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给我拿点酒吗?”江哲心没有直接回答。

“这个……当然。”俞康没有去看安全人员,自作主张地到餐厅取了一瓶红酒。

江哲心摇摇头,“不是这个,我要白酒。”

俞康只好另拿来一瓶茅台,有些狐疑地盯着江哲心,“我从没见过你喝白酒。”这是实话。由于历史等原因,从周恩来那个时代开始,中国外交性质的代表团一般就不禁酒,在需要的场合甚至对此表示鼓励。但这么久以来,江哲心在各种场合从来滴酒不沾。

“我白酒有接近一斤的量。我第一次喝酒就有这个量。你我都知道酒量这个东西是天生的,由人体分泌的乙醛脱氢酶的含量决定。我以前觉得喝酒太多会影响思考,不过现在我大概不用再顾忌这个了。”江哲心呷了一大口酒,闭目咽下,然后回到中断的话题,“我说的是解脱出来的决心。本来我选择的是另一种方式,现在由于泄密,变成了这种结果。不过其实都一样,相比而言,这个结果对我个人要好很多,所以我并不恨那个人。”

“你在说谁?告密者吗?”

“告密者。”江哲心低低地重复一句,“这个名词有意思。从行为上她算是吧。”

“是个女人?”俞康追问道,“当然,我只是找你聊天的,你不想说也没什么。”俞康说到这里特意加重了语气,不知为什么,他直觉地感到这个故事里应该有个女人。

“我想应该是吧。除了她没人知道我在做什么。不过她是为了……”江哲心停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现在看来算是拯救我吧。如果我按原计划登上讲台发言,我的命运将会与现在完全不同。那种情况下,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任何一个认识的人了,包括你。”

俞康讪讪地喝了一口酒,说实话,他从没像今天这样干喝过白酒,感觉喉咙有些受不了,但他又觉得现在这个场合再去找些零食下酒似乎与气氛不合。看来他得到的消息是真的,江哲心同某个女人有亲密的关系,这一事实的最终确认让俞康感觉有些别扭。

俞康平复了一下情绪,“发言稿里写的什么?”

江哲心抬眼盯了俞康一眼,没有说话。俞康背心突然泛起一阵寒意,他发现自己似乎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情。既然江哲心的发言稿已经被列入机密,现在如果自己知晓内情,岂不是会无端惹出麻烦?

江哲心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古怪地笑了笑,“我们谈点儿别的吧,这样对大家都好。”

俞康舒了口气,“那就说说我们的专业吧。其实我读中学时对气候并不是特别感兴趣,到南信大也是带点儿偶然性的事。”俞康迟疑了一下,“当时主要是听从了父母的意见。”

“我和你不一样,从小我就喜欢与天气有关的事情。”江哲心啜了一大口酒,脸上泛起淡淡红晕,“我出生在杭州湾东边的岱山岛,那是舟山群岛的一个大岛,我们那儿古时候叫作海中洲。我从小在海边长大,当时人小感触还不深,现在想起来,我的童年就像是在世外桃源里度过的一样。抓鱼摸虾这些对海边人家的孩子就不消说了,到了初冬,无数的候鸟飞来岛上停歇,豆雁、斑嘴鸭、环颈鹆什么的都有。那个时候,我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同邻居家的孩子们一起架网抓鸟玩儿。”

“我当年跟着导师做亚热带南缘海洋季风气候研究的时候去过舟山很多次。哦,那一带也是中国最大的海洋渔区吧,舟山一个市的水产量远远超过海南全省。”

江哲心再灌了一口酒,眼睛里泛起光来,“有时候风浪太大什么也做不了,我就缠着阿爹——哦,我们那里习惯这样叫自己的父亲——要他教我唱渔歌,也就是常说的渔谚。很多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哩。‘千篙万篙,不如破蓬伸腰’,还有‘鳓鱼是神仙,出在雷雨天。只要撒下网,拿起一挂鞭’,‘平风平浪天,浪生岩礁沿;发出啃啃响,天气就要变’,‘西风不过午,过午就是虎’。”江哲心沉浸在往事之中,说起这些谚语时不自觉地用起了吴侬软语,有些地方的调子拖得很长,基本上算是在唱了。

“这些都是祖宗们几千年传下来的东西,在当地渔民中流传很广,我也听到过不少。”俞康点头附和着,“在海上能够救命的。”

“可惜没能救我父亲的命。”江哲心的眼神黯淡了,“当时他们的桁拖渔船正在作业,听到收音机里预报说有风暴。这时候拖网已经放下了,我父亲凭着经验——呃,也就是渔谚里说的那些——判断还来得及再起一网。”

江哲心没再往下说,但俞康听明白了他的话。

“他们太大意了。”俞康说了句废话,打破了眼前的沉默。

“一船人只活着漂回来一个。”江哲心接着往下说,语气还算平静,“其实我父亲的结局再正常不过了,千百年来那便是海上人家最终的归宿。”

“渔谚的确有不准的时候,毕竟只是前人凭经验得出的。”俞康插话道,“以前我看过一本书,说谚语这个东西叫作什么……唯象主义,就是从一种现象推论出另一种现象,虽然能够帮助人们做出判断,但只能在一个很粗略的范畴里起作用。比如‘有雨天边亮,无雨顶上光’之类的,给出了两种现象的联系,在许多情况下也能准确预报天气。但是由于没有搞清楚现象背后隐藏的大气运动规律,准确率必然会大打折扣。而现代的天气预报就准确得多,如果你父亲他们当时能相信收音机就好了。”

江哲心神情古怪地看了俞康一眼,“其实害死了他们的罪魁祸首正是收音机。”

俞康吃了一惊,不敢相信地盯着江哲心,“这怎么可能?”

“打鱼人其实都知道渔谚的缺陷,任何称职的船老大都会在渔谚的基础上加一定的保险系数,在渔谚预测的时间上提前一点儿采取行动,这是打鱼人在和大海长期搏斗中培养出的本能反应。如果没有收音机,他们肯定会放弃那一网,但那次收音机里的预报与渔谚非常吻合,加上丰收就在眼前,他们觉得时间足够,结果发生了悲剧。”

“收音机播放的预报出错了?”俞康低声问,话一出口他就感到这又是一句废话。

“预报的风暴偏差了一段时间。”江哲心咧了咧嘴,“然后人就没有了。

世上少了一群打鱼人,我也没有了父亲,那年我还不到八岁。”江哲心的眼睛变得发红,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别的什么,“所以后来我进入气候学这个领域时做了一件事。”

“什么事?”俞康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紧张。

“其实是一件顶可笑的事情。”江哲心脸颊上显出酡红,流露出一股醉意,“我在学校图书馆四处查找与那一天有关的气候资料。所有的预报、风浪的实况、风向的偏移过程等。我发了疯似的做着这一切。”

“你找到了什么吗?”

“我的发现是一切正常。”

“正常……是什么意思?”

“正常就是正常啊。”江哲心声音高了些,“预报是正常的,措施也是正常的,甚至在气象记录里那天都算不上什么太恶劣的天气,只是一次小区域的弱气压场气候变化。他们的死就只是舟山市岱山县渔业安全生产档案里的一例个案。”

“天气和海浪预报的确还存在一些技术障碍。”俞康谨慎地开口,“我记得 2005 年年底,中国南海石油平台就因为风浪预报不准确发生过事故,当时气象部门还遭到赔偿起诉。我看过答复资料,好像说因为较高基涌存在,哥本哈根因此实际涌浪比预测的高之类的。”

“那份后来公开的资料我看到过,原始刊登刊物是《广东气象》2006年1期。你提到的是第一个原因。我记得第二个原因是对补充的弱冷空气的影响时间把握不准;第三个原因是我国海岸线的地形作用和台湾海峡的狭管效应,对南海东北部的风力和海浪的维持和增强作用;第四个原因是日本中尺度数值预报系统对南海东北部的风力预报比实况每秒偏小六至八米。”江哲心脱口而出,丝毫没有理会俞康难以置信的目光。

俞康的确感到震惊,之前他听到过关于江哲心惊人记忆力的传闻,但像这样亲自领教还是头一回。其实他们相处的机会是很多的,但他一直没有觉得江哲心有什么突出之处。现在看来,平时的江哲心可能刻意隐匿了某些能力;而在今晚这样的时候,他放弃了对自己的约束。

“你专门研究过南海的这个预报失败案例?”俞康轻声问道,他觉得这种可能性最大。

“我研究过很多年来所有能查到的预报失误的案例。”江哲心古怪地笑了笑,“南海石油平台事故和岱山县一艘小型拖网渔船的倾覆当然不能相提并论,在资料库里必然查得到。当时那算是一起气候预报失败的典型事例。”

“人们毕竟没有完全弄清楚地球大气的运行规律。”俞康点了点头,“以人类目前的技术来看,对于气候的长期变化只能做一种模糊趋势的判断。其实按照严肃的混沌理论来看,这本身就是永远也做不到的事情,只能说我们可以不断接近……那个目标。”俞康的潜台词非常明显,他基本可以猜到江哲心一定是在学术上有了某种发现,而这种发现涉及全球气候变暖的预测。

其实从专业角度来说,任何预测长期气候变化的理论本身必然存在诸多不确定性,严肃的气候学家都非常慎于做长期气候预测。但现在的情况显然早已超越了纯粹学术的范畴,世界大国间围绕气候问题展开层层博弈,已经将这个领域变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这并不是危言耸听,只要稍稍计算一下碳排放量小数点后每一位代表着多少国民生产总值,就知道为何所有国家都在这个问题上干戈相向、寸土不让了。

江哲心注视着俞康,目光灼灼,“你无非是想告诉我:无论我看到了什么东西,由于气候问题的极端复杂性,我的任何发现都只是某种不确定的可能性而已,所以我不应该让自己陷进去。是这个意思吧?”

俞康沉默了一下,点点头,算是承认,“不管怎样,这一次你并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的后果。常言道,退一步海阔天空,而且我的确认为,你就算真的有所发现,也根本无法保证它就是正确的,在气候问题上没有绝对的真相可言。”

“真相。”江哲心慢悠悠地重复了一句,“说起来很奇怪,本来世上最简单的东西就是真相,因为它就摆在那儿,而且只有一个。但真相又是世上最复杂的东西,因为有无数个理由会让人无视它的存在,甚至故意抹杀它。”

俞康一滞,他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作为气候专家,他当然知道关于“全球变暖”的确还存在某些分歧,但任何复杂问题都不可能毫无争议,要等到一切都明白无误也许就太晚了,所以现在科学界认可“全球变暖”趋势的意见是绝对主流。但是,江哲心似乎另有所指。

俞康决定再做一些努力,“你刚才正好说到了点子上。我承认世界上也许存在唯一的真相,比如说在数学那样的领域。但我们不是数学家,我们面对的本来就是某种天然不确定的对象。说得难听一点儿……”俞康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开口道,“在这个领域最重要的不是真相或者说真理,甚至这个领域里真理也许并不存在。我们都知道著名的蝴蝶效应:一只南美洲亚马孙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实际上混沌作为一门学科本身就起源于天气预报。这就好比对着同一朵白云,有的人说它像山,有的人说它像海,每个人从各自的角度都能看出不同的东西来,而且他们都遵循着内心的真实感受。所以在这个领域最重要的不是某个确定的真理,而是别的一些东西,那些更实际更有用的东西。”

“你指什么?”江哲心饶有兴致地问。

俞康顿了一下,“我不妨直说,比如利益。我不是说你和我的个人利益,而是更高的、达到国家层面的那种利益。有些话我从没对人说过,但是你知道吗,虽然我在各种场合谴责过美方代表,并且敦促他们早日签订气候公约,但是我个人在内心里却隐隐希望他们一直这么强硬下去,至少在我担任外交部应对气候变化谈判特别代表助理的任期内能够这样。”俞康的目光里流露出关心,“我只能这样说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江哲心看了眼手里的杯子,从瓶里倒出最后一点酒,“我知道你是好意,希望我蹚过人生中遇到的这次湍流。”江哲心的声音变得有些低回,“在知道有录音的情况下你还能说这些话,老实说我很感谢你。”

这时一名工作人员赶过来,贴着俞康的耳朵说了句什么。

“团长要见我。”俞康歉然地点点头。

江哲心理解地点头,“他是在关心你,不希望你说太多。”

“记住我的话吧。当面对一个无所谓确定真理的领域,只有我们的选择才是有意义的。”俞康起身看了看表,“作为同事和朋友,我真的想帮你,但是你也要放弃某些……偏激的观点。”俞康猛然转身,他觉得自己该说的都说了,内心变得轻松许多。

江哲心有些放浪形骸地靠在椅子上,注视着俞康离去的背影,他突然大声说道:”如果真理就在那里呢?准确的、确定无误的真理。”

“你说什么?”俞康回头,难以置信地盯着江哲心,沉默了好几秒。末了,他露出微微不以为然的表情,“别忘了,虽然我隶属外交部,但专业上我是你的同行。虽然我们对大众宣称我们掌握着天气的运行规律,但你我都知道那些结论充其量只算得上比较可靠的经验,离‘真理’的标准还差得很远呐。”

“三亿年。”江哲心突然说出一个古怪的词。

“你说什么?什么三亿年?”俞康应该听得很清楚,只是脑子一时转不过弯。

“那就是真理,是人类注定的命运,无可逃避。”江哲心嘴角向上抽动了一下,像是一个奇怪的笑容,但是他的眼睛里却只有无比浓浊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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