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猜得到安德所处的危险。虫族女王想俘虏他,使他同任何一个虫人一样,沦为她意志的工具,自己却没有头脑。

为他建立一个网络。找到他渴求的东西。我们设想,让他钻进网络,给网络设置一个核心微粒核,把他束缚起来。但这还不够。现在还需要你。你。

华伦蒂感觉这个词如同榔头在她脑子里敲击。她指的是我。她指的是我,我,我…她竭力回忆我是谁。华伦蒂。我是华伦蒂。她指的是华伦蒂。

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你。我们早就应该发现你的。他最渴望的就是你。不是别的东西。

顿时,她感到心里一阵难受。军方可能自始至终是正确的吗? 可不可能正因为军方将华伦蒂和安德无情地分开,才拯救了安德?如果她与安德待在一起,虫族会利用她来控制他,这可能吗?

不。不可能。你也太强大了。我们灭亡了。我们死了。他不属于我们。但也不属于你。不再属于了。我们没法驯化他,不过我们和他缠绕在一块儿。

华伦蒂想起先前她在飞船上时,浮现在脑海里的图景。人们彼此缠绕在一块儿,家庭被无形的线系在一块儿,孩子系在父母身上,父母彼此系在一块儿,或者系在他们的父母身上。线将所有的亲人系在一块儿,形成一个不断变动的网络。而现在却是她自己的图景,她系在安德身上。然后是安德的图景,他系在…虫族女王的身上?…女王摇动她的孵卵器,线就颤抖,在线的尽头是安德的头,又是摇晃,又是摆动…

华伦蒂摇摇头,想驱走这幅图景。

我们不控制他。他是自由的。如果他想杀,可以杀死我。我不会阻止他的。你要杀死我吗?

这次,你不是华伦蒂;她感觉这个问题从脑子里退隐。此时,虫族女王在等待回答,她感觉脑子里出现了另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接近她自己的思维方式了,如果她的思维没有激活,如果她不在等待安德回答,那么,她还以为是她自己自然而然冒出来的念头呢。绝不会,她的意念说。我绝不会杀死你。我爱你。而且,伴随着这个念头的是一丝对虫族女王的真挚情感。突然间,她对虫族女王的幻象没有丝毫厌恶的意味。相反,虫族女王显得庄严、高贵、华美。她的翅鞘上面的彩虹不再像漂浮在水上的油污;她的眼睛光芒四射,犹如一轮光环。她的腹部顶端那闪光的流体是生命之线,如同女人乳头上的奶汁,带着唾液一线线地流到婴孩那吮吸的小嘴里。先前华伦蒂一直在抑制自己的恶心,而此时此刻,她突然对虫族女王几乎崇拜起来。

这是她的意念里安德的想法,她知道;难怪不得她感觉这个想法太像她自己的。是她的意念里装着安德对虫族女王的幻觉,她恍然大悟:多年前她化名为德摩斯梯尼写作,那时候她始终是正确的。虫族女王是异族,虽然陌生,但是善解人意,可以沟通。

幻觉消失时,华伦蒂听见有人在哭泣。是普利克特。华伦蒂与普利克特相处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脆弱。米罗和安德之间的交流的确微弱――但为什么不应该这样呢?他认识安德只有这么久,只有这个程度,而华伦蒂却一生都认识安德。

“Bonita。”米罗说。意思是真漂亮。

这就是他所看到的一切吗?虫族女王漂亮吗?

然而,如果这就是为什么华伦蒂接受安德的意念比米罗强烈得多,那么,普利克特接受安德的意念显然比华伦蒂强烈得多,那又做何解释?会不会是多年来普利克特一直在研究安德,崇拜安德,却又不真正了解他,这样她与他的连接反倒比华伦蒂更紧密呢?

普利克特当然如此。当然如此。华伦蒂是有夫之妇。有丈夫。有孩子。所以,她与兄弟的核心微粒连接要弱些。虽然在亲属关系上普利克特无法竞争,但是她却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献给了安德。因此,只要虫族女王使核心微粒缠绕传递思想成为可能,普利克特自然能更完耒地接受安德。没有任何分心的东西。她没有丝毫的保留。

娜温妮阿毕竟情系自己的孩子,对安德可能保持如此彻底的忠诚吗?不可能。如果安德对此略知一二,都只会引起他的烦恼,或者说是吸引安德的魅力吗?华伦蒂深谙男人和女人的心,知道崇拜才是最具有诱惑力的。我带了一个情敌来给安德的婚姻惹麻烦吗?此时此刻,安德和普利克特能看出我的心思吗?

华伦蒂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内心暴露了,所以吓坏了。似乎为了回答她,又似乎为了安慰她,虫族女王的意念声音又回来了,淹没了安德可能发出的任何意念。

我知道你怕什么。不过,我的种族是不会杀害任何人的。我们离开卢西塔尼亚星的时候,能够消灭我们星际飞船上所有的德斯科拉达病毒。

也许吧,安德想。

我们会找到办法的。我们不会携带病毒的。我们没有必要非得为了拯救人类而死。别杀我们,别杀我们吧。

我绝不会杀你们的。安德的意念轻微如耳语,几乎淹没在虫族女王乞求的声音里。

华伦蒂心想,我们无论如何也杀死不了你们。倒是你们能够杀死我们。你们一旦建成星际飞船。一旦制造出武器来。你们就可以迎战人类舰队。而这次舰队不是由安德来指挥。

绝不会。绝不会杀任何人。我们承诺过绝不会。

安宁吧。响起了安德的低语。安宁吧。安宁吧,安详吧,安闲吧,安心吧。别害怕。别害怕人类。

别为猪族建造飞船,华伦蒂想。为你们自己造艘船吧,因为你们能够杀死你们携带的病毒。但别为他们造船。

虫族女王的意念突然从乞求变成尖锐的驳斥。

难道他们没有生存的权利吗?我承诺过为他们造一艘船。我向你们承诺过绝不杀生。难道你想我违背我的诺言吗?

不,华伦蒂想道。她为自己出卖异族的想法感到羞愧。或者说这是虫族女王的情感吗?或者是安德的情感吗?她真的能肯定哪些想法和情感是她自己的,哪些是别人的吗?

她感到恐惧――是她自己的恐惧,她几乎可以肯定。

“行行好吧。”她说, “我想走了。”

“Eutambem。”米罗说。

安德朝着虫族女王往前跨了一步,向她伸出手去。她没有伸出手臂――她的手臂正忙着将她最后的牺牲品塞进卵室里。相反,虫族女王升起一只翅鞘,翅鞘旋转着向安德移过来直到最后他的手放在那黑色的彩虹表面上。

摸不得!华伦蒂无声地惊叫。她会捉住你的!她想驯化你!

“别出声。”安德大声说。

华伦蒂说不准安德是在回答她那无声的呼叫,还是在压制虫族女王只对他说的话。这倒不要紧:稍过片刻,安德就握着虫人的手指,带领大家回到了黑暗的地道里。这次,他让华伦蒂走第二,米罗走第三,普利克特押后。这样,就是普利克特回望虫族女王最后一眼;是普利克特挥手告别。

大家往上爬回地面,一路上,华伦蒂都竭力想弄明白刚才发生的一切。以前她总以为,只要人们可以进行意念交流,消除语言的隔阂,那么,就可以到达尽善尽美的理解,就不再存在不必要的冲突。然而,现在她却发现,语言不会放大人们之间的差异,相反很容易弱化差异,将差异减低到最低限度,缓解矛盾,从而使人们即使并不真正相互理解,也能和睦相处。理解的幻觉使人们以为彼此都是心心相印,虽然事实上并非如此。也许还是使用语言好些。

他们爬出建筑物,来到阳光下,大伙儿全都如释重负,又是眨眼,又是大笑。 “不好玩。”安德说, “这可是你坚持要去的,华伦蒂。是你非要马上见她不可的。”

“看来我真是个傻瓜。”华伦蒂说, “这是新闻吗?”

“她真美。”普利克特说。

米罗躺在卡匹姆草丛里,手臂掩住眼睛。

华伦蒂望着他躺在那里,突然瞥见昔日的他,他昔日的躯体。他躺在那里,就不摇摇摆摆;他默默无言,话语就没有停顿。难怪他的同胞异族学家爱上了他。欧安达。发现原来她的父亲也是他的父亲,这真是太下幸了。三十年前,安德在卢西塔尼亚星为死者代言,当时泄露出来的秘密中最糟糕的莫过于这件事了。眼前这个人就是欧安达失去的男子汉,而米罗也失去了昔日的自己。难怪他要冒着生命危险,越过围栏去帮助猪族。既然他失去了自己的心上人,他就自贱他的生命如草芥了。他惟一的遗憾是自己还没有死。

他还活着,但不仅肉体残缺了,而且心灵也残缺了。

她注视他时,为什么会想起这一切来?为什么这一切对她来说似乎都栩栩如生?

是因为此时此刻他也是这样看自己的吗?她捕获到了他的自我形象吗?他们俩的意念之间存在着某种挥之不去的联系吗?

“安德。”她说, “刚才地道里发生了什么?”

“比我希望的要好。”安德说。

“是什么?”

“我们之间的连接。”

“那是你的期望吗?”

“是我的意愿。”安德坐在飘行车的一侧,脚在高高的草丛里摇来晃去的, “今天她很激动。不是吗?”

“有时候她表现出高超的智慧――和她交谈就好像做高深的数学题。这次――她却像个小孩子。当然,以前她产卵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跟她一起待过。否则的话,我想也许她告诉我们的话比她想说的还要多。”

“你是说她并不想实现她的诺言吗?”

“不对,华伦蒂,不对。她始终是说话算话的。她不知道撒谎。”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和她之间的连接。我是说他们是怎么想方设法驯化我的。这点很重要,不是吗?当时,她以为你或许就是他们所需要的连接,一时间她兴奋极了。要知道那对他们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就不会遭到毁灭。他们甚至可能会用我来与人类政府交流,与我们人类共同分享银河系。如此良机就丧失了。”

“你就会沦为――虫人一般,沦为他们的奴隶。”

“那当然。我当然不喜欢。可是如果这样能拯救所有的生命――我是一名战士,对吗?如果一名战士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亿万生命――”

“但你做不到。你有独立意志。”华伦蒂说。

“是呀。”安德说, “独立的程度至少是虫族女王无法驾驭的。你也一样。这使你感到欣慰,对吗?”

“眼下我压根儿没有欣慰的感觉。”华伦蒂说, “刚才在地道里的时候,你就在我的脑子里。还有虫族女王…我感觉自己受到了严重侵犯…”

安德吃了一惊: “我压根儿没有这种感觉。”

“不过,不仅仅是这种感觉。”华伦蒂说, “我也感到很惬意,同时也很恐惧。她太…在我的脑子里显得太大了。就好像我在竭力容纳一个比我自己身体还要大的人似的。”

“我明白了。”接着安德转向普利克特说, “你也有这种感觉吗?”

华伦蒂第一次意识到普利克特瞧安德时的目光,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用颤抖的目光凝视。然而,普利克特却沉默不语。

“很强烈吧,是吗?”安德说。他咯咯地笑了起来,转向米罗。

难道他没有看出来吗?普利克特已经迷上了安德。现在,她的意念里装着他,也许她已经承受不了这么多了。虫族女王谈到过驯化无赖工虫。会不会普利克特已经被安德“驯化”了呢?会不会她的灵魂已经丧失在他的灵魂里呢?

荒唐。不可能。上帝呀,但愿不是这样的。

“走吧,米罗。”安德说。

米罗让安德扶他起来。然后,他们爬回到飘行车,驱车返回米拉格雷。

米罗告诉他们,他不想去做弥撒。于是,安德和娜温妮阿没有带他去。然而,他们刚一离开,他就发现在家里待不住了。他老是觉得有人就待在他的视野外面。在幽暗处有一个小不点的影子望着他那家伙裹在光滑坚硬的铠甲里,纤细的手臂上长着两根爪子般的手杖,那些手臂简直可以咬断,弃之如易碎的柴禾。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昨天对虫族女王的访问会令他这么心烦意乱。他提醒自己:我是一个异族学家。我一生都致力于同异族打交道我曾经袖手旁观安德剥“人类”那哺乳动物身体的皮,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因为我是一个冷峻的科学家。也许有时候我对我研究的对象太投人了。但我不会做关于它们的噩梦。我不会睁开眼睛就看见它们的幻影。

不过,现在他站在母亲家门口。在露天草地里,在星期天早晨伽烂的阳光下,是没有幽暗处可以埋伏虫人的。

难道只有我才有这种幻觉吗?

虫族女王不是昆虫。她和她的臣民是暖血动物,恰如猪族。他御备哺乳动物一样呼吸,一样出汗。也许他们在进化过程中与昆虫的亲缘关系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结构上的痕迹,正如我们与狐猴、鼬鼠和老鼠也有相似之处。然而,他们却创造出了灿烂美丽的文明。

至少是一种黑暗而又美丽的文明。我应该像安德那样看待他们,怀着尊敢、怀着敬畏、怀着温情去看待他们。

而且,我能做到的――勉强做到的,就是忍受。

虫族女王无疑是异族,能够理解和宽容我们。问题是我是否能够理解和宽容她。再说,不可能只有我才这样。安德不让卢西塔尼亚星的大多数人知道虫族女王,这是正确的。他们一旦看见我所看见的东西,哪怕只是瞥见一个虫人,恐惧就会蔓延,就会一传十,十传百,一片风声鹤唳――最后发生事情。发生糟糕的事情。发生可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