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年 10 月 6 日】

它又来了。

江哲心本不愿意再想起它,那些资料已被他亲手放到了杂物间的箱子里,上面还特意加了一把锁。如果有可能,他真希望自己能得到阿拉伯民间传说《渔夫的故事》里的那只魔瓶,把一切令人恐惧的东西都封印到里面,这样自己就可以彻底远离它——那个恶魔!

但它还是来了,白天江哲心的意志防守严密,但瓶中恶魔终于还是乘着夜色侵入了他的梦。那是个什么样的梦啊……四周一片漆黑,似乎能听见“嘀嗒”的钟表声,但看不到钟表在哪里。渐渐地,有些比纯粹的黑要浅一丁点儿的东西浮现出来,就像是黑色池塘上泛起了泡沫。这时江哲心才看到那些东西在运动,进而发现整个黑色的世界都在转圈。但是,他无法判断运动着的到底是自己的身体还是这黑色的背景,又或者是两者都陷入了狂乱。江哲心在梦里大叫起来,但声音听起来不是人类发出的,更像是某种野兽的嘶吼。

醒来的时候,江哲心背上冷汗津津。他迫不及待地摁亮台灯,床头柜上摆着父亲留给他的小石娃,在灯光下安静地站立。江哲心轻轻地摩挲着小石人的脑袋,阿爹当年雕刻时一定经过巧妙的构思,石头娃娃的头部很光洁,只有身上分布着枝状的纹路,就像是穿着一件花衣服。这一刻江哲心感觉阿爹似乎就在天国的某个地方看着自己。舟山一带并不出产这种石材,阿爹是从横水洋的海里捞上来的。当时这块石头镶嵌在一块很漂亮的金属底座上,有识字的人认出底座下面刻着模糊的“大明永乐”字样。渔业生产队的人取走了底座,说是里面含着金和银,可以拿去供销社换钱。上面镶的石头没人要,阿爹就拿回来了。横水洋那一片时不时地会捞起这样的东西,老辈人说这些指不定是皇帝用过的,因为大家都知道那一带是明末鲁王朱以海最后抗清的地方。多年之后,江哲心再次见到类似的石头是在几千公里之外的四川盆地,当地人称为石中花。江哲心知道石中花的学名叫树枝石,是假化石的一种,成分多是锰的氧化物结晶,形成年代一般在四五亿年之前。这种石头有很强的观赏性,常常被人们制作成摆件和工艺品。不过江哲心现在已经确定小石娃并不是普通的树枝石,它的年代要早得多,从地质年代上分析不可能出自四川。实际上,整个亚洲大陆的地表都难以找到年代这么古老的岩石,再考虑到古人非常落后的挖掘技术条件,这样的石头也不可能来自很深的地底,那么,它的来历就可以基本确定了。

公元 1405 年至 1433 年,三宝太监郑和七次下西洋,最远到达了非洲东岸,同时还打通了南洋、印度洋沿岸亚非几十个国家的海上贸易路线。明朝中前期的对外贸易唯以通好、怀柔为原则,对外来海船概不征税,以示“天朝上国”之国威。明太祖朱元璋曾说:”远夷跋涉万里而来,暂尔鬻货求利,难与商贾同论,听其交易,勿征其税。”可以想象,在这样优厚的条件下,明代的对外贸易一定是相当发达的。也许这块有着美丽花纹的奇石就是郑和从非洲带回来敬献给皇帝的礼物之一,又或许是在后来的某次贸易中,被逐利的商人从万里之外辗转带到了中国。江哲心想象着那块石头也许真的曾经摆放在永乐皇帝以及崇祯皇帝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承受过帝王爱赏的目光,而后在兵乱中跟随鲁王辗转流落到了舟山。只可惜那块底座早已不存,不然也许能找出更多线索来做印证。

当然,江哲心现在已经知道阿爹留给他的石娃娃是不寻常的,它的花衣服里隐藏着匪夷所思的秘密,相形之下,任何宫闱秘辛、朝代更迭都显得无足轻重,失去了分量……

【2009 年 10 月 21 日】

地质地物所的分析报告总算出来了,这批样本的断代做得很顺利。于副主任之前告诉江哲心,他们用的是同位素钾氩测量法,正负误差不超过0.25Maa,即二十五万年。对于年代可能达十亿年的样本来说,这样的精度本应该够了,但江哲心现在设计的数学模型需要更准确的数据做支撑,他试探性地问于副主任精度能不能再提高一些,对方犹豫了一阵说只能试试。现在最终的结果出来,年代误差不超过 0.1Ma,让江哲心有些喜出望外。

老于在电话里有些奇怪地问江哲心为什么要做这么古老的岩石断代,在他的印象里,不要说发改委气候司了,就连地质所自己也鲜少做这种极端范围的测量。江哲心没法儿回答这个问题,只好说也是帮别人的忙。其实老于这人挺热心的,江哲心真不想这么敷衍他,希望他过段时间就会忘了这件事吧。

数据涉及的项目太多,组织和代入花了许多时间。最近的事不少,欧洲人嗓门大了很多,太平洋上的几个岛国也天天闹腾。不过若能引导这些声音应该会对中国方面有利,按照发改委领导的话来说,这些都是“可以团结的力量”。

看来剩下的依然是那个问题:数学。化石给江哲心提供的东西虽然仍不够,而且缺失的环节也不少,但是,也只能这样了。在时间的魔障面前,人类永远只能后知后觉。公平地说,他其实算是幸运的了,天年出现的次数非常有限,这些标本却已经涵盖了其中的一半以上,这样的概率已经显得有些不可思议了。江哲心一直是无神论者,但每每想到某些难以解释之处,也不禁怀疑冥冥之中天意的存在。就像阿爹留给他的小石娃,谁能想到在它的身上竟然镌刻着这个星球最古老的往事……

时光过得太快,算起来江哲心第一次向刘青询问关于小石娃的疑惑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那时江哲心以助教的身份参加了刘青负责的一个课题组。

当时刘青瞄了一眼小石娃说:”这就是块树枝石。”

江哲心鼓起勇气说:”岩石主体的年代测定时间大约是七亿年前,树枝石的年代一般只有四亿到五亿年。”

刘青笑笑说:”既然是‘一般’就有特殊,我还见过更早的树枝石。”

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勇气,江哲心提高声音说:”在小石人颈口处的纹路很特别,像是某种环节类生物留下的痕迹,可以大致看见七节的身体。软体生物如果保存在细沙质的沉积层中是可以留下化石的,而假如这种七节生物体能够有几丁质 a 外壳的话,就更能得到保存。这个七节生物体化石也许就是这样形成的,至于它和树枝石共存应该是一种偶然。”

刘青惊诧起来,想不到平时不善言辞的江哲心今天居然突然变得反常,但他马上反驳说:”既然测定出它是至少七亿多年前的东西,那时候距离寒武纪生命爆发还有近两亿年,距离六亿多年前的前寒武纪‘埃迪卡拉动物群’出现也还有一亿年的时间,那个年代怎么可能出现你描述的这种类似环节动物的生命体?这也有点过于荒谬了吧。人的感觉总有出错的时候,要相信那些经过时间检验的理论。不管你说的这个东西看上去多么像是复杂生物,但它只可能是锰铁矿溶液给我们开的一个玩笑。”

刘青的话让江哲心头脑变凉了些,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权威寻求关于小石娃的答案。这次的经历让江哲心明白了一点:直到他提出这个问题的这一刻,问题的答案还没有诞生。

【2009 年 10 月 21 日】

最后的结果已经出来了,现在就握在江哲心手上。

这些年来,南京的冬天都不太冷,起风的时候倒是很多。当然,比起北京那边来算是温和多了。

韦洁如睡得很熟,居然发出轻轻的鼾声,江哲心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这处市郊的房子是韦洁如一个好朋友的,江哲心随着韦洁如叫她“陈姐”,尽管她年龄比江哲心小一些。韦洁如几个月前开始断断续续地请假,传言当然很多,但为了腹中的孩子,她根本就无所顾忌。虽然江哲心并没有明确开口,但现在看来,北京方面肯定给予了一些帮助,南信大这边没有为难韦洁如。江哲心专门找了个机会同刘青谈了他和秦珊的事,看得出刘青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多说什么。秦珊这段时间一直在外地出差,江哲心打算等她回来就找机会把他们之间的事情做个了结,这样对每个人都好。

陈姐拿着一盘水果进来,看到韦洁如正睡着,就轻轻地放在一旁,转身出去了。她的细心和好脾气只是对韦洁如,对江哲心却没什么好脸色。

江哲心凝视着洁如在被盖下隆起的腹部,难以准确描述自己的心情。江哲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意世界的好坏,以前他总是专注于自己看得到、摸得着的东西,很少想到专业之外的事情。但现在的他想得太多太多。人类文明史大约开始于九千年以前,那时气温在短期内骤然升高,然后比较平稳地保持了八千年左右。但是到了明朝中叶之后,气温骤然下降。明朝晚期的冬天异常寒冷,尤其是末期的公元 1580 年至 1644 年最为寒冷,是过去的一千年里最冷的时段,在过去的一万年里排在第二位,在过去的一百万年里也能排进六至七位,可以说是自人类进入文明时期以来最寒冷的时期。这段时间在西方学界被称为小冰期,这也是人类进入文明之后唯一经历的冰期。

而除此之外的那些气候反常年代则被定义为“暖期”和“冷期”,比如距今两千年前的罗马暖期以及距今一千五百年前的中世纪冷期。

那段时间里,加州白山的树木年轮明显变窄,而英国伦敦的泰晤士河频繁封冻,以至于伦敦市民经常在河面上举办“冰冻集市”。明朝中后期的十六世纪,中国旱灾发生的次数高达八十四次,居历史上各世纪之冠。明朝崇祯即位的 1628 年正好是极寒期的中段,整个气温回暖是在明朝灭亡以后的 1650 年左右。

所有人都以为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一切已经离我们远去。崇祯的朝代对于我们而言实在是太遥远了,就像一个幻影。但是江哲心现在手中材料上的结果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让矢志中兴的明思宗最终崩溃并走向煤山那棵歪脖子树的东西并没有远去。从三亿年前至今,它依然蜷伏在那里,一直如此。

是的,三亿年……这是个何其漫长的时间啊,相比之下我们算得上什么呢?

不要说百年之身的个体,就是已经在这颗星球上存在了几百万年的整个人类种族,相形之下也只是白驹过隙。江哲心曾经试着在心里想象这个时间,但他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放弃。江哲心望着手腕上的梅花表,它精准的走时一直让他信赖无比。但是,时间对它还有意义吗?还有桌上的电脑屏幕,右下角显示着不时跳动的电子钟,如果用鼠标点击那个位置,便会出现一个很庄严也很权威的选项:”自动与 Internet 时间服务器同步”。江哲心到过陕西临潼的中国国家授时中心,所谓的时间服务器的数据最终来自于铯原子钟,这是人类现在掌握的最为精确的计时手段,显然比梅花表更可靠,也更令人信服。但是,如果误差经过三亿年的累积,它还能像现在这么庄严而权威吗?

甚至,它还能标度时间吗?

江哲心摇摇头,放弃了在现实中解释这个时间的企图。这时他突然想到以前看过的一本佛经里说过,世间有磐石,方圆四十里,每过五百年,天人以衣袖拂扫磐石一次,直至磐石成灰,是为拂石劫。江哲心低叹一声,也许只有佛陀的智慧才能包容和诠释这个不可思议的时间。

韦洁如突然翻了下身,不知道梦里见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妩媚的笑容。

【2009 年 11 月 28 日】

疲惫,浸透肉体、深入骨髓的疲惫。

江哲心想要的支持一直没有出现。此前他也知道自己走上的是一条与正统相悖的艰难道路,但他没想到会艰难若此。因为国家公职人员的身份,江哲心只能以化名寄出几份论文的摘要。这么久以来,只有南美的一家地质研究所回了信,对方毫不赞同江哲心的观点,提出了一系列反驳。但江哲心还是感谢他们,起码这还算是一种回应,不像其他的几个渠道,全部石沉大海。

有时候江哲心甚至有一种冲动:直接以真实姓名发出论文。以他现在的身份应该会引起一些重视。但是,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这个勇气。亚里士多德曾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但现在的中国不仅仅是《京都议定书》

的签订国,而且在气候问题上担当着维护第三世界国家气候利益领军者的角色。那些看似学术问题的争论,背后都是国家集团之间没有硝烟的战争。江哲心这样的学者不过是其中的一枚小小棋子,如果因为他的个人行为导致国家利益受到巨大损害,其罪可恕乎?

还有几天哥本哈根世界气候大会就要开幕,这段时间所有人都沉浸在紧张的工作中。江哲心负责代表团讲稿中技术部分的审定,这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需要做的只是将那些已经很成熟的关于全球变暖的研究成果与至高无上的国家利益紧密结合。这是一条宽阔而平坦的大道,鲜花与赞誉从来都伴随左右。但江哲心却清楚地知道,在大路的旁边一直隐匿着一条小道,通向另一处更险峻也更神秘、更壮丽的所在,千百年来从未有人到达过那里。小道崎岖蜿蜒,山风呼啸凛冽,万丈深渊环伺四周……

【2009 年 12 月 7 日】

世界气候大会开幕式及欢迎仪式已经结束了。回到驻地的江哲心接到通知说要参加一个视频会议,国内那边有重要指示。进入会议室之前,他突然收到了陈姐发来的短信。所有的掩饰都是徒劳的,任谁都能看出坐在会议室里的江哲心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轮到发言时,他居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俞康在旁边提醒之后,他才有些慌张地拿起发言稿。

副总理的头像显现在大屏幕上,在一万多公里之外的他察觉到了江哲心的失态。作为领导他是大度的,没有当众批评。江哲心知道本次大会的重要性,中国同发达国家在碳排放问题上的分歧越来越尖锐,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中国国家总理也将于 12 月 16 日亲自赶赴哥本哈根出席会议,接下来的各项谈判注定是个无比艰难的过程。

视频会议刚开始,副总理就罕见地发了一通脾气。大家都理解他的心情,伴随着在世界范围内的崛起,中国政府正在承受越来越大的压力。不久前德国总理默克尔更是提出一个奇谈怪论,宣称全球粮食价格上涨的原因之一是中国人开始大量喝牛奶。站在中国人的角度听到这样的论调不可能不愤慨,尤其是像副总理这样性烈如火的人。

江哲心总算差强人意地发完了言,至少内容上是足够充实的,团长在他发言结束的时候松了口气,视频上的副总理眉头也舒展了一些。和几十年来中国大多数的顶级官员一样,他也是技术人员出身,这种现象在世界各大国当中并不多见。其实江哲心发言里提到的气象学论据基本都是业界达成共识的理论,有一些则出自江哲心自己的研究成果。中国代表团现在的工作就是把这些学术成果同国际气候谈判紧密结合。换言之,那些理论上的东西只是钢铁和橡胶,现在通过江哲心的精心构造,钢铁和橡胶结合成了威力巨大的加农榴弹炮,足以让中国的所有谈判对手疲于招架。

没有人知道江哲心的心思早已飞出很远。陈姐之前发来的短信是关于韦洁如的,她突然临产了,正在送往医院。会议甫一结束,江哲心立刻旁若无人地跑出设有电磁保密屏蔽的会议室,举着手机在空旷的草地上傻傻地站立着。几位路过的代表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十来秒钟后,一条“母子平安”的短信出现在手机上。看到这条迟到的信息,江哲心平静下来了。他突然明白,在这个时刻之前,世界与他的生命是等长的,但是,这一刻之后,一切都将变得不同。江哲心想象着未来的某一天自己会告别整个世界,但他最珍贵的部分将依然存在着,代替他继续目睹世界的变迁并与之交流。并且,这样的图景会以同样的方式一直绵延下去。江哲心第一次领悟到,原来这就是人类接近永恒的方式。

是的,我曾经错过。江哲心在内心里对自己说。而且为了遮盖那些我不愿意承认的错,我不得不犯下更多的错。可是,当站在更高的地方回顾一切,我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啊。错误算得上什么呢?它不过是上帝为了凸显真理的可贵而故意给我们设下的心障罢了。正因为我们曾经陷在错误的泥沼里狼狈不堪,才衬托出我们与真理相会时心中那可贵的坦荡。

江哲心尽力掩盖着内心巨大的波澜,但如果有人能看到此刻的江哲心,一定会感到眼前这个人已经焕然一新。是的,在这个时刻,获得崭新生命的不仅仅是一万多公里之外的那个小小婴儿,还包括江哲心自己。这一刻,那只在黑暗中蜷曲了很久很久的蝴蝶,正破茧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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