后,LW31总是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做好饭菜,然后静静地站在屋子里,等格里芬太太下班回来。女儿出生后,它更加忙碌了,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等格里芬太太老了,它依然在家里打点一切,陪格里芬太太出去晒太阳,讲从网上下载来的笑话。
如果,能照料一个人的一生,并且从始至终无怨无悔,体贴入微,那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呢?
格里芬太太哽咽了,走上前去,抱住了LW31。她的手碰到了LW31的背部,在那里,LW31的外壳比格里芬太太的皮肤还要粗糙。
“对不起,我一直忽略了你。”
“没关系,太太。”LW31依旧是那副笑脸,声音如以往般平静,说,“太太,您的晚餐已经凉了,要不我再去热一下?”
“好的。”格里芬太太抹去眼泪,点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