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时35分。好像有一只大拇指伸进了太阳的边缘,越来越深,越来越深……看上去真迷人……

  4时41分。正好移到一半距离。地球完美的黑色半圆形——从太阳上咬了一口。好像某种疾病正在一点一点地蚕食太阳……

  4时48分,初切完成3/4。

  4时49分30秒,录像机又调到高速。

  与太阳边缘相接触的那条线正在快速地退缩。现在成了一条几乎看不见的黑线。几秒钟后,整个地球将重合在太阳上面。

  现在我能看见大气效果了。一层薄薄的光晕环绕着太阳里的那个黑洞。我颇感惊异地想到我正在观看晚霞——和朝霞的光辉——就在这个时刻围绕整个地球而发出的……

  初切完全——4时50分05秒。整个地球移到了太阳的表面,映衬出黑色圆盘形轮廓。它看上去比我预期的还要大,很容易被误看做一个中等大小的太阳黑子。

  当月亮以太阳宽度的一半距离尾随地球出现时,6小时内将没什么可看的了。我将把记录的资料发射到月球的通讯站,然后尽可能睡上一觉。

  我的最后一觉。不知道是否我会需要吃药。浪费这最后的几个小时似乎有点可惜,但是我想要保存我的体力——和我的氧气。

  我想是约翰逊博士说过这样的话:最能让一个人安下心来的莫过于知道他早晨将会被绞死。他究竟怎么知道的?

  星历表时10时30分。约翰逊博士说对了。我仅吃了一丸药,而且不记得有任何梦。

  这个该死的人还胃口大开地享用了一顿早餐。把这部分切掉……

  回到望远镜前。现在地球经过太阳中心的北部,通过了一半。10分钟后,我该看见月亮了。

  我已经把望远镜的焦距调到了最高档——2000。图像略略有些模糊,可仍旧相当不错。大气光晕十分清晰。我希望能看见地球阴暗面的那些城市……

  没有运气。可能云太多了。有点可惜。理论上是可能的,但是我们从未成功过。我希望……没关系。

  10时40分。录像机调至低速。希望我正观看的地方位置正确。

  还有15秒。录像机调至高速。

  该死——错过了。不要紧——录像机将会抓住准确的时刻。太阳的侧面已有了一个小的黑色凹口。初亏应该是在大约星历表时间10时41分20秒。

  地球和月亮之间的距离可真长。它俩之间的距离是太阳宽度的一半。你不会认为这两个星球彼此有什么关系。你由此可知太阳真正有多大……

  10时44分。月亮有一半已进入太阳边缘。在太阳边缘上咬出了一个小小的轮廓清楚的半圆。

  10时47分05秒。内切。月亮离开边缘,完全进入太阳。别以为我能看见阴暗面上的什么东西,可我将加大焦距。

  真有趣。

  哦,一定是有人想和我说话。月亮的阴暗面发出小小的光亮。可能是英布利姆基地发射的激光。

  对不起了,各位。我已经说完了再见,并且不想再重做一次了。现在可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尽管如此,光亮还在继续——那个闪烁不定的亮点,来自太阳自身的表面。难以置信的是,甚至在它经过了漫长的距离,光亮仍只有100英里宽。月球通讯站如此不怕麻烦又这样准确地射向我,我想我忽略它应该感到有罪。但是我没有这个感觉。我已经快完成了我的工作,因此地球的那些事情我不再关心了。

  10时50分。关掉录像机。就这样——地球凌日的结束,从现在起还有两小时。

  我吃了一顿快餐并且通过观测镜最后看一眼风景。太阳仍旧高悬,因此没有多大的差别,但是阳光折射出种种鲜明的色彩——红色、粉红、暗红,千姿百态,变幻无穷,在深蓝色天空的映衬下呈现出惊人的美丽。与月亮相比真可谓天壤之别——尽管,月亮也有它自己的美。

  真是奇怪。大家过去都知道火星是红色的,但是我们实际上并没有想到是铁锈般的红。鲜血般的红,像画上的亚利桑那沙漠一样。过了一阵子,眼睛就渴望见到绿色了。

  在北边,色彩有了可喜的变化。伯勒斯山上的二氧化碳雪顶像是白得令人目眩的金字塔形。再一次令人感到惊奇。伯勒斯山高出平均基准面25000英尺,当我还是小孩子时,从不曾料想到火星上有高山……

  最近的沙丘有1/4英里远,并且在它的阴面斜坡上,也有一块块的冰冻。上次风暴时,我们以为它移动了几英尺,但我们不能肯定。肯定这些沙丘一直在移动,就像地球上那些沙丘一样。我想,这个基地将会被覆盖——1000年后再重新出现,或者10000年之后、

  那一片奇异的石林——“大象”“国会大厦”“主教”——仍在保守着它们的秘密,并且取笑我们最初的失望。我们可能发誓说它们是沉积岩。我们多么急切地冲出去寻找化石!甚至现在,我们也不知道形成那个岩层的是什么。火星的地质结构仍是一大堆矛盾和谜……

  我们已经留给未来太多的问题,而且那些后我们而来的人还将会发现很多很多问题。但是有一件神秘的事情我们没有向地球汇报,或者甚至进入飞行日志……

  我们降落后的第一夜,我们轮流值班。布伦南当班时,刚过午夜他就把我叫醒。我很生气——我当班的时间还没到呢——接着他告诉我他看见一道亮光在围绕“国会大厦”基地移动。

  我们观看了至少一小时,直到该我接班。但是我们什么也没看见。不管那亮光是什么,它再未出现过。

  当时布伦南像他们来时一样,头脑冷静,不带幻想。如果他说他看见了一道亮光,那么他就确实是看见了一道亮光。也许它是某种放电现象,要不就是“火卫1号”投在一块被沙磨亮的岩石上的反光。无论如何,我们决定不再提它,除非我们再一次看见。

  因为我独自一人,我经常在夜间醒来并朝那些石林方向看。在“火卫1号”和“火卫2号”的微弱光照下,石林让我想起了一座阴暗城市的空中轮廓,而且它一直保持阴暗。从没有为我出现任何光亮……

  12时49分。最后一幕即将开始。地球已经快要到达太阳边缘了。

  录像机调至快速。

  相切!12时50分16秒。新月形的两道光不再相接。当地球开始移出太阳时,一个小黑点出现在太阳边缘,它正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长……

  录像机调至慢速。距地球完全越过太阳表面还得等上18分钟。

  月亮仍还有一多半路程要走。它还没到达凌日的中点。它看上去像一小块圆墨斑,只有地球的1/4大,而且那里不再有闪烁的亮光。

  哦,我仅剩1/4小时的时间了,在这里我最后的家。时间仿佛加足了马力拼命往前赶。不过,没有关系,现在我已做完了一件事情。我甚至可以休息了。

  我感到自己已经成了历史的一部分。我和库克船长在一起,回到1769年的塔希提岛,正在观看金星凌日。除了月亮尾随在后的景象外,那次凌日看上去一定就和这次完全一样……

  如果在200年以前,库克就知道将来有一天某个人会从外层空间观看整个地球凌日,他会怎样想?我肯定他会大吃一惊——然后兴高采烈……

  但是我感觉自己更像一个尚未出生的人。我希望不管你是谁,你都听见了这些话。或许从现在开始的100年后,当下一次地球凌日发生时,你会站在这个地方。

  向2084年11月10日致意!我希望你比我们运气好。我猜想你将会乘豪华定期飞船来这里。或者你也许就出生在火星上,是个地球外的异乡人。你会知道一些我不可能想象的事情。然而,不管怎样我不嫉妒你,而且如果我能够,我也不会和你互换位置。

  你将会记住我的名字,并且知道我是人类中第一个看见地球凌日的人,而且100年后才会有另一次……

  12时59分。终切一半。地球变成一个完美的半圆——一个覆盖在太阳表面上的黑影。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把那个金色盘子吃掉了一大口,这印象始终摆脱不了。9分钟后,地球将离开,然后太阳将重新完整。

  13时07分。录像机快速。

  地球即将最后离去。太阳边缘上仅有一道浅浅的黑纹。很容易把它错当成正在离开太阳边缘的一个小黑子。

  13时08分。

  再见了,美丽的地球。

  走了,走了,走了,再见,再——

  我现在又平安无事了。测时数据已全部发射回去。5分钟后,这些数据资料就会加入到人类积累的智慧宝库中。而月球站将会知道我坚守住了岗位。

  但是我不会把这盒录音带发送回去,我要把它留在这里,留给下一批探险者——不管他们会在什么时候来。可能是10年,20年。当一个偌大的世界等待探索时,探访故地并没有什么意义……

  但我要把这盒录音带留在这里,就像斯各特的日记留在他的帐篷里一样,直到下一批来访者发现它。但他们不会发现我。

  真奇怪,摆脱斯各特这么难。我想是他给了我主意。

  因为他的身体不会永远冻结在南极的冰天雪地中,孤立于生命与死亡的伟大循环之外。很久以前,那座孤零零的帐篷就开始向大海挺进,几年之内,它便被雪埋没,成为不停地缓缓驶离极点的冰川的一部分。几个世纪后,这位水手将返回大海。他将再一次消失在浮游生物、海豹、企鹅、鲸、南极海洋里各种各样的动物群中,以这些生命形式而存在。

  现在火星上没有海洋,至少50亿年来没有过。但这儿有某种形式的生命,就在那边的“浑沌2号”荒原上。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去那里探查。

  轨道照片上那些移动的斑点,火星整个表面上陨石坑被清除掉的证据,而陨石坑的清除又是靠侵蚀以外别的某些力量完成的。大气取样器捕捉到了长链旋光碳分子。

  当然,还有“海盗6号”之谜。甚至到现在,还没有谁能够弄懂,在那静寂、寒冷的火星深夜,当某种巨大、沉重的东西砸落在这艘探测飞船上时,仪器上最后那些读数究竟能说明什么……

  然而别对我谈论什么在这样一个地方可能存在原始的生命形式,这里存留下来的任何东西都将如此高级,在它们面前,我们可能显得像恐龙一样笨拙。

  在飞船的燃料箱里还有不少燃料,足够我开着火星车游遍这个星球。白天还剩下3小时——时间很充裕,我可以深入峡谷,开到“浑沌”荒原。日落之后,我仍可借助头灯,高速驾车。在火星的两个月亮的辉光下,驱车夜行,会是一件十分浪漫的事情……

  在我离开之前,我必须确定一件事。我不喜欢山姆横尸在外的那种方式。他过去一直都是那么沉着自信,那么优雅自如。因此现在情形如此狼狈,看上去似有不妥。我得对此想点办法。

  我不知道,我不穿宇航服能否走上300英尺远,步履缓慢而平稳,正和他所做的那样,走向尽头。

  我一定试着不去看他的脸。

  就这样。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准备出发。

  我感觉非常舒畅,甚至是心满意足,现在我十分清楚我要做什么。昔日的梦魇已丧失了它们的魔力。

  真的,我们都独自死去。在远离家乡5000万英里的地方,结局并无两样。

  我要尽享在那美丽如画的原野上驾车兜风的乐趣。我将怀念所有那些做过火星梦的人——威尔斯和洛威尔和伯勒斯和韦因鲍姆和布拉德伯利。他们全都猜错了——但现实的奇妙、美丽,正和他们想象的一样。

  我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在等待着我,我可能永远也看不见了。但在这个贫痔的世界上,一定是极其缺乏碳、磷、氧、钙。我可以为其所用。

  当我的氧气报警器在那阴森森的荒原上某个地方发出最后一声砰响时,我要体面地结果自己。一旦我发现呼吸困难,我就要离开火星车,开始步行,把一组放音器插入头盔并开到最大音量。

  就纯粹的胜利和光荣而言,所有的音乐作品中没有一首能与约翰·塞巴斯蒂安的《D大调托卡塔和赋格曲》相媲美。我将没有足够的时间听完这首曲子。不过没关系。

  约翰·塞巴斯蒂安,我来了。

      1970年2月

《太阳风》作者:[英] 亚瑟·克拉克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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