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员安东尼奥一路小跑着过来,急切地说:”托罗先生,你的朋友上线了。”

这句话让本尼西奥·德尔·托罗的咖啡勺飞起四十多厘米,在空中划出一个不规则的弧。几滴液体洒在了他胸前的衣襟上,但他浑然不觉。

“快,快带我去。”托罗将军快速从椅子上起身,动作敏捷,根本不像是一位年逾七十的老人。

这是一间由作战室改造而成的通信中心,大屏显示器占据了整面墙壁。

过去一段时间,上面一直显示着以美国本土为中心的全球实时卫星云图。但现在画面有了变化,一个气象网站的讨论版块占据了屏幕主体。在线人员大约有一百来个,不过托罗知道其中不少都是政府方面安插的观察员。

“一帮饭桶。”托罗在心里咒骂了一声,找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有些登录名也起得太花哨了,不知道那些大兵脑子里都装些什么,但愿对方没注意这个。不过,托罗对于中国人的智力从来不敢小觑,要是他们真的一点儿没察觉这个颇有影响的民间气象网站已经被美国政府暗中收购,反倒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安东尼奥将托罗引到一把椅子上就坐,指着屏幕上的一个名字说:”看这里,三十四秒前登录的。”

“拂石。”托罗用标准的中文读出那两个汉字,一阵感慨从心中升起。

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刚担任美国国家大气研究中心(NCAR)的部门负责人,他本以为自己会在那个职位上干到退休。除了在正式刊物上发表的学术论文之外,作为例行工作,研究中心有时也会关注那些在非正式刊物及论坛上发表的论点,由一名助理研究人员初步分析后,分别标记上“may”(极小可能性)、“possible”(一般可能性)、“probable”(较大可能性)

等级别分类呈报。实际上,这些来路五花八门的论点一般都停留在“may”和“possible”级,基本上没有进入过“probable”级的例子。一些民间人士常常把他们的奇异思想郑重其事地发表在论坛上,印象中,托罗至少看到过几百篇出自民间科学家之手的阐述星相学与地球气候关系的所谓论文。实际上,每当太阳系八大行星即将运行到某些特殊位置时,就会滋生出大批这样的论文。那些人对行星之间的排列总是忧心忡忡,尤其是当行星形成十字架或连珠等形状的时候。由于气候问题的极端复杂性,在托罗看来,就算那些在正式学术刊物上发表的论文大部分也只能算“possible”级,但毕竟能让人读下去,而那些被归入“may”级的观点基本上只能称作天方夜谭。

托罗至今仍能清楚记起十五年前的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但这并不是因为当时的记忆有多么深刻,而是归功于后来多次的刻苦回忆。实际上那是很普通的一天,助理研究员莎娜像以往每个周四下午一样送来文件,都是无须紧急处理的那种。在《论文整理摘要》里,托罗看到了一个名字。因为早年有过在中国生活的经历,他认得这两个汉字,但现在这个名字上面打了一个叉。

“拂石。”托罗念出声,然后看了眼莎娜,“为什么在目录里划掉这一篇?”

“这一篇被去掉了。我本来是将它归入‘may’级,但马里安研究员刚好路过看到了。您知道的,他一看到把星星和气象扯到一起的文章就生气。

他说这篇太荒谬了,连‘conjecture’都算不上,不需要上报。”

“Conjecture。”托罗重复了一句。

“猜想”这个词一般在数学领域里常见,比如著名的哥德巴赫猜想(Goldbach's Conjecture)。虽然托罗对数学的了解不算深入,但如果有人说这个猜想要到公元三千年才能解决,托罗也绝对毫不吃惊——因为事实很可能就是那样。“我想马里安说得对。”托罗笑了笑,想象着马里安生气的模样,那个胖胖的脾气率直的黑人小伙子的确讨人喜欢,“不过,让我不明白的是,既然它这么荒谬,你为什么一开始会将它列入‘may’级?据我所知,你已经在国家大气研究中心干了七年,比我在这里的资历还长。”

莎娜的脸上泛起红潮,她显然听出了托罗语气里潜藏的诘问。“是这样,先生。对这类论文我以前一直都是——像马里安先生说的那样处理的。但是这一篇,虽然只是一个简介性质的东西,而且作者也闻所未闻,但我感觉它应该出自内行之手。”

“哦?”托罗稍有诧异地抬起眉毛,“你为什么这么看?”

莎娜咬了下嘴唇,“你也知道,我在这个位置上做的时间不算短了,从行文上我能看出论文的作者非常老练,绝对是专业人士,而且还不是一般水平的专业人员。虽然在气象领域我算不上是什么专家,但是……这么说吧,像我这样的人每天都和无数赝品打交道,怎么着也会培养出一些眼光来的。不知道是有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个人显然略过了许多中间过程,但是……”莎娜望了眼天花板,似乎想找一些恰当的语汇来描述自己的看法,“我能感觉到作者对自己的论点似乎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情绪……”“请说下去。”

“我觉得他自己无疑是笃信那个推论的,但他却极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实际上……他发出这篇论文简介的目的似乎是希望这个世界上能有人……来推翻它,因为他在简介的最后有一句话让我印象很深……”“什么话?”托罗有些期待地问。

“他说但愿自己是错的。”

“好,不用再说了。”托罗摇摇头,不客气地打断了莎娜。他有些疑心这个虽然不算很聪明但向来都不出格的助理今天是不是有点儿发烧。“我想提醒你一下,我们虽然一直提倡开明的学术风气,但我不认为一篇讨论气候的文章里可以出现星相学上的那些玩意儿。如果 UCARa 的老家伙们知道我们这里出了这档子事,我会被笑话的。”

“明白,我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莎娜点点头,转身出门。到了门边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折回来,“其实让我做出误判的最主要原因是这篇论文提出了一项预测。”

托罗哑然失笑,“在我的印象中,所有疯狂的民间科学家最喜欢扮演的第二个角色就是预言家。”

“但是,‘拂石猜想’提出的预言有一个明确的时间表。”莎娜的专业水平只能算是一般,但就连她自己也想不到的是,正是她此刻简化的这个词成了后世对这篇论文的标准称谓,将会在许多年里被难以计数的专家不断提及,“作者说如果计算无误,他称为‘天年’的天文现象将被十余年后建成的 SKAa 发现。与地球遭遇的会是天年的某个局部,根据推算,这个局部的长径为三千九百光年到四千一百光年,短径为一点一光年至一点六光年。”

托罗咧了下嘴,随手把《论文整理摘要》扔进了旁边的文件堆里,“那么我们就到时候再来验证它吧,前提是那时我还没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