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安德说。“有意思。”

两人都没有笑。

过了好长时间,奥尔拉多又开口了,他的思绪飘荡到一个对他来说更要紧的问题上。“我不愿意三十年都见不到米罗。”

“那时你就四十二岁了。”

“他回来时跟现在差不多大,二十岁。只有我的一半。如果有哪个女孩子愿意嫁给眼睛会发出金属光的人,到那时我说不定还会结婚。甚至有了孩子。他再也认不出我了,我不再是他的小兄弟。”奥尔拉多咽了口唾沫,“就像他已经死了一样。”

“不。”安德说,“像从第二种生命进入了第三种生命。”

“就是像死了一样。”奥尔拉多固执地说。

“也像重获新生。”安德说,“只要能不断获得新生,偶尔死几回也没什么关系。”

第二天,华伦蒂打来了电话。安德在终端上键人指令时手指都哆嗦起来。不仅仅是一条信息,而是视频电话,通过安赛波传送。昂贵到极点,但这不成问题。卢西塔尼亚与其他人类世界的通讯表面上已经切断,在这种情况下,简居然把这个电话转过来,说明事情极为紧急。安德立即想到华伦蒂会不会发生了危险,星际议会猜出安德与叛乱有关,通过他找到了她。

她老了些。从三维图像上看,特隆海姆凛冽的风霜在她脸上刻下了岁月的印记。但她的笑容还和从前一样,眼睛里闪烁着安德熟悉的亮光。看到在岁月中变得苍老的姐姐,安德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也陷入了沉默,因为安德看上去毫无改变,唤起了留在她记忆深处的往昔。

“唉,安德,”她叹了口气,“我要像你这样永葆青春该有多好啊。”

“我还恨不得老得像你一样美丽呢。”

她笑起来,随即又哭了。他没有。他怎么会哭?离开她不过一两个月,而她则整整思念了他二十二年。

“我想你也听说了我们跟议会闹矛盾的事。”安德说。

“我猜这事儿准少不了你的功劳。”

“只不过碰上了。”安德说,“但我很高兴来到这里,我想留下来。”

她点点头,擦干眼泪。“我猜到了。但我得打个电话弄明白。我不愿意花二十年飞去见你,到了却发现你已经去了别的地方。”

“来见我?”他问。

“你那边那场革命让我的生活变得刺激和忙碌了,安德。二十年抚育家庭,教学生,爱我的丈夫,平静地生活,我还以为德摩斯梯尼的生活从此永远结束了呢。可接着便传来消息:非法接触猪仔啦,卢西塔尼亚发生叛乱了啦。大家议论纷纷。我看出过去那种仇恨又抬头了。还记得从前那些虫族的录像吗?记得它们曾经给人们带来多大的恐怖吗?现在这里到处能看到你们那儿猪仔杀人的影片,就是那些外星人类学家,我记不住名字。但那些图片到处都是,煽动大家的战争情绪。然后又传来了德斯科拉达的事,说无论哪个卢西塔尼亚人离开那个星球去别的世界,就会彻底毁掉那个世界.说那是一种最最可怕的瘟疫——”

“这是真的。”安德说,“但我们正在想办法,让德斯科拉达不会随着卢西塔尼亚人到别的世界去肆虐。”

“安德,不管是真是假,战争就要爆发了。我不像别的人,还记得战争。所以,我让德摩斯梯尼复活了。我发现了一些文件和备忘录——他们的舰队上装备着‘小大夫’,安德。如果他们执意要干,就能把卢西塔尼亚炸个粉身碎骨,就像——”

“就像我从前做过的那样。正是报应不爽啊,你觉得呢?让我也落个同样下场。以剑为生者①——”

【①西谚:以剑为生者必死于剑下。】

“别跟我开玩笑,安德!我现在是个结了婚的中年人啦,没兴趣瞎胡闹,至少现在没有。我写了很多揭露星际议会的文章,以德摩斯梯尼的名义发表。他们正在找我,说这是叛国行为。”

“这么说你要到这儿来?”

“不只是我,亲爱的雅各特把渔船队交给了他的兄弟姐妹,我们买了一艘飞船。显然这儿有些人对星际议会也很不满,帮了我们一把。一个名叫简的人,切入电脑,掩盖了我们的行迹。”

“我认识简。”安德说。

“这么说你真的在这儿也有个组织?发给我一条信息,说我可以和你通话。当时我真是吓了一大跳。你们的安赛波网络不是已经切断了吗?”

“我们的朋友很有本事。”

“安德,雅各特和我今天就动身,带着我们的三个孩子。”

“你的大女儿——”

“塞芙特,就是你走的时候让我成了个大胖子的家伙,她现在快二十二了。非常可爱。还有一个好朋友,孩子们的老师,叫普利克特。”

“我有个学生就叫那个名字。”安德说,想起了两个月前的那场讨论。

“哦,对了,那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安德。不着急,你还有二十二年的时间准备迎接我。说不定还要更长些,三十年左右,我们得做几次空间跃迁,第一次先朝别的方向跃,让他们猜不到我们是去卢西塔尼亚。”

到这儿来。三十年后,到那时我比现在的她更老。到那时,我会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们,到那时他们都已经长大成人,和她现在的孩子们一样大。”

他想起了娜温妮阿,想起了米罗,想起给虫族女王找到孵化地点那天奥尔拉多说的话。

“如果我送哪个人去和你们会合,”安德说,“你会介意吗?”

“跟我们会合?在太空里?不。不用派人来接我们,安德,牺牲太大,太不值得了。我们有电脑导航,不用再——”

“不,不是为你们,虽然我很想让他见见你。他是这儿的一个外星人类学家,在一次意外中受了很重的伤,脑损伤,有点像中风。有个我信任的人说,他是卢西塔尼亚上最聪明的人,但因为伤势,他跟这里的一切工作都断了联系。我们以后会需要他的。他是个非常好的人,能在你们旅途的最后一周教会你们不少东西。”

“你的朋友能不能替我们设定航线,安排飞船会合点。我们虽然也是驾船的好手,但驾的是海船。”

“你们启程后,简会更新你们飞船电脑里的资料。”

“安德,对你是三十年后,但对我,我几星期后就能见到你了。”她哭了起来。

“说不定我会和米罗一同上路,来接你。”

“别!”她说,“等我到你那儿的时候,我巴不得看到你跟我一样老皮皱脸。要是你还跟现在终端上这个三十岁的毛头小子一样,我可受不了。”

“三十五喽。”

“老老实实等着!”她下命令了。

“好吧。”安德说,“还有,米罗,就是那个我派到你那儿去的小伙子,请把他看作我的儿子。”

她郑重地点点头,“现在可真是危难时刻啊。我真希望彼得在。”

“我不希望。如果这儿这场小小的叛乱是他挑起的,到头来他非当上所有人类世界的霸主不可。我们其实只想他们别管我们的事。”

“想要这个,却不想要那个,恐怕这是不可能的。再见,我亲爱的弟弟。”

他没有回答,只注视着她,望着她,直到她狡黠地一笑,切断了通讯。

安德用不着把飞向太空的事告诉米罗,简已经全都告诉他了。

“你姐姐是德摩斯梯尼?”米罗问。

安德现在已经习惯了他含混不清的声音,或许他现在说得更清楚些了?现在听起来已经不难听懂了。

“我们是个天才家庭。”安德说,“希望你喜欢她。”

“我希望的是她喜欢我。”米罗笑道,不过看上去颇有几分担心。

“我告诉她,”安德说,“让她把你看作我的儿子。”

米罗点点头,“我已经知道了。”突然,他带着点挑战的口气说,“她把你们的对话记录给我看了。”

安德觉得有点不舒服。

简的声音在他耳朵里响起,“我应该先征求你的同意,”她说,“可你自己也知道,你会同意的。”

安德介意的不是隐私问题,而是简与米罗如此亲密。习惯起来吧,他对自己说,她现在照料的人是他。

“我们会想念你的。”安德说。

“会想念我的人已经开始想念我了。”米罗说,“他们觉得我已经死了。”

“我们需要你活着。”安德说。

“可等我回来时,我还是十九岁,还是脑损伤。”

“你还是米罗,还是那么才华横溢,我们也还是那么信任你,爱你。叛乱是你开的头,米罗,围栏也是为你倒下的。不是为了什么伟大的理想,而是为你。别辜负我们。’’

米罗笑了,但安德说不清笑容中的那一丝扭曲是因为他的瘫痪,还是表示那是个痛苦、恶毒的笑。

“告诉我一件事。”米罗说。

“就算我不告诉你,”安德说,“简也会的。”

“不是什么很难回答的问题。我只想知道,皮波和利波为了什么而死,猪仔们又为什么给予他们荣誉。”

安德比米罗自己更加明白他的问题的含意,他明白眼前的小伙子为什么如此关心这个问题。米罗是在翻越围栏几个小时前刚刚知道利波是自己真正的父亲,然后,他便永远丧失了将来。先是皮波,接着是利波,最后是米罗,父亲、儿子、孙子,三代外星人类学家为了猪仔丧失了自己的未来。米罗希望明白前辈们为什么而死,借此明白自己牺牲的价值。

问题是,真相也许会让米罗觉得所有这些牺牲其实全无价值。于是安德用一个问题回答他的问题。“你自己难道还不知道为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