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山东某地。

国务院副总理伸出右手在空中轻轻按了两下,靳豫北立即暂停下来,等待询问。三年多以前,中国最高决策层成立了“中国应对天年危机领导小组”,由副总理担任组长。副总理一直高度关注计划的施行,尤其重视第一手的信息。这次靳豫北随同副总理到山东考察相关事宜,他已经记不清像这样的单独汇报是第几次了。十分钟前刚刚结束了一次多部门协调会,副总理专门要求他留下来再了解一些情况。

“这么说,形势不乐观?”副总理问得很直接。

靳豫北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是的,不乐观。几项配套的工程都遇到了困难,有些技术层面的障碍通过努力也许能得到解决,但有些困难……

是战略层面的。”

“你说的那种困难是在我们这边,还是他们那边?”

靳豫北明白副总理说的“那边”是指的美国人,“都有。但战略上的困难是牵涉全局的。根据美国人建立的测算模型,良性预后率是百分之三十九,而我们建立的模型测算出的良性预后率是百分之三十七。”

“这个数据有考虑发生大规模人为破坏的因素吗?”

“有所考虑,不过主要还是纯社会学角度的模拟数据。”

听完这句话,副总理闭目沉吟了一会儿。刚才他们讨论的是社会发生动荡的可能性及程度,百分之三十七的良性预后率意味着怎样的后果,他完全清楚。作为高级干部,他当然具备坚定的信仰。中国执政党尽管是世界第一大党,但成员也仅占中国人口总数的二十分之一。也就是说,占人口绝大多数的普通人群面对危机的态度是最关键的因素,这也是中国政府竭力加强同社会各界合作的出发点。过了好一阵儿,副总理从旁边桌上拾起几页纸,递给靳豫北,“这是总参情报部门的一个统计。近来‘绿色伊甸园’组织活动极为频繁,而且似乎得到了某些国家的暗中支持。面对这么多拥有强大力量的反对者,而且他们从不按照常理出牌,‘太平门计划’的良性预后率恐怕还会更差。”

靳豫北下意识地点点头,他何尝不明白这一点。单单“太平门计划”本身遇到的技术困难就已经让人心力交瘁,再加上一帮破坏力不亚于任何恐怖组织的敌视者,情况的确不容乐观。靳豫北用力挺了挺腰板,语气坚定地说:”尽管存在种种困难,但有中央的正确领导,我们有信心完成任何艰巨的任务。”

“有信心是好事。如果没有信心,任何事情都做不成。”副总理赞许地点点头,接着说道,“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的人民,即将面对这么重大的变故,我们该如何抉择?说起来,这件事情的影响早已经超出了国家范畴。

其实就算日本人不搞小动作,联合国知晓‘太平门计划’也是迟早的事情。

这么庞大的计划,不可能做到完全保密。不过现在泄漏,时间上还是早了些,给我们带来诸多不利因素。尤其是我们现在的力量在很多地方同美国人不对等。”

“是啊,您一开始就告诫我们要敢于出新招,不要同美国人在常规领域纠缠,现在看来这是无比正确的决策。”

“像‘无比正确’这种词还是少用吧。”副总理摆了摆手,“怎么你靳豫北也学会这一套了?”

“我今后注意。”靳豫北难得地红了次脸,“经过这么多年来的发展,美国人在科技方面积累了非常强大的力量。随着双方合作的深入,我们也知道了许多以前不太了解的东西。在很多领域美国人领先于我们,如果再按照常规做法同他们合作,我方将处于不利境地,至少,作为合作方,很难得到应有的尊重。我们虽然有‘拂石猜想’这样的撒手锏,但单凭这个还是显得底气不足。”

副总理点点头,“是啊,所以我们必须扬长避短。没有实力做保证,今天建立的盟约明天就可能被撕毁。虽然我们自己不做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但必须防范别人对我们来这一手。”

“龙熊直线加速器项目进展顺利,虽然最大能级还比不上欧洲人,但性价比却远胜他们,颇具优势。另外,像可控核聚变以及超容体等技术也是我们近期攻关的重点。唔,有一些新鲜力量被吸纳进来,其中有些同志非常年轻。”

“就是应该这样。”副总理露出赞许的目光,“非常时期用非常之人,必须不拘一格地选拔人才。对了,你刚才提到‘拂石猜想’,这方面进展怎样?”

“通过不懈努力,我们现在对‘拂石猜想’的认识已经相当深入,美国人对拂石的身份也深信不疑。循着江哲心提出的理论,加上计划参与者们的研究,再依靠现在更为强大的计算机技术,我们已经比较准确地掌握了银河天年的各种参数。这让我们在同他国的合作中占据了很大的主动权。”

“主动权在我们就好。”副总理高兴地拍了下桌子。

靳豫北想起了什么,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严格说起来,这些都是江哲心给我们留下的有利条件。江哲心留下的谜团很多,‘拂石猜想’只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这样说?”

“根据我们反复分析的结果来看,江哲心的思想形成非常复杂。当年江哲心在气象研究方面的成果曾经得到过国家领导人的首肯,甚至被称为国家英雄。作为一名科技人员,这无疑是最崇高的褒奖了。他的学术成果不仅为国家发展提供了决策支持,同时也在气象专业领域得到无数观测事实的验证,被奉为经典。但诡异的地方在于,‘拂石猜想’的核心理论却同这些非常成功的成果格格不入,更准确一点讲,是截然相反。如果某个人事先不知情,他绝对不会相信这两种东西竟然都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个情况我也听闻过,是比较离奇。会不会是因为江哲心在研究上经历过一种思想变化?”

“您说的这种情况在科学史上也曾经有过,虽然不是很多,但有些人的确大幅度转变过自己以前的某些观点。但江哲心的情况不同,根据现在获得的各种资料分析,可以发现‘拂石猜想’的核心内容产生得很早,与他另外的那些成果至少是同时的,甚至可能还更早一些。”

副总理脸上显出迷惑的神色,“如果是这样,的确让人费解。”

“是的。我们现在甚至推测江哲心真正的思想底色就是‘拂石猜想’,除此之外的那些学术成果都不过是一种权变。”

“有意思。”副总理想起了什么,“我记得是汉代的董仲舒最早论述‘经’和‘权’的关系,经为原则,权为灵活。那么现在看来,所谓学界翘楚、国家英雄等,不过是一种权宜,‘拂石猜想’才是江哲心的灵魂所在。”

“虽然江哲心内心所想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但从后来的发展看,事情的真相应该就是这样。综合现有的所有资料,我们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说来听听。”

“尽管江哲心发展了另外一些大相径庭的气候理论,甚至用这些理论解决了许多重大现实问题,但他的内心里却一直笃信着‘拂石猜想’,那才是他真正的精神图腾。”

“明白了。”副总理若有所悟地颔首,“显然,对江哲心来说,真理从来都只有一个,他一直坚守,从未动摇。”副总理的语气变得有些幽微,“只是,他为人类描绘的是一幅黑暗的图景。”

“但他说的是事实。我们应该抓紧时间。”

副总理突然走到旁边拉开窗帘,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成千上万的人在远处的山腰处忙碌着,大型机械的轰鸣声即使隔着玻璃也能隐隐听见。这个地方叫马尾岭,是胶东半岛上一处普通的地方,以此为中心方圆四公里已列为禁区。这个地方被选中的理由很简单:它很偏僻,对于将要实施的工程来说它也足够大,更重要的是,这里地处近海丘陵。这些现在看起来非常普通的特点在将来会成为难得的优点。正在修建的工程代号为“火种 7 号”,但有些知情人在私下里却很伤感地称它为“遗址 7 号”。

“这就是我们要留下的全部东西吗?我们必须如此吗?”副总理的神情有些疲惫,眼睛里流露出与身份不甚相称的些许软弱。

“我想应该还会有一些。文明还有几十年的发展时间,还会有些值得加入的东西。”

副总理坦诚地望着靳豫北,“有时候我真希望这就是一场梦境,甚至,我希望江哲心是个疯子。”

“其实科学界的很多人比您更希望这只是一场梦,醒来之后,人类依旧幸福地生活。但很不幸,事情正相反,我们以前的生活才是一个梦,而江哲心是把我们从美梦中惊醒的人。他告诉我们那些我们曾经以为会万古长存的生活就要结束了,这是一场在两亿五千万年前就注定要发生的劫难,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如何让人类文明历劫长存。”

“两亿五千万年……”副总理重复着这个词,虽然已经多次听到这个时间概念,但他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靳豫北苦笑了一下,“距今二点六亿至三亿年以前的晚古生代二叠纪,地球经历了一个长度至少达四千万年的冰期,那是地球显生宙可以考证出的最寒冷的一次大冰期,强度为五至六级。冰碛物和冰水沉积物动辄延续两千公里,有些冰碛层厚达三千多米。正是这个大冰期导致了二叠纪生物大灭绝。

根据江哲心的预言,我们正在进入的就是这样一个冰期,甚至强度还会更高。”

“说实话,我以前一直认为冰期只是久远的历史,从没想过它竟然发生在现在,并将延续到未来。”

“其实冰期一直伴随着我们。第四纪冰期开始于两百万年前,几乎与人类进化同步。它的强度只是三级,而且其中的间冰期较长。根据研究,低强度的冰期其实有益,比如它可能催化了人类对于火的应用。第四纪冰期大约结束于两万年以前,人类最早的两河文明是在它结束一万四千年后才出现的。

现在普遍的看法是,如果第四纪冰期一直延续到现在,那么我们所谓的人类文明根本就不会出现。从某种意义上讲,”靳豫北的语气像是在宣判,“灿烂的人类六千年文明史不过是冰河期间隙的一次偷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