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原守在由房车改装的移动实验室里,一边浏览着网上传来的技术资料,一边不时朝车窗外架设的仪器打量几眼。他的一只手不老实地在文婧柔软的腰上移动着。

“说好陪我看风景,却专往这种坏天气的地方跑。”文婧甩开杜原的手。

杜原舰着脸笑笑,“印度尼西亚的茂物是地球上雷暴最频繁的区域,但降雨量却不算太多,很多时候是旱雷。这正是我喜欢这里的原因。”

“好啦,我知道你喜欢闪电。”

“我研究的是球状闪电,它们是雷暴天气孕育的精灵,但如果雨太大的话,它们会很快消失。”杜原舔了舔嘴唇,显得有点儿急不可耐,“我的确喜欢它们,它们是我的对手。不,这样说不太准确,应该说它们是我的恋人。”

他转头捏了捏文婧的脸蛋,“别生气,它们同我只是精神上的恋人,而我的全部身体只属于你……”杜原的脸上浮现出有些猥琐的笑容。

雷声还在持续,但雨明显变大了,这让杜原心中的失望慢慢加深。这时,一辆闪着灯的黑色牧马人越野车缓缓靠近并停了下来,杜原一眼就看到了车头上插着的一面小小的中国国旗。车上下来一个人,快步跑到房车这边。大约因为下雨的缘故,他没有过多客气直接上了车。

“你是杜原先生吧?”来人问道。

“不管你从哪里来的,麻烦你再等我几分钟。”杜原直截了当地说。

来人倒也不以为忤,坐在了一把椅子上。

杜原望着雨幕,脸上浮现出焦灼而无奈的神色,与之前的兴奋判若两人。

过了好一会儿,他回头看着来人,“看来今天做不了什么事了。哎,你说吧。”

来人有点儿尴尬地咳了一声,“还记得白欣吗?你在英国读书时的同学。”

“当然,我记得他。他很优秀,是年级里在校刊上发表论文最多的。”

杜原淡淡笑了一下,“不过我和他接触不多,他好像喜欢与欧美国家的同学交往。我记得他的女友就是一个荷兰人。”

“是这样,我们知道你现在为北京及时气象服务公司工作。”来人似乎不愿意多提白欣的私事,适时地接过话头,“中国国家气象局副局长白欣邀请你参加一个新项目的建设。我想这也是你喜欢和擅长的领域。”

“国家气象局……”杜原露出迷惑的神情,像是面对一件奇怪透顶的事情,“虽然我一直在这里等待着雷暴的来临,但不代表我是在研究气象啊。”

这下轮到来人吃惊了。上面交代的东西很少,时间又急,他来不及做更多的功课。本来发一封邮件就能解决的,上面派自己专程跑一趟估计是为了表示诚意。

“刚才你说白欣现在是中国气象总局的副局长?我记得他是能源工程博士吧。”杜原没有深问,自己换了话题。

“这个……我只是一名驻印尼外交人员。受白局长委托给你带封信。”

来人没有直接回答,对这种问题他早已免疫,不打算同杜原过多纠缠这些无关紧要的枝节。

杜原接过密封的函件,打开只看了几行就觉得呼吸急促,“这是真的吗?

这样的条件?”他吃惊地望着来人。

“我没有被授予看这封信的权力。”来人谨慎地说,“交给我信的人只是说,看完信之后一切由你决定。”

杜原看了看布满热带特有的倒锥形积雨云的天空,“我当然愿意,为什么不呢?同在这里与雷暴约会相比,那些资金会让我的工作加快三倍以上。”

杜原感到自己成了一件货物。

这么说其实有些矫情,因为他受到的待遇并不差。给他这种感觉的主要原因在于,自从在海南陵水机场换乘“运 -9”之后,他再也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了。当然,要吃的要喝的都可以,空勤人员会在召唤灯亮起几秒钟后殷勤询问,但如果杜原想知道吃喝之外的什么事情,那些人便换了一副“免开尊口”的态度。邻座的几个军人彼此之间不时低声交谈,但面对杜原却也是只有礼貌地微笑。

杜原百无聊赖地望着机窗外,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但在万米高空之上,太阳还没落下,照出一片泛金的云海。杜原起身想上洗手间,其实他并不是太急,但他实在找不到别的什么事情做。这时一名空勤人员上前示意他坐下,因为飞机即将降落。

二十多分钟之后,飞机在跑道上停了下来,但没有通知杜原是否应该下机,他只好待在座位上。看到窗外远处的“上海”字样,他终于知道自己目前大概身处何地。

后舱打开,一些货物被拖走了。杜原不知道是否又增加了别的货物,但他很快见到了增加的那个人。

来人大概三十多岁,胡子和头发都疏于打理,但给人印象最深的却是那双眼睛——初看时透着慵懒,仿佛对什么都不关心,但当他的目光随意扫过机舱时,却犹如闪过一道刺眼的光芒。来人径直穿过前排的座位,走到杜原身边的空位坐下。他似乎天然地觉察到那些军人和自己不是同一类人。

“我是孔青云。”来人伸出手。

“杜原。请多指教。”

孔青云露出笑容,他的牙齿很白,“我早上从福冈核电站那边出的门。”

杜原来了兴趣,“你在核电站工作?工程师?”

“算是吧。两年前作为技术交流人员派驻福冈。不过我在福冈与其说是交流学习,倒不如说是发配。”看到杜原露出不解的神色,孔青云接着说,“研究所的领导不喜欢身边有一个成天异想天开的人絮絮叨叨,所以才找个机会让我消失。”

“既然你的专业是核电,到福冈也不错啊。”杜原纳闷地说,“我以前还干过和自己专业八竿子打不着的行业,幸好时间很短。”

“虽然我是搞核电的,但与福冈电站却沾不上边。”

“这怎么可能?”杜原来了兴趣,不知为什么,他本能地看孔青云很顺眼,似乎有种发现了同类的感觉。

“核电又不是只有一种。我喜欢研究的可不是福冈核电站这样的东西,而是一种传说中的技术——可控核聚变。”

杜原突然若有所悟,他想说什么却没有出声。

孔青云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想多半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否则那些人不可能想起我。以前所有人都当我是异端。”这时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还没请教你是做什么的呢。”

杜原神色复杂地望着对方,“我也是一名技术人员,我研究的……也是一种传说中的技术。”

“说来听听。”

“超容体。”

“什么体?”应该说孔青云是听清楚了发音,但他完全没明白杜原这个词的意思,“我听说过超导体,什么叫作……超容体?”

“这个词很冷僻,只有极少数相关人士会接触到。”杜原脸上露出一丝凄凉,“同你的核聚变相比,它更像是一种神话。”

孔青云没有插话——这是他在面对自己不擅长的领域时的惯常态度——

只用目光示意对方继续。这时飞机已经再次进入跑道,片刻之后,一股推力将他们压在背椅上。

“是不是一种超级电容?”孔青云猜度道。

杜原缓慢但却坚定地摇摇头,“超级电容的‘超级’二字其实更像是某种商业噱头,它的功率密度虽然比传统电容器大许多,但它们依然是同一种东西。就好比现代制作的最精良的军刀同几千年前的青铜剑相比并没有本质区别,同属于冷兵器。如果两个人分别拿着它们格斗的话,胜负概率并非绝对之数。这就像铜丝比铁丝的电阻小,而银丝又比铜丝的电阻小,但三者仍然是同一种东西,都是‘电导体’,因为它们的电阻都不为零。而只有陶瓷性金属氧化物这样具备高温零电阻特性的材料才能叫作通常意义上的‘超导体’。在著名的昂尼斯实验里,研究人员在一个超导圆环里激活了电流,结果两年半的时间里电流都没有任何衰减。相比于超容体,所谓的超级电容不过是玩具而已。”

孔青云猛地拍了拍脑门,“想起来了,我小时候看过的动漫片里常常出现一种叫作‘能量球’的东西,就有些类似于你所说的超容体,亮闪闪的,又像固体又像液体,一小块就能驱动一艘飞船。”

杜原愣了一下,“的确比较像。不,是太像了。哈哈,想不到我的知音居然是看动漫的小孩子。”他突然笑起来,但是笑声里明显带着苦涩。

“看来咱俩算是同病相怜。”孔青云调整了一下背椅,让自己舒服一些,“不过我觉得你的病更高级,至少我的梦想跟现实还沾点儿边,起码我还看到过氢弹爆炸那种不可控的核聚变。”

杜原迟疑着摇摇头,“那可不一定,我的梦想也在现实中出现过。”

“你说什么?”如果不是绑着安全带,孔青云几乎要从座位上蹦起来,“你见到过……超容体?”

“这些天我一直待在印尼茂物。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待在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吗?我是在追寻球状闪电。”

孔青云有些明白了。球状闪电,一个世界性的不解之谜。“你是说,球状闪电可能是一种超容体?”

“想想球状闪电的奇特性质,你不觉得这个解释比较靠谱吗?”杜原似笑非笑地看着孔青云。

孔青云愣了一下,“我记得有报道说,球状闪电曾把睡在被窝里的一对夫妻烧成灰,被子却安然无恙。还有人观察到它进入冰箱,在一瞬间烤熟里面所有的冷冻食品。这说明球状闪电具有极高的能量密度,莫非这就是超容体的特性?”

杜原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了一句:”你觉得如果从最根本的意义上讲,我们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孔青云再次愣了一下,然后有点儿尴尬地摇摇头,“应该是物质吧。记得在中学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课上讲过,我对哲学不太有兴趣。”

“你说的是哲学上,我是说从科学的角度看。”

“那就是能量了。”孔青云很肯定地说,“物质以及时间、空间都是能量的表现形式。”

杜原点点头,“在我尝试建立的一套理论模型中,超容体不是物质实体,而是一种场体。”

孔青云的表情有些发呆,“我还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观点。你是说球状闪电是一种非物质形式?”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杜原咧嘴笑笑,“我曾经有过两次极其难得的机会,测量到了球状闪电的部分特性。其实现在想起来都有几分后怕,我离它最近的时候只有五六米远,虽然我当时特意站在上风处,但那玩意儿的运动方向似乎根本不受风向影响,最后甚至逆着风与我擦身而过。”

“那……你都测到了些什么?”

“仪器得出了一些参数,不过我觉得最有意义的一个发现是:球状闪电带有很强的静磁场。这表示我们看到球状闪电呈现球形很可能是由于次级辉光效应,它真实的形状应该是环形。”

“你是说,它是一束旋转的电子环?这就能解释它为什么具有磁性。这个解释很简单,但好像说得通,下一步需要解决的就是这种环形结构的形成机制。”

杜原缓缓摇头,“你没注意到我说的是‘静磁场’吗?”

孔青云一惊,“难道,你没有测到电磁波?”

杜原郑重地点点头,很肯定地说:”在允许误差的范围内,的确没有测量到。”

孔青云的头猛地朝后一仰,无比惊讶。其实,在现代实验室条件下,空间电子束旋转并不罕见,世界各地的同步加速器功率差别巨大,但基本原理都是通过循环旋转给带电粒子加速。由于相对论效应,接近光速的带电粒子偏转时必然产生同步加速辐射,将一部分能量以电磁波的形式辐射出去。而现在按照杜原的观测结果,球状闪电很可能是一束高速旋转的电子,但却没有产生应该有的辐射,这完全违背了现有的电磁理论。

“其实,”杜原轻声往下说,“在两种情况下,高能电子束旋转可以不产生辐射电磁波。一种是我们之前提到的超导线圈,超导现象是由于低温条件下导体中形成了库珀电子对,电阻为零,稳定电流激发出恒定磁场,但恒定磁场不再激发电场。根据麦克斯韦理论,这种情况下不产生电磁辐射损失,所以超导电流能够一直持续。但是很显然,球状闪电的存在并不依赖什么有形的导体,我见到它时,它就在我的面前悬空飘浮,像是一个幽灵……”孔青云沉默了几秒钟,接着问道:”那,你说的另一种情况又是什么?”

“还有一种情况发生在微观世界里。”

“我的天,你指的是——原子内部?”孔青云忍不住叫了起来。

“是的,每颗原子都有电子不停地绕核运动,我们称为电子云。这种运动从不产生辐射,否则的话,这个世界早就坍缩成一堆中子了。”

“这和球状闪电有关系吗?”

“我以前是搞气象的,结果在研究雷暴时迷上了球状闪电。”杜原自嘲地笑了笑,“我的论文全都被一流的学术刊物退回了,只在几本低级别的小刊物上登过简介。我也知道研究这个费力不讨好,问题是我已经迷得太深了。

现有理论对于原子内电子运动不辐射能量的解释是,电子并不在所谓的固定轨道上运动,而是呈现为一团概率云。低能量电子多数时候离核近,而高能量电子多数时候离核远。除了电子本身发生能级跃迁外,这种概率电子云机制不对外辐射能量。在我建立的一种计算机模型里,雷暴产生了正离子尘埃,而雷暴中常见的游离电子围绕其周围形成电子环。由于辐射的存在,这种自发状态通常只能存在不足百分之一秒的时间。但在个别极为罕见的情况下,一些参数恰好得到满足,某种与概率电子云类似的机制发挥了作用,电子运动将不产生辐射丧失能量,使得自发状态可以存在较长时间,从而形成所谓的球状闪电。”

孔青云听得有些发呆,“很奇特的观点,但也有一定的说服力。”他笑了笑,“至少对我有说服力。不过,这和超容体有什么关系呢?”

“在原子内部,电子云离原子核的平均距离越远意味着能量越高。如果我们认可球状闪电的存在机制同概率电子云相同,那么很显然,普通球状闪电的体积何止原子体积的亿万倍,可想而知,球状闪电外围的电子束当中储存着多么巨大的能量,这也可以解释球状闪电的诸多奇异特性。如果掌握了这种原子外电子云的发生机制,就可以有目的地制造球状闪电,用以储存能量,这便是超容体。”

孔青云听得兴奋起来,但很快他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杜原,结果发现对方眼里也闪动着同样的迷惑。

“难道,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过了十多秒钟,杜原迟疑地开口,“所以才会召集像我们这样的人。”

孔青云颓然后仰,杜原说出了他心中所想。他一直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梦想着某一天伯乐突然出现。孔青云其实知道,就算自己努力一生,也不大可能看到梦想成真的那一天。就算按最大胆的估计,可控核聚变也要等五十至一百年才会问世,那时候他的骨头怕是都变成灰了。而这个杜原研究的东西更是匪夷所思,称其为“科学”似乎都有些不恰当了。但是,现在却有一股确定无疑的力量召集了他们。如果通常意义上的逻辑学依然成立,那么显然是因为世界上发生了不合常理的事件,所以才会突然启用他们这些不合常理的人。

“总算快到了。”这时前排一名显得有些急切的军人低语了一声。

孔青云朝舷窗外看去。飞机高度正在降低,一片片灯光在华北平原广袤的大地上显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