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米将孔青云送到地面便离去了,似乎这儿的人都不太愿意同伊万打交道。戈壁上正上演着辉煌的日落,没有云汽的干扰,那颗壮丽的光球可以肆无忌惮地展露自己最真实的面目。橘红的光华从那处明亮的所在倾泻而下,将四下里的一切笼罩其中,而即将消失的白昼似乎心有不甘,不愿离去……

这一幕让两个人都沉默了一阵,只听得见脚底踩到大块砾石时发出的咯吱声。

“孔,你犯过错吗?”两人漫无目的地散了一阵步之后,伊万打破了沉默。

孔青云一愣,不明白伊万何来此问。他有些仓促地回答:”当然了,谁敢说自己一辈子没犯过错呢?”

伊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递给孔青云一台图形计算器,“这里面存有我的一篇理论文章。”孔青云认得这是日本卡西欧的产品,他以前用过同一系列的,一般是用于工程计算,当然也可以用来存储文件。

在戈壁黛青色的天光下,孔青云急速地浏览着。他的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皱。有几次,他的脸上显露出近似于迷惑的神色。

良久之后,孔青云抬起头,眼神有些空洞。

“你……看完了?”

“另一种解释。”

“是的。”伊万点点头,“其实当年在俄罗斯,哦不,应该说是苏联的直线加速器上,我们就曾经观察到这种异常加速现象。不过由于那时能级更低,这种现象出现的概率只有现在的几百分之一。当时因为实在无法解释这种奇异现象,其他人都认为这应当是仪器的误差。但是我不想轻易放弃,经过一番努力,终于给出了一种新的理论解释。我还记得当我写下最后那个非常优美的公式时,兴奋得几乎都要跳起来。那时的我才四十多岁,多么年轻啊。”伊万抬头望向北边,似乎沉浸到了美妙的往事当中。

“恕我直言,虽然我没有看出那种解释有何不妥,但是,中间有一部分证明过程我觉得非常突然,显得有些武断,好像少了点儿什么。”

伊万咧开嘴,似笑非笑,几道深长的皱纹在他脸上漾开,“其实这正是我请你看这篇文章的用意。我现在不得不承认,我提出的解释虽然初看上去光鲜亮丽,但实际上是错误的。”

“为什么这么肯定?”

“以前我完全相信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当时苏联秘密建造了世界上最大能级的直线加速器,经过长时间的运转,搜集到的异常加速现象数据累加起来也不少。将所有观测数据代入理论当中,基本都能够自洽。至于那些零散的不能被纳入的数据,我把它们归为可能的测量误差。”伊万停顿了一下,“当时我刚入选苏联科学院院士,我在科学院的内部刊物上发表了论文的初稿,结果获得了多位重要人物的认可,科学院专门为我下发了一笔优厚的研究经费。苏联一直很重视对科学工作者的物质奖励,当年苏联原子弹爆炸成功后,苏联科学院通信院士哈里托诺夫被苏联政府授予‘苏联社会主义劳动英雄’称号,获奖金一百万卢布,奖励吉斯 110 型轿车一辆,还授予了奖金金额为十万卢布的斯大林奖,并由国家出资修建了一处独立院落的别墅供其居住。除此之外,哈里托诺夫在研究所还可享受双份工资,一切交通免费等待遇。”

孔青云听得有些发呆,“这待遇恐怕都超过你们的元帅了吧?”

伊万笑了笑,“苏联的各种元帅加起来有一百多位,但哈里托诺夫只有一位。还是说我的事情吧,那时虽然冷战已近尾声,但重视科学家的传统还一直保持着。当时的我踌躇满志,心高气傲,一心想凭着这个理论模型在苏联乃至世界科学界崭露头角,直到后来某一天发生了一件事……”“什么事?”

“还记得我说过有些数据被我归为误差了吗?结果有一天我们所里的助理研究员奥金涅茨突然找到我说,他发现那些被抛弃的数据之间存在某种联系。”

孔青云的喉口收缩了一下,他似乎明白了点儿什么。

“我当时的第一个感觉是不以为然,但当他调出计算机上的一幅图形时我意识到出麻烦了。奥金涅茨选择了某个特定的坐标系并做了些巧妙的变换,结果那些被我忽略掉的数据点,再加上一部分被我采信了的数据,居然在那个坐标系中组成了一条阿基米德螺旋曲线。你知道,那是数学上最为简单也最为美丽的几何图形,自然界中几乎所有的生命形式都与之有所关联。但当时在我眼里,它却是无比的丑陋而可怕。”伊万停下来,从胸前掏出一个扁平的锡酒壶朝嘴里灌了一口,许是动作猛了点儿,他不禁咳嗽起来。

“你喝的好像不是酒吧?”孔青云闻到一股咖啡味儿。

“是咖啡。我以前倒是喜欢喝酒的,呵呵,哪个俄罗斯男人不喜欢呢。

不过,二十年前戒掉了,原因你等一下就会明白。”

“这么说,那些被你忽略的数据其实是有用的,并不是什么误差?”孔青云问道。

“当然。还能有别的解释吗?单单从它们能在坐标系中组成如此有规律的图形,就足以说明它们绝对不能被舍弃。但我当时又的确不知道它们到底有什么意义,而且更重要的一点在于,如果承认这些数据有用,那么我提出的理论将无法成立。”

“后来呢?”孔青云小心地问。

“后来……”伊万的眼神变得有些迷蒙,“直到现在我都难以相信我真的做过后来的那些事。”

孔青云不再发问,直觉告诉他这个故事接下来会变得很黑暗。

伊万望着北方的某处,“半个月前我刚过完七十二岁生日,基地这边还为我搞了个小小的派对。我曾经以为自己永远都没有勇气提起这件事,没想到我还是能做到这一点的。”

孔青云欲言又止,他隐隐觉得面前这个老人似乎把自己当成了倾诉的对象,但实际上他们只不过刚刚认识而已。

伊万沉浸在回忆当中,“我当时很镇定地对奥金涅茨说,他的研究方法有错误,叫他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了。实际上,他在计算当中也的确存在一些疏漏,但都是些小错误,并不会影响他的结论。奥金涅茨完全接受了我的意见,因为我是他最为尊敬的人之一,一直待他很好。当时我坚信自己的理论是正确的,只不过需要一段时间做些修正。但如果公布了奥金涅茨的发现,我很可能就没有机会修正我的理论了。要知道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当时的苏联学术界还带有强烈的政治氛围,我的理论被认为有可能为国争光,科学院准备将我的论文推荐到国际学术刊物上。如果这时候我贸然承认之前犯了错误,很可能会成为影响国家形象的丑闻。再加上我本人特殊的身份……”孔青云插话道:”特殊身份,你指什么?我不太明白。”

“我的全名是伊万·伊万诺维奇·朱加什维利。”

孔青云依然不明就里地望着对方。

伊万咧嘴笑了笑,“你们中国人都很熟悉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斯大林,但他本来的姓却是朱加什维利。”

“你……同斯大林……”孔青云有些吃惊,这时他赫然发现伊万的五官的确同那个人有几分相似,难怪当时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其中的原委有些复杂,总而言之,他算是我的一位——至亲,姑且这么说吧,其他的我不想多谈。不过我出生没两年,赫鲁晓夫就发表了那份著名的秘密报告,斯大林被当时的苏共中央彻底摒弃,这个姓氏带给我的不是什么光荣和特权。所以,以我这样的特殊身份,你能告诉我在当时的环境下该怎么做?”

孔青云迟疑了片刻,然后摇摇头,“我不是你,所以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但是——”孔青云吐出心中的疑问,“你为什么同我说这些?”

“哦,你就快明白了。我们来做个实验吧。”伊万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亮晃晃的东西。孔青云认出那是瑞士刀卡,同那种万能瑞士刀不同,这种刀卡里面的部件可以取出来单独使用。伊万抽出其中的一样东西递给孔青云,“塑料牙签,我没用过的。”

孔青云接过来,不明就里地望着对方。伊万蹲下身,指着脚下的一块戈壁中常见的扁平的风棱石,“你找个角度把牙签立在上面,尖头朝下,要保证你放开手后它能自己保持这种状态。”

孔青云捏着牙签,考虑到用途,它的质地被设计成软而有弹性,宽的一头直径大约两毫米,窄的一头只比针尖钝一点儿。“你在开玩笑?”

“严格地说,我既是在开玩笑又不是在开玩笑。”

“我不明白。”

“你能从理论上完全否定牙签倒立的可能性吗?”

孔青云迟疑了片刻,但很肯定地摇摇头,“在理论上的确是有那么一个恰好的位置和角度能够让牙签倒立,但是……”孔青云随手指了指四周,这时戈壁上的风正在变得强烈,“随便飞过的一只蚊子扇起的一点儿微风就会让它倒下,没有人会愚蠢到去干这种事。”

伊万若有深意地看着孔青云,“不不,有人干过这样的事,而且还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人类科学史上有,人类社会史上也有。”

“你指的是谁?”

“比如说爱因斯坦。”

孔青云回忆着,爱因斯坦做过这样的事情吗?

“很多人以为提出宇宙膨胀理论的人是哈勃。其实在哈勃之前,苏联数学家亚历山大·弗里德曼才是最早提出动态宇宙模型的人。而他之所以提出这个模型,是因为他发现爱因斯坦构建的静止宇宙存在巨大的漏洞。爱因斯坦以广义相对论为工具,推导出了一个膨胀的宇宙。但他觉得宇宙的大小应该是恒定的,于是为了保持宇宙的静止,他在理论中强行引入了所谓的宇宙常数。而弗里德曼根本没有像哈勃那样去长年累月地实际观测宇宙,他只用了一支铅笔就从数学上证明,爱因斯坦构建的静止宇宙极不稳定,就像一支倒立的牙签,任何轻微的扰动都将导致这个静止宇宙开始收缩或者膨胀。”

孔青云点点头,似乎明白了点儿什么,但心中的疑问仍然很多,“刚才你还提到社会史,又是指的什么?”

“记得我问你的第一个问题吧:你犯过错吗?”伊万露出笑容,孔青云注意到伊万有时不时咧嘴的习惯,这使得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更加深长。

“当然,就是刚才的事……”孔青云回答道,“老实说,这应该不能算是一个问题吧。”

“为什么这么说?”

“谁都应该犯过错吧。”孔青云的语气很肯定。

“你见过没有犯过错的人吗?”

孔青云迟疑了一秒钟,摇摇头,“难道你见过?”

“在我莫斯科的老宅中,书房里摆着斯大林的塑像,铜质的,最好的铜。

塑像底座上刻有一行字:他接过一个扶木犁的穷国,却留下了一个拥有核武器的强国。这段话是英国前首相丘吉尔对斯大林的评价。这样的恭维之词里面当然肯定有外交礼节的成分。不过,在苏联时期,至少在生前,斯大林就是一位‘没有任何错误’的人。现在看来,如果一个人没有错误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你说呢?”

孔青云的喉头有些发干,他觉得伊万讲述的故事越来越不简单了,甚至正在变得诡异,“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你同他有着密切的关系。我们中国有个成语,叫‘疏不间亲’,意思是关系疏远的人不应当参与关系亲近者之间的事。”

“不不,你可以畅所欲言。虽然他是……长辈,但你难道没有注意到我一直是以他的名字称呼他吗?我觉得这样可以让自己更客观地看待这个改变了我的祖国历史的人。我能获得现在这种态度并不容易,记得小时候刚刚学会阅读不久,我曾经找来无数描写他的作品——无论是新闻记录还是文学作品——那时候我非常痴迷地干着这事儿。我至今还能背出《白海运河》中的章节……”这时伊万的语调高亢起来,语速也加快了不少。计算机翻译耳机对这类文学作品的即时翻译显然还不能够同人工翻译相媲美,这让孔青云听到的内容显得有些古怪。虽然只听明白了大部分,但他能够感受到伊万的情绪。后来孔青云找到了中文译本中的那个章节,读罢他才完全体会到伊万那种炽烈情感的由来。当年的苏联能够在世界文学界占有一席之地的确不是没有原因,俄罗斯文化的传统厚重,加上超级大国时代睥睨天下的地位,造就了苏联文学非凡的气魄,对世界文坛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即便是这种歌功颂德的“遵命文学”,字里行间依然显露出非同一般的大气恢宏。

……金黄色的剧院大厅里的人们又站起来,鼓掌鼓得吊灯都在颤动——这是全国在欢迎领袖。这是斯大林——我们的朋友、同志、导师,还有某种宏大的东西、某种特殊的伟大的智慧,它似乎是普通的,同时又是异常不平凡的、崇高的——一切人类称为天才的东西。他身穿普通的弗伦奇式上衣站着——一百四十个民族向他致意。何止一百四十个!

在温暖的大洋里轮船炉膛前的司炉工、上海船坞上的工人、高地草原上农场主和牧场主的工人、鲁尔的矿工、比利时的冶金工人、意大利的雇工、加利福尼亚矿山里的矿工、澳大利亚翡翠矿里的矿工、非洲的黑人、中国和日本的苦力——所有被压迫被奴役的人都在重复着这种致意……

伊万停下来,大段的背诵让老人有些气紧。

“你怀念他的时代?”孔青云探究地望着伊万。

“这样问过我的人不少,而我的回答总是否定的。”伊万嘴角微启,像是在嘲笑什么,“但我自己知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每当我想起那个时代,的确感到过惆怅。我曾对很多人说过,我从没有在他那里得到过什么。有时候我的态度显得很急迫,就像是在辩解。”

“但是他显然对你有很深的影响。”孔青云坦率地表达自己的看法。

“这是当然的。其实我对他的认识也是一个长期渐进的过程。而现在的我终于明白,他对我影响最大的一点在于,他让我懂得了错误有多么珍贵。”

孔青云愣了愣,“不好意思,我没听明白。你的意思是说……错误很珍贵?”

“难道有什么不对吗?你、我、所有人,然后往前到我们的父辈祖辈,甚至再往前,扩大到整个生命范畴,所有的一切都在错误中产生、存在、改变、前进。设想十亿年前曾经有一群单细胞原虫兴冲冲地游进了海洋中的强酸区域,它们那个时候不认识‘酸’这种东西。然后它们中的大部分因为这个举动而灭亡,但却让一小部分逃离酸液的个体永远记住了这个教训,它们的后代将不再重蹈覆辙。错误就是用这种最残酷但却最有效的方式帮助了我们。”

“哦,这就像我们常说的失败乃成功之母吧。但是,你说的没有错误的人又指的是谁?”

“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斯大林。”伊万的声音冷酷。

“这是什么意思?他从小到大就没出过错?”

伊万摇摇头,“我说的是另一件事。你知道集体农庄吧?现在可以肯定,斯大林推行集体农庄的初衷是建设繁荣富强的新苏联,这个出发点当然是无可厚非的。只是,他本人以及同时代的所有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会是一条死路……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刚才说那是一条死路,这让我不太容易接受,你知道,我从小受的教育不是这样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在这方面我受的教育同你差不多吧。不过我也不想照搬那些西方人的说辞,既然我们都是技术人员,就用我们自己的方式来讨论。”

“我们的方式?你指什么?”

“你认可遗传和变异的理论吧?”

“当然了,这是公论。东西方对进化论都是认同的,它被恩格斯誉为十九世纪自然科学的三大发现之一。”

“在那时候的苏联,人们认为可以通过完善的教育,甚至通过某种高明的科技剔除掉个体的私欲,这样就能拥有无数忠诚善良、乐于奉献的标准个体,就能建立起人类有史以来最理想的世界。在那样的社会里,每个人就像是机体里的一个细胞,因为整体生而生,因为整体死而死。通过血管和神经,每个细胞分享整体得到的营养以及快乐,当然,也分享整体的痛苦。他们永远忠诚,永远不会背叛,那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图景啊。”

孔青云不由自主地点头,“好像是有这种观点。”

“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个无比美好的社会当中的某一个体因为某种原因,比如说偶然突变吧,产生了一点儿私心,就很少的一丁点儿——毕竟从数学上可以证明,只要生物体内 DNA 的复制次数足够多,偶尔的复制错误或者说是变异将必然出现。而在我们这个宇宙中,在数学上获得证明的东西是不容置疑的。因为变异,这个个体变得与其他人稍有不同。比如说,相对于他所做出的贡献而言,他向社会申请报酬时会变得更贪婪一些。而其他人因为无私,根本不能觉察到该个体的贪婪行为。结果,这样的行为将使他获得某种生存优势。最初的优势可能非常小,但通过繁殖的选择累积,这种优势将扩大。通过计算机上的数学模型来模拟,如果把时间加快,这个过程在屏幕上看起来堪比链式反应。实际上它和链式反应本来就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是正反馈效应。在物理学上,正反馈过程只会导致一种结果。”

“什么结果?”

“爆炸,直至资源耗尽。在这个模型里,原来的无私奉献者成了资源和牺牲品,它们将被很快消耗殆尽,最后只剩下一堆贪婪的利己者。这就是结果。”

“你的意思是,人人奉献的集体农庄式理想社会根本就不可能存在?”

“严格说有一种模式支持了那种社会形态的存在。”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社会?”孔青云不明白问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为什么竟然有些害怕。

“在这种模式里只允许唯一个体拥有繁殖的权力,也就是说,变异被消灭了,在自然界中表现为蜂群和蚁群,而在人类社会中,表现为帝王的后宫,除了帝王自己就只有嫔妃和太监,也就是所谓的阉奴模式。但很显然,帝王的后宫并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类社会。”

孔青云下意识地将牙签放到一块砾石上,轻轻松开手,牙签直立了半秒钟后倒下了。

“后来的结果大家都知道。强制推行的集体农庄导致至少几百万人饿死,其中很大一部分集中在乌克兰——那是我妻子的家乡。但是因为那个没有错误的人,这个灾难被遮盖了。当时访问苏联的英国剧作家萧伯纳发表声明说苏联发生饥荒的消息是谣言,他并不是在撒谎,他根据的是自己亲眼见到的景象,但他看见的全部都是精心准备的表演。为了掩盖苏联发生严重饥荒的事实,斯大林做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决策。”

“什么措施?”孔青云打了个冷战。

“苏联在人口死亡最多的 1933 年仍然大量出口粮食。这个措施很残酷,但非常有效。欧洲人享用着从苏联廉价进口的粮食,他们完全不知道苏联发生的大饥荒,也不知道自己嘴里咀嚼着的是几百万苏联人的生命。当有人对他们说出真相时,他们都嗤之以鼻,因为他们不相信世上有人会做出这种事情。”

孔青云沉默了。

“不过,虽然外界对内幕所知甚少,但苏联国内高层对此都心知肚明。

结果导致斯大林的威信一落千丈。他感受到了这种……暗潮,也就是说,在当时苏联的最高领导层当中,隐隐有一种清算这种错误的暗潮。但是……他们都忘记了一件事。”

“哪件事?”

“斯大林是一个没有错误的人。”

“什么意思?”

“他再一次消灭了错误。”

“你指什么?”

“大肃反。所有的质疑者都被消灭了。既然错误的发现者和提出者都被消灭,那么错误也就不存在了。”

孔青云心中猛然扯动了一下,他突然抬起头。这里水汽很少,天上没一丝云彩,月亮孤独地悬挂在黄昏的天空中。孔青云尽力克制着内心的悸动,“还是不说这些了吧,已经是历史了。”

“当然,都过去了。”伊万的眼睛变得很亮,“记得我说过奥金涅茨告诉我的事情吗?想知道我后来做过些什么事吗?”

孔青云没有搭话,只静静聆听。

“虽然看起来奥金涅茨完全相信了我对他说的话,但就像所有心中有鬼的人一样,我不敢确信这一点。至少,在对理论做出进一步完善之前,我必须消除任何出岔子的可能。半个多月后,我找了个理由把他调到了另一个部门,职位上升了一级,待遇也更优厚,但是他平时的工作已经远离了研究核心,实际上他成了一名行政管理人员。而且奥金涅茨在那个位置上将有很多日常事务需要处理,他会非常繁忙,不可能再有时间琢磨那件事情了。”

“后来呢?”孔青云觉得自己背上微微有些流汗。

“后来……”伊万的脸色黯淡了,“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我生活了半辈子的祖国一夜之间分崩离析。研究所因为是军工部门,而且是核心领域,受到了特殊照顾。其实那些穷困潦倒的苏联技术专家往往都是二流或者是非核心研究领域的。所以这番变故对我个人的影响不算太大,但奥金涅茨就不同了,没有人重视他这样的行政人员,他失业了。当时如果我态度坚决点儿也可以召他回来工作,但我没有这样做。之后我们便没有再见过面。几年后我打听过他,结果有关他的所有消息都停留在了 1993 年 1 月,那是一个下雪的夜晚,他倒毙在路旁的一张长椅上,身边有两个空了的酒瓶。我们那里这种事很多,估计你也听说过。”

孔青云点点头,他知道每年冬季都有不少俄罗斯人因为醉倒街头而被冻死。

“但是我知道,奥金涅茨以前是滴酒不沾的。”伊万沉默了几秒钟突然补充道。

“估计是后来学会的吧。”孔青云觉得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这是个意外。”

“当然,肯定是后来学会的。警方调查结论也说这是一次意外。但是……

事情没那么简单。”

孔青云心中一动,“为什么这么说?”

“他尸体旁边的那两个空酒瓶是水晶头伏特加,这不是俄罗斯产的酒。”

“这……有什么不妥吗?”孔青云有些不解地望着伊万,他对伏特加没什么研究。

“俄罗斯人当中,只有极少的富人才会喝这种牌子的酒。它的瓶子造型非常古怪,是一个水晶人头骨。这酒比本地酒昂贵许多,酿酒的水全部取自加拿大纽芬兰的深层冰川。奥金涅茨一直处于断续失业的状态,平时不可能喝这种酒,除非他打算把自己所有的钱一次用光。水晶头伏特加的创始人是好莱坞的老牌影星艾克罗伊德,以前我很喜欢看他演的片子,但这件事情之后,我再也没看过了。而且,我就是从那时候起戒的酒。”伊万揉了揉鼻子,“呃,我说了这么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孔青云再次感受到自己背上的汗意。在戈壁的夜晚,他的背心开始发冷,那是夜风吹拂汗液带走了热量。

“世界就是这么奇怪。虽然那阵子社会比较乱,这种事情很多,但警方的调查还算严谨,足以证明奥金涅茨死于意外。可那两瓶昂贵的水晶头伏特加酒确凿无疑地告诉我,他其实是死于自杀。但是——”伊万深吸口气,“这仍然不是真相,如果有全知全能者存在,它就会发现奥金涅茨真正的死因既不是意外也不是自杀,而是谋杀,凶手就是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伊万·伊万诺维奇·朱加什维利。”

孔青云静静地伫立,他知道自己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伊万需要的只是一个聆听者,而自己正好扮演了这个角色。

“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现在我才知道自己犯了多么大的错误。虽然我一直不愿意正视它,但这个伤疤一直在我心里。不,还不能称作伤疤,因为它并没有愈合,它最多只算是结了一层薄薄的痂,稍稍碰触就会流淌出鲜血。奥金涅茨依靠他聪慧的直觉告诉了我错误所在,但当年愚蠢的我却害怕面对真相。如果我当时能够正视那条螺旋线,一切都会变得不同。你知道吗?

当我用你提出的超流体纤维理论套用那些数据时,我才恍然悟到,奥金涅茨凭借他的灵性向我展示的那条阿基米德螺旋线是一次多么珍贵的提示啊,那原本是上帝对我的眷顾!对一个物理学家来说,这样的机会恐怕一辈子就只有那么一次!如果我能认真地对待,勇敢地推翻自己一部分先入为主的错误观念,那么可以肯定地说,超流体纤维理论完全可能在那个年代诞生。”

孔青云摇摇头,“这样说有些武断了吧。要知道超流体纤维理论的原始基础是弦理论。在你说的年代,弦理论还只具雏形。”

“不不,你别忘了,弦理论最初是受到欧拉在十八世纪提出的贝塔函数的启发而诞生的。实际上,当 1968 年维尼齐亚诺以及李奥纳特等人第一次从欧拉函数出发,推测宇宙的单元可能不是粒子而是弦的时候,后来的一切已经注定,所谓超弦以及 M 理论都是在对称性和时空维数上的自然拓展。”

伊万把玩着从瑞士刀卡里抽出的小刀,“一百多万年前猿人拿起石块掷向猎物并不出奇,有些聪明的动物也会使用工具。但当猿人开始用一个石块来打磨另一个石块的时候,也就是用工具来制造工具时,世界就变得不一样了。

从那一刻开始,我手里这把瑞士军刀的产生就几乎已经注定。这把小刀虽然比粗糙的旧石器精致一千倍,但却不过是技术积累水到渠成的必然结果罢了。”

“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孔青云插话道,“理论界有一种说法,认为通过广义相对论来架构引力理论完全是一种偶然。因为就难度而言,广义相对论是在实验数据极度缺乏的情况下完成的,属于天才的杰作。一般的看法是,那个时候如果没有爱因斯坦,甚至都不会有人想到非惯性体系同引力的关系,更谈不上解决它。而弦理论的出现相比之下要容易很多,而从弦理论推导出引力理论更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几乎就是一种必然。”

“的确如此。”伊万点点头,“如果存在地球之外的某种外星文明,那么它们很可能是先从弦理论推导出引力理论,再进而发现广义相对论。相比之下,那才是一个更加自然的过程。说起来,地球的科技史其实是被爱因斯坦这样的天才给搅乱了,呵呵,不过这样的人多少年也出不了一个。甚至有时候很多条件都具备了,却由于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依然无法出现。就像当年苏联在直线加速器领域领先于整个世界,掌握了大量珍贵的实验数据,我本可以有一番作为,但内心的邪念驱使我做出了错误的决定,而更为可怕的是,后来为了遮盖这个错误,我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制造更多的错误。

我在公式里加入了一个一个的修正项,试图让理论与实验数据吻合。但每当我征服掉一批不听话的数据,刚打算松口气时,却发现原本已经解决过的区域又冒出了新的问题。我就像是坐在一艘因为设计错误而漏水的船上,明明只有两只手,却妄想同时堵住无数个漏洞。就像你们中国人常说的‘一步错步步错’,最终导致我后来的三十年人生变成了一片荒漠。”

“我明白了,原来这就是你所说的……错误。”孔青云喃喃而语。

“是的。我想用错误来遮掩错误,结果犯下了一连串不可理喻、更不可饶恕的错误。这就像一出关乎命运的话剧,本来只是想掩饰一句说错的台词,结果却使得整个剧情归于荒诞和毁灭。”伊万转过头来,孔青云这才发现他的脸上已是老泪纵横,“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吗?”

孔青云摇了摇头,他的确想不明白伊万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么多隐秘的往事。

“一是因为我很感激你提出的理论,让我终于可以彻底接受自己的失败;

另一个原因是,我将不再参加龙熊加速器的扩建工程了。呃,是我自己申请的。

我也该回去了。”伊万面朝西北方,那里是他的家乡,“一个月前,我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寄给了奥金涅茨的遗孀和他的孩子。现在,我要回到我的国家,用剩下的全部时间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忏悔我人生当中的错误。”

伊万没有注意到的是,伴随着他的最后那句话,孔青云的肩膀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这时一辆越野车从山丘那边开过来,车还没停稳,一位着军装的士兵就跳下来朝伊万行了个礼,“伊万先生,应您的要求,欧洲核子研究中心的马歇尔主任已经到第二会议室了,等待同您会晤。”

伊万看了眼魂不守舍的孔青云,“看样子你是想一个人静一静。这里到处都布有警戒,非常安全。只是晚上有灯光管制,不太好找方向。但对你应该不算什么问题吧。”

孔青云感激地点点头,他的确想在这片戈壁上再待一会儿。虽然不清楚具体地点,但孔青云基本能判断出这里应该是内蒙古地界内腾格里沙漠的边缘地带。看基地的样子也不是才建的,许多设施起码有好几十年的历史了。

夜里气温明显下降了许多,还好风暂时不大,不然他多半扛不住。和大地一样冷峭的是西北的天空,太阳已经落下,但西边地平线上面的天空还残留着最后的一抹光亮。这里没有大城市里恼人的灯光,星星显得更亮。孔青云想了想,仰头朝向了人马座。和北京那样的大城市不同,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银河从南方地平线斜向上方勾勒出淡淡的笔触,跨过人马座之后经由天鹰座、天鹅座,最后在仙后座的位置沉入地平线,宛如一位宇宙巨人的信笔涂鸦。

孔青云突然很想跟家里的父母说话,拿出手机却发现根本没有信号。他这才记起粟米好像说过这里用不了手机,有事情要到基地里才能和外界联系。

孔青云下意识地拿出另一部手机,仿佛印证了他的猜测——几格信号显示在了屏幕上。看来这部手机有自己的信号途径。

孔青云试着拨通家中的电话,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问道,“谁呀?”

“爸,是我。”

“青云啊!”老人高兴起来,“怎么想起打电话回家啊?有什么事情吗?”

“哦,没什么事,就是打电话问候一下。”孔青云连忙解释。他这才想起自己打电话回去的时候的确不多,一股内疚浮上心头。其实他鲜少打电话是有原因的——父母总是催促他的婚事。山东济宁不算大城市,一般来说,小地方的人结婚都比较早,孔青云那些在当地的同学早都当上爹妈了,这就难怪父母亲着急。

“你这趟差要走多久啊?”

“哦,还要一阵子。放心,有时间我会回来看你们的。”不知怎么的,孔青云眼泪流了下来,反正现在偌大的原野上就他一个人,没人看到。以前他常常是随意给家里打个招呼就一走几个月,而在边陲戈壁这个寒冷的夜晚,他突然无比想念数千公里之外的那个家。

“妈呢?”

“出去打麻将了,都好半天了,就快回来了吧,回来我让她给你打电话。”

“哦,不用了。”孔青云抹了把眼泪。这里太阳落山还没有多久,但因为经度差的关系,山东那边已经比较晚了。“你们注意身体。我挂了。”

孔青云在原地怔了半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拨通了一个号码,耳机里传来的依然是那个悦耳的女声。

孔青云不太清楚自己是否有眨眼。这和北京的时候大不一样,因为夜空的纯净,真实和魔幻产生了重叠。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有点儿难以判断自己看到的究竟是眼前的星空,还是来自 SKA 的图像。不过随着对导航键的操作,那幅巨人在天空的涂鸦之作开始扑面而来。孔青云恍然间觉得似乎并不是星空在移动,而是自己正向前冲过去,被这幅巨画吞没。这种感受是那样真实,他甚至隐隐听到了自己因为坠落而发出的一声短促的惊叹。

地球已在目力所及的最远处,先是成了卡尔·萨根描述的“暗淡蓝点”,然后融入了群星背景,杳无影踪。孔青云估计自己已经进入了海王星的轨道范围,但看不到海王星。这里是太阳系大行星区的远点,但海王星并不总是最远点,有时候它会跑到天王星的轨道内侧。从这里再往外,也许会遇见2006 年被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大会剔除出行星行列的冥王星,之后是小行星带,再之后应该会遇见浩瀚无垠的奥尔特云彗星带。但这里远远不是太阳系的边缘,如果按照引力影响范围划分,太阳系的范围可达两光年。孔青云轻轻抚摸着导航键,心里犹豫着。上一次他便是止步于此,虽然自己已经是“太平门计划”的正式成员,但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否有权再进一步。怀着忐忑的心情,孔青云摁下导航键。

孔青云发现自己并没有被迫下线,看来,他已被赋予了更高的权限。也许是操作导航键时出现了偏移,他发现自己现在已经不在太阳黄道面上了,而是垂直上升了一段不小的距离,整个太阳系到了下方的位置。孔青云轻触了一个键,几条淡淡的轨迹线标注在了太阳周围。如果不通过轨迹线辅助,人眼在这个位置上是无法看见大多数太阳系行星的。在这荒芜的宇宙空间,孔青云眺望着太阳连同它的子民,想象着太阳旁边第三颗小石头上有一间小小的屋子,屋子里赋予了自己生命的家人正在渐渐老去。孔青云突然觉得眼底有些发热,他使劲摁下导航键。

呵!银河!

远远望去,直径以十万乃至百万公里计的星子们成了云中发光的水滴,弥漫在这片直径十万光年的广袤空间里。它们飘游、拉扯、旋转,甚至织成丝带纠结缠绕。有时上万颗恒星组成一个大的结构,而这以亿万公里计的结构却又不过是另一个更大结构的小小子集。这是一件不可方物的宇宙绣品,是创世之神撩拨出的美妙旋涡。

通过“强观察者量子光斑”看到的宇宙图景跟孔青云从其他途径上见到的相比,有着很大的不同。孔青云端详着这一切,难以准确描述自己此时的心情。过了几分钟,孔青云开始下降,速度很慢,他似乎有什么目的。过了一会儿,他回到了太阳系,停在了某个位置。从这里看过去,太阳是一个刺目的亮点,光线几乎将水星淹没,火星和地球倒是比较清楚。在稍远的地方,巨大的木星缓缓滑过。孔青云下意识地操纵导航键再次上升,回到更早之前能够看到太阳系全貌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心脏跳得很厉害,像是要蹦出来似的。接下来,孔青云就像一个人体电梯,以超光速上上下下。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这个想法让他猛然将导航键摁到极限。在垂直上升到银道面上一万光年之后,孔青云的目光朝着某个方向仔细端详。然后,他很确信自己看到了一样东西,勾连寰宇,硕大无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