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古代震旦纪中晚期。天年纪元前 3 年冬至日】

这里是冈瓦纳古陆西南缘浅海,七节正从一次短寐中苏醒,雨后初霁的阳光给它注入了新的活力。大群蓝绿菌漫无目的地从旁边飘过,对七节而言,这是无法抗拒的诱惑。相对于蓝绿菌,七节是硕大无朋的存在,当它鼓动由双胚层细胞形成的开口,一股混合着海水的美味菌汤便畅快地涌进腔室。七节单纯地享受着这些比自己细小万倍的尘埃生物所带来的阵阵满足感,它并不明白食物带来的温暖其实是源自海水上方那团炽烈的光球。现在,距离这颗蓝色星球上的某种生物能够认识到这一点还有七亿五千万年。

虽然没有这样的认识,但不可否认,七节是出类拔萃的奇迹。只是七节自己对此毫无概念,它所知的仅仅是,这个世界似乎由无穷无尽的食物堆砌而成。倘若七节具备足够的智慧,它一定会认为自己身处后世《圣经》中描述的“流着蜜与奶”的迦南圣地。虽然生命已经在这颗星球上诞生近三十亿年,但所有的陆地仍旧一片荒芜,而海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是一锅单细胞菌藻的浓汤。那些存在了漫长岁月的生命体一个个看上去仍然是数学上的零维点,连一维的线都没有,更不用说三维的复杂个体。如果某位观察者每年给这颗蓝色星球拍一张全景照片,得到的结果肯定会令他感到乏味,因为拍摄出的几十亿张照片在生命的层面上总是无比雷同而单调,几乎无法区分出照片的次序。

不过,这幅沉闷的图景在距今大约十亿个黑夜和白昼交替的瞬间发生了奇异的改变——纠缠在某个细菌体内的若干条碱基片断在分裂时发生了不同寻常的错误,按照此前的经验,这种错误总是带来致命后果,意味着某条已经绵延了许多年的生命链将戛然断裂。但意外的是,这一次的错误似乎有些不同,它成为了某种契机,进化之路突然在此分出全新的岔道,朝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前进……

七节的身长超出了一百颗沙粒,这是个多么可怕的数字。在那些尘埃般的原生生物面前,七节是当之无愧的巨无霸,它的族类毫无悬念地占据了星球食物链的顶端。七节的呼吸跌宕有致,节肢身体有节奏地振荡着周围的海水。这是一个划时代的变革,生命从此不再是完全地随波逐流,而是第一次拥有了主动支配周边物质的能力。现在,这颗星球上已经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七节享受今天,并且朝着美妙的明天前进。星球的大部分表面被液态水覆盖着,在这片浩瀚无垠的领域里,七节的族群已经是无可争议的王者。总有一天,当七节们变得更加强壮、更加聪慧之后,它们将冲破重力的藩篱到达高处的陆地,在那片摆脱了液态水的制约从而可以燃起大火的地方,七节们又将创造怎样的奇迹?

世界多么美好!如果七节能够发声的话,它一定会放声大笑——为宇宙的恩宠,为造物的奇迹。

但是,这一切都是错觉。

就在七节的祖先刚从细菌浓汤当中挣脱出来不久,另一场宿命已经在超出一切想象的时空发生。那是真正的宿命,没有理由,无须解释。在七节迄今为止的生命中,它能感知的只有周围这一片温暖的海水,这就是七节的全部世界。但是,在海水世界之上,在无际云层之巅,甚至在天空中那颗永恒光球的控制能力之外……总之,在远远超出七节理解能力之外的某处,宇宙中遵循严密数学规则的力量早已经扭结纠缠了无比漫长的时光。现在,这种力量将彻底改变七节族群的命运。

三百万年来,七节的族类已经更替了几千万代,它们变得更庞大、更灵活、更敏捷、更凶猛。但是,时间不够,真的不够……三百万年太短太短,短得让七节们不够庞大、不够灵活、不够敏捷、不够凶猛。从之后的历史来看,七节的族类根本还来不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厄运卷入了永恒的黑暗。当然,七节不可能知道这一切,它只有最原始的神经网,连神经节都还没有产生,更遑论大脑。七节的神经传导甚至没有方向,对于来自任何方位的外来刺激,七节的表现都是全身所有部位在一瞬间同步收缩,就像后世一种叫作水螅的动物那样。不过,这种心智上的蒙昧对七节们来说未尝不是最好的结果,至少,它们不会体会到七亿五千万年后这颗星球上的另一种生物面对相同命运时的那种痛苦。当无可抵挡的厄运降临时,无知是一种多么奢侈的幸运啊。

七节继续着自己悠游的行程。正常情况下,在它剩下的几个月生命里,这个世界并不会有什么不同。周围的洋流带来了族群散发的信息,在七节的神经网里激荡起一个尖锐的脉冲。本能的愉悦让七节开始轻快地扭动身躯,它没有注意到海水里冒出的古怪气泡。

在七节身下几百米处的海底,一头怪兽正在苏醒——两个板块已经相互咬噬了上千年,累积起的能量即将引发一场小规模的地震和熔岩喷发。如果七节在几个月后寿终正寝、腐烂为尘,它的故事会永远沉沦,但是因为这场小小的灾难,七节的故事将在七亿五千万年之后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