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落在房顶上的那艘浮艇是宽型载客艇,不过也只够搭乘两个人。被它扯破的布条随风飘舞着,透过那个洞,能看见外面深蓝色的天空里没有一颗星星,而漾起一波波涟漪的生命潮涌则显露出紫红色。

起义军包围了浮艇,刀剑出鞘。一侧的舱门打开,一个女人走了下来,抬起了双手。她有些年纪了,头发里夹杂着灰白色,眼神里却没有一丝投降的意思。

“妈妈?”奇西说。

奇西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她的母亲也拥抱着她,但同时越过女儿的肩膀打量着四周的起义军,视线最终定格在阿珂斯身上。

他感到身上一阵不适。阿珂斯原本以为,如果能再见到她,她的出现会让他重拾孩提感受,事实上却是正相反——他觉得自己长大了。还有这庞然的枭狄盔甲,仿佛要保护他、抗拒她一般。他沮丧地想着,要是没穿盔甲就好了,这样她就不会知道自己赢得了这东西。他不想吓到她,或者让她失望,或者别的她不希望见到的一切——不过他也不知道她到底希望什么。

“你是谁?”缇卡问,“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他的母亲放开奇西说道:“我是萨法·凯雷赛特,很抱歉让你们受惊了。我没有恶意。”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知道你们在哪儿,因为我是荼威的神谕者。”她说。而她话音刚落,就像排练过似的,所有起义军全都放下了他们的潮涌之刃。即便是不怎么尊崇生命潮涌的枭狄人,也不敢对神谕者不敬,毕竟枭狄的信仰历史悠久,影响绵延至今。对她的敬畏,尤其是对她所能看见的未来的敬畏,根植于他们的骨髓之中,从来不曾消失。

“阿珂斯,”他的母亲说道,那语气更像一个疑问句,她用的是荼威语,“儿子?”

他曾经很多次想象过再见到她的场景:他会说些什么,他会做些什么,他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但此时此刻,他的感觉竟是愤怒。在被绑架的那天,她没现身,也没找过他,没有提醒过他们,自家门前将会发生那样恐怖的事情,当天他们上学离家之前,她也没有过什么意味深长的告别,什么都没有。

她朝他走过去,把那双粗糙的手放在他的肩头。她穿着破旧的衣服,胳膊肘那里打着补丁,那是他们父亲的一件衬衫。她身上有解忧森地叶子和盐渍果子的气味,就像在家时一样。上一次他站在她面前时,还只到她肩膀那么高,可现在他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了。

她的眼睛里泪光闪闪。

“我想跟你好好解释。”她说。

他也一样,希望能听到解释。不过他更希望她能放弃那对于命运的疯狂信念,她所持有的执念,甚至比对她的孩子们的情感还要深重。但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我失去你了,是吗?”她的声音颤抖着,这缓解了他即将爆发的愤怒。

他弯下身子,将她拉进怀里,都没注意到她踮起了脚尖。

拥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具骨架。是她一直如此瘦削,还是他以为她强壮有力,只因为他是孩子,她是母亲?好像很轻易就能把她挤碎似的。

她左右摇晃着,持续了一会儿。她总是这样,好像要检验一下这拥抱够不够牢固似的。

“您好。”他说。他脑海里只有这一句。

“你长大了。”他的母亲松开他说道,“我已经在幻象中见过这一场景六次之多,却还是想不到你竟有这么高了。”

“没想到我竟能看见您吃惊。”

她笑了笑。

他根本就没有原谅她,半分都没有。但如果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会面,他不希望充斥着愤怒。她用手抚平他的头发,他任凭她那么做了,尽管他知道自己的头发用不着梳整。

伊赛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你好,萨法。”

这位神谕者看向伊赛。阿珂斯无须提醒她不要告诉起义军伊赛的身份,她已经心知肚明,就像以往一样。

“你好。”她对伊赛说,“很高兴见到你。回到家后,我们都很担心你,也很担心你姐姐。”

言辞谨慎,句句双关。荼威很可能已经乱成一团,四处寻找着他们的首相。而阿珂斯则想着,伊赛是不是没跟任何人说起过她要去何处,也没去证实她还活着。也许她只是不够用心。毕竟她不是生长在荼威的,不是吗?她对他们的冰雪之国究竟有多少忠诚?

“那个,”约尔克一如既往地温和,“我们为您的莅临感到荣幸,神谕者。请和我们一起用餐吧。”

“我很乐意。不过我要提醒你们,我是带着幻象来的,”萨法说,“我想你们会对此感兴趣的。”

起义军里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为那些不会讲荼威语的同伴翻译着。阿珂斯得非常专注才能同时听懂两种不同的语言。因为有的东西是流淌在血液里的,而不是经由学习记忆在头脑中。它生来就在那里。

他在人群最后面找到了希亚的身影,她站在起义军和他们刚才出来的那个楼梯间之间。她看起来……是的,看起来有些害怕。是因为见到了神谕者?不——是因为见到了他的妈妈?一定是。

让这个女孩去行刺自己的哥哥,或和什么人角斗,至死方休,她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见到他的妈妈却让她害怕了。他笑了。

其他人都回到了炉子边,起义军之前已经生起火来取暖了。当阿珂斯在楼上帮希亚梳洗的时候,他们已经又从其他的房间里拖来几张桌子,有六七种完全不同的款式:一张是金属方桌,一张是长条的木桌,另一张是玻璃的,还有镂刻的。桌子上放着食物:煮熟的盐渍果子、风干的肉条,面包正在噼啪作响的火上烤着,还有些炙烤的夜珠壳——他从来没试过这道菜。食物旁边是几碗冰花,留待搅拌冲泡,也许是等着阿珂斯来做,他还是挺了解约尔克的。这一餐不如他们前一晚精致丰盛,但也足够好了。

他还没有向母亲引荐希亚,她就看见她了,径直朝她走了过去。但是此举也没能减轻希亚的紧张恐惧。

“诺亚维克小姐。”他的母亲说道,声音似乎略有些哽咽。她歪着头,看着希亚脖子上的银肤布。

“神谕者。”希亚向她点头致意。阿珂斯从来没见过希亚主动向谁俯首鞠躬。

一道阴翳在希亚脸上绽开,随后散开成三条浓黑的线,蔓延到她的脖子上,像是她把它们吞下去了一般。他把手指搭在她的胳膊肘上,好让她能握住他母亲伸过来的手,而母亲则饶有兴味地看着这轻微的触碰。

“妈,上个星期,希亚把我送回了家。”他说。他不太确定,关于希亚,关于这段时日,除此之外还应该说些什么。那孩提时代就有的脸红的毛病又回来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后面开始发热,努力地想要遏制住它。“她为此付出了很大代价,您能看到的。”

他的母亲又看了看希亚:“诺亚维克小姐,非常感谢你为我儿子所做的一切。我期待日后能知道那背后的理由。”

萨法带着奇怪的笑意转过身去,伸出胳膊挽住了奇西。希亚和阿珂斯落在后面,踟蹰不前,挑起了眉毛。

“那是我妈妈。”他说。

“我知道,”她说,“你……”她用手指在他耳后蹭了蹭,那儿的皮肤正发烫。“你脸红了。”

阿珂斯已经尽力想要止住它了,可是那发烫的感觉还是蔓延到了他的脸上,他知道自己这会儿一定是个大红脸。现在他都这么大了,还是这样吗?

“你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关于我的事。你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才会脸红,我注意到了。”她的手指拂过他的下巴,“没关系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妈妈解释我自己。”

他有点儿茫然,不知该做些什么。冷嘲热讽开玩笑吗?希亚不会言辞犀利地压过他的,她似乎知道,那会有些过分。这样简单沉默的理解让他的内心变得柔和了许多。他的手覆上她的手,他的手指交缠着她的,两只手紧紧相握。

“也许这会儿说不是时候,但我可能真的不太善于吸引她、取悦她。”她说。

“那就别去取悦,”他说,“她确实不容易被谁吸引。”

“小心点儿,你并不知道我可以多不吸引人。”希亚把他俩的手放在自己唇边,轻轻地咬了一下。

§

阿珂斯在那张金属桌子旁坐下,挨着萨法。如果海萨人有制服的话,她正穿着一身:裤子是用厚而结实的料子制成的,或许里面还加了保暖的衬里;靴子的鞋底带有小钩子,用来钩住冰面,保持平衡;头发向后梳起,系着红色的发带——他认出来,那是奇西的。她的额头添了几道皱纹,眼睛周围也是,仿佛这几季从她身上夺走了些什么。当然,确实如此。

在他们周围,起义军围坐在一起,互相递着装满食物的碗盘、空碟子以及餐具。缇卡今天戴着一只印花的眼罩,约尔克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的,扎尔把他的乐器放在腿上,下巴支在上面。三个人坐在对面。

“先吃饭,”萨法说道,她发现这些起义军在等着她,“后预言。”

“当然,”约尔克笑着说,“阿珂斯,你能帮我们做些有助于放松的茶吗?”

这是预料之中的。在他的母亲驾驶着一艘荼威浮艇撞上天花板之后,阿珂斯完全不介意被他们派活儿。其实他很希望手里能干点儿什么。

“可以啊。”

他往壶里注满水,吊在炉子上方的钩子上,然后站在台案的另一头配制混合茶饮,尽可能地倒满所有的杯子。他为大部分人准备的都是抑制兴奋、放松精神的配方,好让他们能又精神又平和地聊天。不过他给希亚配制的是止痛剂,给自己的则是镇静剂。当他站在那儿,手指在冰花碗里搅拌的时候,他听见妈妈正在和希亚说话。

“我儿子很热切地希望我见见你,我能肯定,”他的母亲说,“你一定是个很好的朋友。”

“呃……是的,”希亚说,“我想是的。嗯。”

你想是的,阿珂斯强忍着才没翻白眼。他已经给了她足够清楚的称谓,就在楼梯间那里说的,可她还是不太相信。太过于确信自己的不堪,就会导致这样的问题——当别人不这么看时,你便会认为他们在说谎。

“我听说你有一种可以致人死亡的天赋。”他的母亲说道。看吧,阿珂斯已经提醒过希亚了,萨法确实不怎么讨人喜欢。

他瞥了一眼希亚,看见她把戴着护甲的左臂抵在肚子上。

“我想是的,”她说,“不过我对此并无热切激情。”

壶嘴里冒出了蒸汽,但这个热度还不够阿珂斯用来泡茶。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沸腾得如此之慢。

“你们两个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他妈妈说。

“对。”

“是你帮助他在这几季活下来的吗?”

“不是,”希亚说,“您的儿子是靠着自己的意志活下来的。”

他妈妈笑了:“你好像很是戒备。”

“别人的能力不该归功于我,”希亚说,“我只管我自己的。”

他妈妈笑意更浓了:“你还有点儿傲气。”

“更难听的我也听过。”

水开了。阿珂斯从炉子旁边拿过木头把手,钳住火上的壶,将水注入一个个杯子。伊赛走过来拿起一杯,踮起脚尖,对阿珂斯耳语道:

“就算你现在还没注意到,也会慢慢发觉,你的女孩和你妈妈是非常相似的一类人。”她说,“要是这无可反驳的事实吓着你了,我可以等一等再说。”

阿珂斯看着她:“这是您的幽默感吗,首相大人?”

“我的幽默评论偶尔也很受欢迎。”尽管茶很烫,她还是啜了一口,似乎也没被烫着。她把杯子抱在胸前,接着说,“你小时候,和我姐姐很熟?”

“埃加和她更好,”阿珂斯说,“我不太爱说话。”

“她常常谈起他。”伊赛说,“他被掳走的时候,她伤心极了。后来有一段时间,她离开了荼威,帮我从这小插曲中恢复。”她用手在脸前挥了挥,指着那道伤疤。“如果没有她,我也不能这么快就好了。那些议会总部里的傻子根本不知道要拿我怎么样。”

议会总部,对阿珂斯来说,那只是一个存在于“听说”里的地方:行驶在环日轨道上的巨型飞船,搭乘着一堆优柔寡断、毫无建树的大使和政客。

“看起来你跟他们还是挺合拍的。”他毫无赞美之意,她也没把这话当作褒扬。

“我并不完全是看起来的样子。”她耸耸肩说。她曾经在施萨的医院里穿着油光锃亮的鞋子,他想,但如今她也没抱怨过简陋的条件。如果她真如自己所说,前半辈子是在小巡逻艇中度过,穿梭在太空里的话,她因此没有名门贵族的习气,才是逻辑清晰的。可是要从她身上分析点儿什么出来真得很难,因为她就像是不属于任何地方,也与任何人都无关。

“好吧,不管你有多了解她,”她说,“我还是……很高兴你能帮我。还有希亚。我可从没想过她也会帮忙。”她抬眼瞥了瞥房顶上的那个大洞。“这一切都是想不到的。”

“我明白这种感觉。”

她的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迟疑了一下才问:“如果你救出了埃加,也没在行动中阵亡,你会和我们一起回去吗?你对枭狄文化的洞察力正是我所需要的,因为就我与他们打交道的经验来说,看法总是片面的。这个你是知道的。”

“您想任用一个命定的叛国者吗?不引起轩然大波才怪。”他说。

“你可以换个名字。”

“我之为我,这是隐藏不了的,”他说,“我也逃脱不了我的命运横亘于极羽边境这一事实。”

她又喝了口茶,神情几乎可用“悲哀”形容。

“你叫它‘极羽边境’,”她说,“和他们一样。”

他完全是无意中这样脱口而出的,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两者的区别:荼威人只是称之为“极羽草原”——就在不久以前,他也是用这个字眼的。

伊赛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放在阿珂斯的脑袋旁边。这着实有些怪异——她的皮肤一片寒凉。

“你要记着,”她说,“这些人不在意荼威人的死活。不管你的血液里是不是残存有枭狄人的基因,你都是荼威人。你是我的人民中的一员,不是他们的。”

阿珂斯从没指望过有什么人会宣明他的荼威身份。事实上,与此相反的事他倒是想得更多些。

伊赛放下手,端起她的杯子回到奇西旁边坐下。扎尔正在为奇西演奏一首曲子,眼神迷离,昏昏欲睡。这场景阿珂斯很熟悉,但对扎尔来说就不怎么好,因为凡是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奇西只想和伊赛一个人聊聊。他能肯定伊赛也这么想。

阿珂斯为希亚端来了止痛剂。她和他妈妈已经谈到了另一个话题。妈妈正用一块面包蘸着盐渍果子的汤汁——面包是用沃阿城外种植的一种作物的种子碾碎烘烤的。这和他们在海萨吃的食物没什么太大不同——枭狄和荼威难得的共同之处。

“我母亲带我们去过一次,”希亚说道,“我在那里学会了游泳,穿着一种抵御低温的特制泳衣。这技能总会派上用场,比如上次星际巡游。”

“是啊,你们去皮塔了,对吧?”萨法说,“你也去了是吧,阿珂斯?”

“是的,”他说,“我的大把时间都花在垃圾堆小岛上了。”

“你见识了整个星系。”她带着一种古怪的微笑,把手探进阿珂斯左臂的袖管里,抚摩着每一条杀戮刻痕,一边数,一边隐去了笑容。

“他们是谁?”她轻声问。

“有两个是袭击了咱们家的人,”他压低了声音,“还有一只奇阿摩,它把它的皮给我做盔甲了。”

萨法飞速地看了希亚一眼:“这儿的人认识他吗?”

“据我所知,他是大批流言蜚语的谈论对象,当然,那些话没多少是真的。”希亚说,“他们知道他能触碰我,会配制强效毒药,是荼威人质,还设法为自己赢得了一身盔甲。”

萨法的眼睛里出现了那种神采——看见预言成真的神采。这让阿珂斯害怕。

“我一直都知道你会如何,记得吗?”萨法平静地说,“你会变成人们盯着看的那种人,而这是你需要成为的样子。但我爱的是你,曾经或未来,不论何种面目。明白吗?”

他有些沉迷于她的凝视、她的声音。就像那时候在神庙里,风干的冰花在四周燃烧,而他正透过烟雾看着她;就像坐在游吟者家里的地板上,看他用水汽编织出过去。人是很容易在这样的奇幻热烈中沉溺的,但阿珂斯已经因为背负着自己的命运经历了太多痛苦,绝不能任由自己含混过去。

“给我个明确的回答,就这一次,”他对妈妈说,“我能救出埃加吗?能还是不能?”

“你救出他的未来,和没救出他的未来,我都看到了。”她说着,笑了笑,又加上一句,“但你永远,永远都会去试试。”

§

起义军聚精会神地围坐着,他们的空盘子堆在大木桌的一边,杯子也差不多都空了。缇卡披着一条毯子——阿珂斯听说那是索维给她绣的——扎尔放下了乐器,就连约尔克也把不安的双手藏在了桌子下面——神谕者正在描述她看到的幻象。阿珂斯从小就看着人们对他妈妈肃然起敬,这回却有些不同。很难讲是什么原因,似乎是他求索的东西更多。

“幻象一共有三个。”萨法说道,“第一个,我们破晓前从这里出发,所以没有人会看到我们穿过屋顶上的那个洞。”

“可是……那个洞是您弄的啊。”缇卡插嘴道。她这么快就忍不住打破敬畏的界限了,阿珂斯想,缇卡看起来不喜欢故弄玄虚。“如果您知道我们要通过那个洞离开,您就不会撞上去了。”

“很高兴你听得懂。”萨法平静地说。

阿珂斯憋着笑,隔着几个人,奇西也是。

“第二个,利扎克·诺亚维克站在漫漫人群之前,烈日当空。”她抬手指向正上方。在沃阿城,正午的太阳更接近星球赤道。“那是一座竞技场,到处是监视器和扩音器。是个场面盛大的公开活动——也许是什么节日。”

“他们明天要表彰一个军团的战士,”约尔克说,“应该是这个——除此之外,在下一次巡游庆典之前都不会有什么大型节庆了。”

“有可能。”萨法说,“第三个,我看到欧力芙·贝尼西特挣扎着想摆脱瓦什·库泽。她在一间牢房里。牢房很大,是用玻璃砌成的,没有窗户,闻起来……”她吸了吸鼻子,好像幻象里的气味仍然停留在空中似的。“是泥土的气味。我想应该是在地下。”

“挣扎,”伊赛重复着这个词,“她受伤了吗?她——还好吗?”

“她的命还长着呢,”萨法说,“至少看起来是。”

“玻璃砌成的牢房——那是中央竞技场的地下监狱,”希亚干巴巴地说,“我就被关在那里,直到——”她停下来,用手摸了摸脖子。“第二个和第三个幻象是发生在同一个地方的。它们是同时发生的吗?”

“我的感觉是这样的,”萨法说,“这些幻象一个个叠加罗列,互为因果。不过我对地点的感知有时候不那么精确。”

她的双手垂放在腿上,滑向口袋。阿珂斯看见她掏出了什么东西,小小的,闪亮亮的,一下子抓住了他的目光——那是一枚外套上的纽扣。它的边缘本来是漆着一圈黄色的,但是因为反复地扣来扣去,颜色磨掉了。他几乎能看见爸爸的手指笨拙地摸索着这枚扣子,咕咕哝哝地抱怨着得代表海萨的冰花产地,参加他姐姐在施萨的军事晚宴。“好像这身衣服就能骗过所有人似的,”有一回,他们在大厅浴室收拾停当的时候,他对他们的妈妈这么说过,“他们只要看一眼我靴子上的冰刮痕就能知道我是冰花田里长大的孩子。”妈妈则只是笑而不语。

也许在另一种可能的未来里,奥瑟·凯雷赛特会坐在萨法旁边,周围也是这一圈奇怪的各色人等。但他能给阿珂斯的确定感,是妈妈永远给不了的——她就是那样一个神经质的先知。也许她此刻掏出这枚纽扣,是想提醒阿珂斯,原本该在这里的爸爸,因为瓦什的暴行,已经不在了。这想法一冒出来,阿珂斯就知道他猜对了,他确定这就是妈妈掏出纽扣的原因。

“您在操控我。”他脱口而出,打断了缇卡正在说的话。他全不在乎,而萨法只是看着他。“把它收起来。我自己好好地记着他呢。”

毕竟,他想,目睹他离开人世的人是我,不是您。

他母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凛冽,仿佛她能听见他的所思所想。不过她还是把纽扣放回了口袋。

这纽扣是个很好的提醒,不是让他想起了爸爸,而是让他注意到妈妈操控人心的能力有多强。如果她要讲述分享她的幻象,那不是因为这些幻象是确切肯定的——就像一个人的命运那样——而是因为她讲出口的幻象是经过挑选的,她挑了她自己想要的那个未来,并且试图把他们都推向那里。如果他还是个孩子,很可能会相信她的判断,相信她挑选出的未来是最好的。但现在,他的人质生涯和他所经历的一切,都让他没那么肯定和轻信了。

“正如缇卡所说,”约尔克打破了这怪异的沉默,“请原谅,我知道欧力芙·贝尼西特是贵国首相的姐姐,但她的生死与我们的利益没有特别密切的联系。我们的目的只是让利扎克·诺亚维克下台。”

“并且杀了他,”缇卡加上一句,“说明白点儿吧。”

“营救一个首相的姐姐对你们没好处?”伊赛强硬起来。

“又不是我们的首相,”缇卡说,“我们也不是一伙儿超级英雄什么的,为什么要为一个陌生的荼威人冒险卖命?”

伊赛紧紧地抿住了嘴。

“这和你们的利益休戚相关,因为那是一个机会。”希亚抬起头说道,“利扎克·诺亚维克是什么时候提出要大张旗鼓地举行公开的官方仪式来表彰参与巡游的士兵的?是在他抓住了欧力芙·贝尼西特之后。他要当着泱泱观众的面杀死她,好证明他能改写自己的命运。他会确保所有枭狄人都能看到这一幕,所以,如果你们要有所行动的话,这就是最好的时机——在所有人的面前夺走他的胜利时刻。”

阿珂斯的眼睛扫过旁边的人,看见伊赛目瞪口呆地松开了手里的杯子,也许是因为希亚能替欧力说话而感到些许高兴。奇西则用手指卷着一绺头发,仿佛根本没在听她们讲话。而希亚声音喑哑,低垂的灯光照着她头上的银肤布,微光闪烁。

缇卡又开口道:“利扎克会被一大群人围在中间,其中大部分都是他最坚定的支持者和最凶悍的士兵。你建议我们采取何种‘行动’呢?”

希亚答道:“你刚才不是自己说了吗?杀了他。”

“噢,好呀!”缇卡狠拍桌子,明显是被气着了。“我怎么没想到可以杀了他呢?多简单啊!”

希亚翻了翻眼睛:“这次你们用不着趁他睡觉溜进他家了。这次,我来向他发起竞技挑战。”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但阿珂斯明白,这沉默背后的原因各不相同。希亚是一个优秀的格斗士,这一点人尽皆知,但利扎克的功夫如何,没人有数——谁也没见过。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希亚要在什么地方向利扎克发起挑战?如何让利扎克接受挑战,而不是直接把希亚抓起来?

“希亚。”阿珂斯开口了。

“他对你施行了尼姆赫拉——虢夺了你的身份、你的国籍,”缇卡抢过话头说,“他没有理由以接受你的挑战为荣。”

“他当然有理由,”伊赛皱着眉头,“他原本可以一知道她有叛心就不声不响地把她除掉,却没那么做。他想把她的耻辱和死亡都在大庭广众之下陈列。这意味着他怕她,怕她有掌控枭狄的能力。如果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向他发起挑战,他不可能往后退。那会让他像个懦夫,他非接受不可。”

“希亚。”阿珂斯又说。这次没有人打断他了。

“阿珂斯,”希亚用在楼梯间里那样柔和的语气回答他,“他不是我的对手。”

阿珂斯第一次看到希亚格斗——真正的格斗——是在诺亚维克庄园的训练室里。她被他弄得灰心毛躁——毕竟她不是个有耐心的教练——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打趴下了。那时候她才十五季岁,行动起来却已经像个成年人了。如今她的胳膊和腿都变得更长而且强壮,功力一定更胜从前。在和她一起进行的所有训练中,他从来没赢过她。一次都没有。

“我知道,”他说,“但以防万一,我们来扰乱他。”

“扰乱他。”希亚重复道。

“你去竞技场,去向他下战书,”阿珂斯说,“我到地牢去——呃,拜赫和我,我们去营救欧力芙·贝尼西特——我们夺取他的胜利,你夺取他的性命。”

这听起来甚至颇富诗意,他是故意这么说的。但是想到自己戴着护封的左臂,将有一道刻痕是为利扎克而来,就一点儿都不浪漫了。希亚的手指抚摩着自己的胳膊,并非是在犹豫,她很清楚这些杀戮刻痕背后的代价,比任何人都清楚。

“就这么定了。”伊赛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利扎克死,欧力芙生,正义显现。”

正义和 复仇——现在要区分这两者的差别,已然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