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罗的目的地是猪仔的木屋,他有意选择了一条绕远的路。这是利波教他的。利波本来有一个学徒,就是他自己的女儿欧安达,后来又收下了米罗。一开始他就告诉米罗和欧安达,绝不能踏出一条从米拉格雷直通猪仔木屋的直路。利波警告两人,也许有一天,猪仔和人类之间会爆发冲突,我们不能给大屠杀开辟一条便捷通道。所以米罗今大才会绕着小河对面较高的岸边走。

不出所料,一名猪仔钻出树丛,站在附近盯着他。几年前,利波正是通过这种戒备判断出,女性猪仔必定住在这个方向的什么地方。只要外星人类学家接近这里,男性猪仔总会派出一名哨兵。在利波的坚持下,米罗没有试图深人这个禁止前进的方向。而现在,只要一想起自己和欧安达发现的利波尸体的样子,他的好奇心便顿时被压了下去。利波当时还没有咽气,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珠还在动。米罗和欧安达一人跪在一边,握着他血淋淋的手。到这时他才真正死去。利波剖开的胸腔里,暴露在外的心脏还在继续跳动。利波啊,你要能说话该多好.只要一句话,告诉我们他们为什么杀你。

河岸变低了,米罗踩着长满青苔的河中石块,轻快地来到对岸。几分钟后,他从东面走近耶一小块林中空地。

欧安达已经到了,正在教猪仔如何搅打卡布拉的乳汁,做成类似奶油的东西。这一套她自己也是才学会的,试了好几个星期才找到窍门。如果母亲或是埃拉能帮忙就好了,她们对卡布拉乳汁的化学属性了如指掌。但他们不能与外星生物学家合作。加斯托和西达早已发现,卡布拉奶从营养上说对人类毫无用处。因此,研究如何储藏保存这种乳汁只可能是为了猪仔。米罗和欧安达不想冒险,让其他人知道他们违反了法律,擅自干预猪仔的生活方式。

年轻的猪仔们对卡布拉奶浆喜炊得要命。他们编了一段挤奶舞,现在又拉开嗓门大唱起来。呜哩哇啦不知所云,夹杂着斯塔克语、葡萄牙语,还有猪仔自己的两种语言,混合成一片喧嚣的噪音。米罗尽力分辨歌词,里面自然有男性语言,还有些对图腾树讲话时用的树语的片断,这种语言米罗只能听出调门,连利波也译不出一个字眼。听上去全是“米”“比”“吉”的音,根本听不出元音之间的区别。

监视米罗的猪仔也走进树丛,响亮地呜呜着和其他猪仔打招呼。舞蹈仍在继续,但歌声突然中断。曼达楚阿从人群里走出来,走到空地边的米罗身旁。

“欢迎,我—想—见—你。”

这个“我想见你”就是米罗这个词在斯塔克语中的意思。曼达楚阿特别喜欢玩这种把葡萄牙语姓名翻译成斯塔克语的游戏。米罗和欧安达早就向他解释过,他们的名字其实并没有特别的含意,发音像某个单词纯属巧合。但曼达楚阿就是喜欢这个把戏,许多别的猪仔也喜欢,米罗只好认可这个“我—想—见—你”。欧安达也一样,猪仔们管她叫维加,她只能应着,这是发音最接近“欧安达”的斯塔克词,翻译成葡萄牙语就是“奇迹”的意思。

曼达楚阿是个谜。他是猪仔中岁数最大的。连皮波都知道他,经常写到他,仿佛他是猪仔中的要人。利波同样把他当成猪仔中的头目。他的名字曼达楚阿,在葡萄牙土话里就是“老板”的意思。可在米罗和欧安达看来,曼达楚阿好像是最没有权力、地位最低下的猪仔。没有哪个猪仔征求他对某事的意见,猪仔中只有他随时有空跟外星人类学家闲聊天,因为他手中几乎从没什么重要的事可干。

不过,他也是给外星人类学家提供信息最多的猪仔。米罗搞不清楚,不知他是因为把猪仔的事告诉了人类才落得这般处境呢,还是想通过和人类交流提高自己低下的地位。不过这没什么关系。事实是,米罗喜欢曼达楚阿,把这个老猪仔当成自己的朋友。

“那女人逼你尝过她做的难闻的奶浆了吗?”米罗问。

“太难吃了,她自己都这么说。那种东西,连卡布拉的幼崽尝一口都会大哭大闹的。”曼达楚阿笑道。

“你要是把那玩意儿当礼物送给女猪仔,保证她们一辈子都不会跟你说话了。”

“还是得让她们看看,一定得看看。”曼达楚阿叹了口气,道,“她们什么都想看看,东打听西打听,这些玛西欧斯虫。”

又来了,又抱怨起女性来了。猪仔们有时说起女性便肃然起敬,到了诚惶诚恐的地步,仿佛她们是神明似的。可是接下来,某个猪仔就会轻蔑地将她们称为“玛西欧斯虫”,在树干上蠕动的一种虫子。她们的事外星人类学家根本没办法打听出来,有关女性的问题猪仔们一概不回答。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猪仔们连提都没提他们中间还有女性存在。利波曾有一种阴郁的想法,猪仔们的改变与皮波的死有关。他死之前,女件是禁忌,不能提及,只在极少数场合,毕恭毕敬地把她们当成至高无上的神灵时才提起。皮波死后,猪仔们也可以开开“妻子们”的玩笑了,在这些玩笑中间接地表达出他们对女性的向往。可外星人类学家们问起有关女性的问题时,却从来得不到回答。猪仔们表示得很明白,女性不干人类的事。

围着欧安达的猪仔群里传来一声口哨。曼达楚阿立即拉着米罗朝那群猪仔走去,“箭想跟你说话。”

米罗走近猪仔群中,坐在欧安达身旁。她没跟他打招呼,连头都没抬。他们很久以前便发现,男人和女人说话让猪仔看了很不自在。只要有猪仔在场,人类两性之间最好连视线都不要接触。欧安达一个人在时他们和她谈得好好的,但只要米罗在场,他们绝不和她讲话,也受不了她对他们说话。当着猪仔,她连向他眨眨眼都不行,这一点真让米罗受不了。幸好他还能感受到她身体的热量,仿佛她是一颗小小的星星。

“我的朋友,”箭说,“我希望能够向你索取一份珍贵的礼物。”

米罗感到身边的欧安达身体绷紧了。猪仔们很少向他们要什么东西,但只要提出,他们的要求总让人觉得十分棘手。

“你会同意我的请求吗?”

米罗缓缓点头。“但是请你们记住,在人类中间我什么都不是,一点力量都没有。”

利波以前发现,猪仔们一点也不觉得派小角色到他们中间来是人类对他们的侮辱。这种无权无势的形象对外星人类学家们十分有利,有助于他们解释自己所受到的限制。

“这个要求不是来自我们,不是我们晚上在篝火边的愚蠢的闲聊。”

“你们所说的愚蠢的闲聊中包含着了不起的智慧,我真希望能听听。”和往常一样,回答他们的是米罗。

“这个请求是鲁特提出来的。他的树把他的话告诉了我们。”

米罗暗自叹了口气。他不愿跟自己人的天主教信仰打交道,对猪仔们的宗教同样不感兴趣。他觉得宗教中荒唐可笑的东西_人多了,表面上却又不得不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只要说的话不同寻常,特别烦人,猪仔们总会说这是他们灵魂寄居在哪棵树上的某某祖先说的。近些年来,特别在利波死后不久,他们常把鲁特单挑出来,把最烦人的请求栽到他头上。说来也真有点讽刺意味,鲁特是被他们处决的叛逆,现在却在祖先崇拜的信仰中占据了一个这么重要的席位。

不管心里怎么想,米罗的反应与从前的利波一模一样。

“如果你们尊重鲁特,我们也会对他怀有崇高的敬意和深切的感情。”

“我们必须得到金属。”

米罗闭上了眼睛。

外星人类学家长期遵循着不在猪仔面前使用金属工具的政策,结果竟是这样。猪仔们显然跟人类一样,也有自己的侦察员,从某个有利地点窥探嗣栏中人类的工作和生活。

“你们要金属干什么?”他平静地问道。

“载着死者代言人的飞机降落时,地面产生了可怕的热量,比我们生的火热得多。可飞机没有起火,也没有熔化。”

“这跟金属没有关系。飞机有可以吸收热量的护盾,是塑料做的。”

“也许护盾起了作用,但那架机器的心脏是金属做成的。你们所有会动的机器,不管推动它们的是火还是热量,里面都有金属。如果没有金属,我们永远生不起你们那种火。”

“我做不到。”米罗说。

“你是告诉我们,你们要限制我们,让我们永远只能是异种,而永远成不了异族吗?”

欧安达,如果你没有告诉他们德摩斯梯尼的种族亲疏分类原则该多好啊。

“我们不会限制你们。到现在为止,我们给你们的东西都是你们自己土地上出产的,比如卡布拉奶浆。即使这样,如果其他人发现了我们的所作所为,肯定会把我们赶走,永远不准我们再见你们。”

“你们人类用的金属也是我们的土地出产的。我们看见了,你们的矿工从这里的土地里掘出金属。”

这是重要信息。米罗记住了,留待今后研究。围栏外没有哪个地点能看到围栏里的矿。也就是说,猪仔们肯定想出办法钻进了围栏,从里面观察人类的活动。

“金属确实产自土地,但只能产自特定的地点,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出这些地点。还有,掘出来的不是真正的金属,它与岩石混杂在一起,必须经过净化,改变形态。这些过程十分复杂。另外,开采出来的金属都是有数的,哪怕我们只给你们一件工具——一把螺丝刀、一把锯子——别人就会发现,会到处找。但卡布拉奶浆就不同了,没人会搜查奶浆。”

箭定定地注视着他,米罗迎着他的视线。

“我们再考虑考虑。”箭说。他朝日历伸出手,日历把三枝箭交到他手里。

“你们看看,这些怎么样?”

箭的造箭技术很高明,这三枝和他的其他产品一样无可挑剔。改良之处在箭头上,不再是从前那种打磨过的石箭头。

“卡布拉的骨头。”米罗说。

“我们用卡布拉杀死卡布拉。”他把箭交还日历,站起身来,走了。

日历把木质箭杆举在眼前,向它们唱起歌来。歌词是父语。

这首歌米罗以前听过,但听不懂歌词。曼达楚阿有一次告诉他,这是一支祈祷歌,是请求树木的原谅,因为他们使用了不是木头做成的工具。他说,不然的话,树会以为小个子不喜欢它们了。唉,宗教啊。米罗叹了口气。

日历拿着箭走了。那个名叫“人类”的年轻猪仔占据了他刚才的位子,面朝米罗蹲在地上。他把一个用树叶裹着的小包放在地上,细心地打开包裹。

包裹里是一本书,《虫族女王和霸主》,这是米罗四年前送给他们的。为了这件事,米罗和欧安达之间还起了一场小争执。

最初是欧安达惹出来的事,当时她正和猪仔们讨论宗教问题。

也难怪欧安达,当时曼达楚阿问她,“你们人类不崇拜树,怎么还能活下去?”

她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曼达楚阿说的不是木头树,而是神灵、上帝。

“我们也有一位上帝,是一个人,他已经死了,同时又活着。”她解释道。

“只有一个?那,现在他住在什么地方? ”

“没有人知道。”

“那这个上帝有什么用处?你们怎么能跟他说话呢?”

“他住在我们心里。”

猪仃们觉得莫名其妙。

后来利波笑话她,“你明白了吧,对他们来说,咱们深奥的神学理论听起来像是迷信。住在我们心里!这算什么宗教?跟你能看到能摸到的上帝——”

“还能在这个上帝身上爬上爬下,在他身上捉玛西欧斯虫吃,更别提还能把这位上帝砍成几截搭木屋。”欧安达道。

“砍?把上帝砍倒?石质工具、金属工具都没有,怎么个砍法?不,欧安达,他们是用祈祷词儿把它们咒倒。”欧安达没被这句宗教笑话逗乐。

在猪仔的要求下,欧安达后来给他们带去了一本斯塔克语圣经中的约翰福音。米罗执意要同时送他们一本《虫族女王和霸主》。 “圣约翰的教导中没有提到外星生命。”米罗指出,“但死者代言人对人类解说了虫族,同时也向虫族解说了人类。”

当时欧安达还因为米罗的亵渎神明大为恼怒。可时间还没到一年,他们发现猪仔们把约翰福音当成生火的引火物,而把《虫族女千和霸主》仔仔细细包裹在树叶里。欧安达为此难受了好久,米罗不是傻瓜,知道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在她面前显出得意的样子。

这时,“人类”把书翻到撮后一页。米罗留意到,从书本打开的一刻起,在场的所有猪仔都静静地聚了过来。挤奶舞停止了。

“人类”抚摸着最后一段文字,轻声道:“死者的代言人。”

“对,我昨晚见过他了。”

“他就是那个真正的代言人,这是鲁特说的。”米罗告诉过他们,代言人很多,《虫族女手和霸主》的作者早就去世了。但是,他们显然仍旧不愿放弃幻想,一心指望来这里的代言人就是那个人,写出这本圣书的人。

“我相信他是一位十分称职的代言人。”米罗道,“对我的家人很好,我觉得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他什么时候到我们中间来,对我们说话?’’

“这个我还没问过他。这种事我不能一见他的面就说,得慢慢来。”

“人类”把头歪在一边,发出一声响亮的嚎叫。

我死到临头了吗?米罗心想。

不。其他猪仔轻轻触摸“人类”,帮助他把书本包好,捧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