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用刀子剥下一大片皮肤之后,想要入睡是极其困难的,但我尽了全力。

那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枕头浸透了鲜血,尽管我是侧身躺着的,被瓦什从脖子到脑袋剥伤的那一面没有挨着它。我之所以没有血尽身亡,唯一的原因就是这斑驳的伤口上压了一块缝合布。它是一种欧尔叶的医学发明,可以随着伤口愈合而溶解殆尽——那可不是为我这种重伤设计的。

我把枕套扯了下来,扔到屋角。潮涌阴翳在我的胳膊上缭绕着,刺痛着。在我获得天赋赐礼之后的绝大多数时间里,它们都是沿着我的血管流动的,可以透过皮肤看到。然而当我在那场审讯之后醒过来时——一个士兵说我的心脏曾一度停跳,后来又自己复跳了——这些阴翳变成在我的身体表面盘旋了。它们仍然会带来疼痛感,但强度要小很多。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可随后利扎克就宣布要对我施以尼姆赫拉,让瓦什割下了我的皮肤,就像削水果似的,还要我在竞技场接受挑战,角斗至死,所以我的剧痛一点儿都没有减轻。

他问过我,希望割掉哪里的皮肤,在哪里留下伤痕——其实那根本不能称为“伤痕”,伤痕只是皮肤上的几道黑线,而不是……整块儿的补丁。但尼姆赫拉要的就是血肉模糊,要的就是公开展示,所有人都能清楚看见才行。当时我的头脑已经被怒火烧得迷迷糊糊了,于是就告诉他,凯雷赛特兄弟俩第一次来到庄园的时候,他在阿珂斯的什么地方留了疤,也给我在同样的地方尼姆赫拉——从耳朵到下巴。

瓦什行刑完毕的时候,利扎克却让他继续:

“她的头发也割掉些。”

我极力用鼻子呼吸,因为我不想吐出来。事实上,我已经经不起呕吐了——所剩的一丝一毫力量我都浪费不起。

在我自行恢复的日子里,埃加·凯雷赛特每天都来盯着我吃早饭。他把盛着食物的托盘放在我的脚边,然后站在我对面,靠在墙上,弯腰驼背的,姿势一如既往的难看。今天他的下巴上有一片瘀青,那是我昨天打的。当时我在去往竞技场的路上试图逃跑,走廊上的警卫一拥而上把我拉开了,不过我已经赶在他们之前给了他好几拳。

“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呢,毕竟我昨天暴揍了你一顿。”我说。

“我不怕你,你又不会杀了我。”埃加说。他抽出了自己的刀子,捏住刀尖一甩,让它在空中画了个完美的圆周,又接住,看都没看一眼。

我冷哼一声:“我能杀死任何人,难道你没听过那些传闻?”

“你不会杀了我的,”埃加说,“因为你爱着我那痴心妄想的弟弟,而不是只为你自己考虑。”

我真要笑出来了。我从未想过,说话软绵绵的埃加·凯雷赛特竟然把我看得这么清楚。

“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我了解你,”埃加很突兀地说道,“我想我确实是了解你的,对不对?此时此刻我了解你。”

“我现在没心情跟你讨论‘人们是如何成为自己的’这样的哲学问题,”我说,“但是,就算此时此刻你身体里的利扎克比埃加还多,你也仍然不了解我。你——不管你是谁——都用不着操这个心。”

埃加微微翻了翻眼睛说:“可怜的、被人误解的、特权家族的小姐。”

“你这接收利扎克不想要的记忆的、行走的垃圾桶。”我反唇相讥,“为什么他不干脆杀了我?这些戏剧性的前戏真够他煞费苦心的。”

埃加没回答,因为答案根本用不着说。利扎克之所以还没有杀了我,是因为他需要这么做,在公众面前。也许,我帮助别人刺杀他的事会扩散开来,而在杀死我之前,他需要这些流言蜚语来破坏我的名誉与声望。也许,他就是想看着我痛苦受折磨。

不过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真有必要给我这种没法儿用的餐具吗?”我说着用刀子戳起一整块烤面包,而不是切开它。

“殿下担心你会在合适的时机到来之前就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埃加说。

合适的时机。我在想,是不是埃加选定了我的死法呢?神谕者,总是从一大堆可能性里选出最理想的那个未来。

“用这玩意儿结束我的生命?我的指甲都比它锋利些。”我把那把刀子刀尖冲下往床垫上戳,力气大得床架都晃了起来。刀子躺在那儿,钝得连床单都刺不穿。我缩了一下,不太确定是身上哪部分疼。

“我猜他是觉得你很有创意,能想出办法自尽。”埃加轻声说。

我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向后靠在墙上,胳膊抱在一起。我们正身处一间亮闪闪、明晃晃的牢房,就在中央竞技场的腹地,在看台之下,而那些座位上坐满了渴望看我死的观众。上一场挑战我赢了,可也用尽了力气,今天早上连去趟洗手间都成了壮举。

“真贴心啊,”我说着张开双臂,展示着上面的伤痕,“看看我哥哥多爱我!”

“你在开玩笑。”利扎克站在牢房外说道。我能听见他的声音穿透那道隔开我们的玻璃墙,闷闷的。“想必你是绝望透顶了。”

“不,在杀死我之前玩这愚蠢的把戏,只为了让我看起来很惨,你这行径才是绝望。”我说,“你是怕枭狄人会在我背后团结起来吗?真是可悲。”

“你站起来,我们就都能看见什么叫‘可悲’了。”利扎克说,“过来,该走了。”

“你就不能透露一下我今天面对的是哪一位吗?”我说着用手撑着床架,咬紧牙关用力。

剧痛让我想大喊大叫,得用尽所有力气才能把它堵在喉咙里。但我做到了。

“你就要见到了,”利扎克说,“我很期待——你肯定也如此——最终结束这一切。所以,今天我安排了一场特别的竞赛。”

他穿了一件合成材料的盔甲——是磨砂黑的,比传统的枭狄盔甲更柔韧灵活——还有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靴子,让他看起来比实际上高了些。他的白衬衫配着领圈,一直扣到了脖子下面,与黑色的盔甲交相辉映。这身打扮几乎和他在妈妈葬礼上穿的一模一样——挺合适的,因为他打算今天就送我去死。

“你挚爱的人不能亲自见证,真是种耻辱,”利扎克说,“我能肯定他非常想欣赏这一幕。”

我不断回想起缇卡的母亲——佐西塔走向刑场之前告诉我的话。那时候我问她,为了反抗利扎克而牺牲生命是否值得,她说“是的”。我真希望现在能告诉她,我理解了她的意思。

我高高地仰起下巴。“你看,这些日子我很是困惑,不知道你身上有多大一部分是我哥哥。”我走出牢房,与利扎克擦身而过,凑近他说,“不过,如果你那窃取埃加天赋赐礼的小计划奏效了的话,那你应该心情还不错。”

那一瞬间我能肯定,利扎克的眼神晃了一下,他看向了埃加。

“我懂了,”我说,“不管你尝试了什么,都没成功。你仍然没能得到他的赐礼。”

“把她带走,”利扎克对埃加说,“她这是在垂死挣扎。”

埃加推着我往前走。他戴着一副很厚的手套,好像要训练猛禽猎食似的。

如果我的眼睛可以聚焦,我就能走一条直线,但现在不行,因为我的脑袋和喉咙里面的动脉都在怦怦狂跳。一滴血——嗯,我希望那是血——流过了我的锁骨。

埃加推着我穿过大门,来到了竞技场。我踉踉跄跄地站在那儿。外面的阳光亮得刺眼,天空万里无云,挂着一轮红日。中央竞技场里挤满了观众,他们叫喊着、欢呼着,但我分辨不出他们在喊些什么。

在我对面,等在那里的是瓦什·库泽。他冲我笑了笑,随后咬住了开裂的嘴唇。要是他一直这样的话,嘴唇准会流血的。

“瓦什·库泽!”利扎克宣布道。他的声音通过悬挂在竞技场上方的扩音器放大了。越过竞技场围墙的边缘,我能看见沃阿城的那些石头建筑,用金属和玻璃东修西补,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其中一座有着蓝色的玻璃尖顶,几乎耸入云霄。整个竞技场被力障碍区围了起来,保护这里不受恶劣天气的侵袭——也保证没人逃得出去。我们枭狄人可不喜欢这种角斗游戏被风雨、阴天、溜号的犯人所打断。

“你向叛国者希亚·诺亚维克发起挑战,以潮涌之刃角斗,至死方休!”此语一出,所有人都吼叫着“叛国者希亚·诺亚维克”。我翻了翻眼睛,但是心跳得很快。“她背叛了枭狄人民,这便是我们的回应。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瓦什以他一贯的干巴巴的语气答道。

“拿着你的武器,希亚。”利扎克从背后的刀鞘中抽出一把潮涌之刃,轻轻一转,把刀柄递给我。

我走近他,用意愿在体内积聚起潮涌阴翳,让疼痛随之凝聚而来,皮肤上布满了黑色的斑纹。我佯装要接过那把刀,转瞬之间却用自己的手抓住了利扎克的胳膊。

我想让这些人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货色。疼痛一如往常,从我体内倾泻而出。

利扎克不禁咬着牙齿咝咝尖叫起来,猛力地扑打甩动,想要把我甩开。而我要做的极其简单,就是任凭自己的天赋赐礼恣意流淌,想去哪儿便去哪儿。面对阿珂斯时,我曾尽力把它拉回自己的身体,几乎因此送命。但面对利扎克,我则竭尽全力地将这些阴翳向外推,恨不得全都推到他身上。

这确实丢人。埃加连忙过来抓住我,把我拉开了。

然而,破坏已经不可避免,竞技场中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了我哥哥因为我的触碰而喊疼。他们一下子静了下来,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埃加拽着我向后退,而利扎克已经镇定下来,他站直了,把潮涌之刃收回刀鞘。他一只手拍拍瓦什的肩膀,用极小的声音——只有埃加、瓦什和我能听到的声音说:“杀了她。”

“真是耻辱啊,希亚,”埃加在我耳边轻柔地说道,“我不想看到这种结果。”

埃加退开了,我则挣脱束缚回到竞技场上,喘息粗重。我没有武器了,但以这种方式了结一切,更好。利扎克没有给我潮涌之刃,这就是向在场的所有人表明,他没有给我公平应对挑战的机会。他的暴怒反而彰显了他的恐惧,这对我来说已然足够。

瓦什开始向我走过来,他的动作相当自信,就像个猎食者。一直以来他就令我厌恶,从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如此,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高大挺拔,健壮魁梧,和那些我觉得还不错的人相比毫不逊色。他是个绝好的格斗士,眼睛还是那种少见的漂亮颜色。不过他身上总是带着各种意外的瘀青和擦伤,双手干燥得手指间的皮肤都裂开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是如此的……空洞。不幸的是,这正是他在竞技场上令所有对手胆战心惊的原因。

谋兵布阵吧,现在,我想着。我记起了在训练室里看过的那些来自缇比斯的录影带。那时候我头脑清晰,还学习过他们的“突倾”,那是在格斗时使用的一种非稳定性的动作模式。保持平衡的要诀是让身体的核心部分强壮有力。当瓦什冲着我刺过来的时候,我转身向一旁倾侧,胳膊甩动起来,一掌狠狠地击中了他的耳朵。反作用力引起的振动传遍了我的全身,一波剧痛席卷胸腔,我向后退了退。

我疼得缩了起来,就在这缓和恢复的工夫,瓦什偷袭了我。他锋利的潮涌之刃劈向我的胳膊,鲜血四溅在竞技场的地板上,观众们立刻欢呼起来。

我没理会那些鲜血、擦伤、疼痛,我的身体里充溢着剧痛、恐惧和愤怒。我把胳膊压在胸前。我必须抓住瓦什才行。虽然他没有痛感,但是如果我把足够多的潮涌阴翳送进他的身体,他也活不了。

一块云彩遮住了太阳,瓦什又发起了进攻。这次我闪开了,同时伸出一只手,手指擦过了他手腕的内侧。阴翳跃动,可是要对他起作用还远远不够。他再次挥起了刀,锋刃刺进我的身体一侧。

我呻吟一声,踉跄着倚在了竞技场的围墙边。

这时我听见有人在叫:“希亚!”

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围墙那里的第一排座位上浮现,升起,又落在地面上,双膝弯曲着。我的视野周边弥漫着黑色的阴翳,但我知道他是谁——只看着他朝我跑过来的样子,我就知道他是谁。

一条长长的黑色的绳子垂向了竞技场中央。我抬头去看,原来那遮住太阳的不是云彩,而是一艘金属拼合建造的旧摆渡艇,它锈迹斑斑,更显亲切,亮丽如同阳光,正悬停在力障碍区之上。瓦什两只胳膊抓住阿珂斯,把他猛地摔到墙上。阿珂斯咬紧牙齿,用自己的手抓住了瓦什的手腕。

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瓦什退缩了,放开了他。

阿珂斯冲向我,俯身用一只胳膊搂住我的腰,带着我一起向着那条绳子跑过去。他一只手抓住绳子,绳子立刻往上升起,快得瓦什都来不及赶上来。

四周的人全都咆哮着吼叫着,而他则在我耳边喊道:“一会儿你得自己抓紧我!”

我骂了一句,极力不低头去看那些拥挤满员的座位,想把那些暴怒的观众、远去的竞技场都抛在身后。但这很难做到,于是我把视线聚焦于阿珂斯的盔甲。我双臂环抱住他,反手抓住了他盔甲后面的领子。当他松开手的时候,我紧咬牙关——我太虚弱了,这样根本就抓不住,完全不能承受住自己的重量。

阿珂斯伸出那只刚才搂住我的手,手指靠近了笼罩着中央竞技场的力障碍区。碰到它的时候,它的光更明亮刺眼了,随后闪烁起来,然后便消失了。绳子猛力往上拉起,我忍不住大叫起来,差点儿就要抓不住了。而这时我们已经身在摆渡艇舱内了。

我们进来了,舱内一片静悄悄。

“你让瓦什感觉到疼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抚摩着阿珂斯的脸,指尖划过他的鼻子,压在他的嘴唇上。

他身上已经没有那些青紫伤痕了——那时他蜷伏在牢房的地板上,在我的触碰之下。

“是啊。”他说。

“埃加也在中央竞技场,他就在那儿。你明明可以带他走的,为什么你——”

他的嘴唇——仍然在我的手指之下——弯出一个微笑:“因为我是为你而来,白痴。”

我笑了,朝着阿珂斯倒了下去。我已经一丝力气也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