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星际巡游时,我只有六季岁。

我走到外面,原本期待能走进一片阳光之中,然而笼罩着我的只是巡游飞艇投下的阴翳,它就像一块巨大的云,遮住了沃阿城——枭狄首府。飞艇又长又宽,但总的来说还算是修长的,艇首窗格以防弹玻璃镶嵌,轮廓柔和。金属艇舱因为超过十季的星际飞行而有所磨损,不过那些新换上的金属板还是油光锃亮。过一会儿,我们就会身处其中,犹如巨兽腹中的残羹肉糜。飞艇的后喷射口旁边有一个敞开的通道,我们将从那儿登艇。

大多数枭狄小孩的第一次星际巡游——我们最重大的仪礼——都会在他们八季岁的时候成行。但我是统治者——拉兹迈·诺亚维克的女儿,就得提早两季为穿越星系的第一次巡游着手准备。我们会一直跟随那萦绕星系边缘的生命潮涌,直至它转为最幽暗的蓝色,然后降落在某个星球涤故更新,这便是仪礼的第二部分。

请统治家族及其亲属率先登艇,这是传统,或者至少是从我的祖母——诺亚维克家族第一代枭狄统治者——肇始的传统。正是她宣布必须如此。

“我的头发好痒。”我对妈妈说着,用指尖轻戳脑袋一侧绑得紧紧的辫子。稀稀的几条辫子向后梳起,扭转编结,这样就不会有碎发挡住我的脸。“我平时的发型怎么就不行了?”

妈妈对我笑笑。她穿着一件极羽草织成的裙子,草茎覆在紧身胸衣上,向上蔓延,拢住了她的脸。敖特佳——我的老师,嗯,姑且称老师——曾经告诉过我,枭狄人种植了一大片极羽草,横亘在我们和敌人——荼威人之间,以防备他们入侵我们的领地。妈妈现在就是用她的服饰来纪念这样富有先见之明的决策。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刻意为之,都是为了呼应我们的历史。

“今天,”她对我说,“是你第一次公开露面,所有枭狄人都会瞩目于你,更不用说星系里的其他人了。我们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们只盯着你的头发,所以必须打理好,让它们‘消失’。明白了吗?”

不明白,但我没有再继续追问。我看着妈妈的头发,它们也和我的一样,是浓黑色的,可是质地大不相同——她的头发又厚又密,塞满了发网,我的头发却又细又滑,总是从卡子里跑出来。

“星系里的其他人?”理论上说,我明白星系有多广袤,它包括九个主要的大星国和数不清的边缘小星,还有坐落在月球碎片的冷漠岩石中的国家,以及超大的轨道飞船,大得就像自成一国似的。但是在我个人看来,星系只不过和我所生活的屋子差不多大,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爸爸批准了滚动新闻的转播权,议会星国都能接收到,”妈妈回答道,“所有对我们的仪礼感到好奇的人都会收看的。”

即便在那样的年纪,我也已经知道,没有其他的星球和我们的一样。我知道我们枭狄人是唯一在星系中追随生命潮涌的民族,我们对领地及财产的超然态度也是独一无二的。其他星国当然会对此好奇,也许还有嫉妒。

枭狄人自有史以来便有一季一次的星际巡游。敖特佳曾经告诉过我,星际巡游事关我们的民族传统,而清污除垢则是为了涤故更新——包括过去和未来。但是我听爸爸语带苦涩地提起过,我们“以其他星球的垃圾为生”。他就是有这种剥除美好外表的本事。

我爸爸拉兹迈·诺亚维克走在我们前面。他率先走出诺亚维克庄园的大门,来到沃阿城的街巷上,向大家挥手致意。庞大的人群涌动着,聚集在我们房子的四周,他们一看见爸爸,就爆发出阵阵欢呼。人们摩肩接踵,密不透风,连一线亮光都挡得严严实实,嘈杂刺耳的叫嚷声里,我的思绪也淹没其中,一片混沌。这里是沃阿城的正中心,距离举办角斗挑战赛的中央竞技场只有几条街。街道清洁规整,脚下的路石完整无缺。这里的建筑是用旧物新料拼搭而成的:雕凿平坦的石板,高而窄的门,混搭着虬结的金属制品和玻璃。这博采众长的混合体,在我看来是理所当然的,就像对待自己的身体那样熟悉。我们懂得以旧物之美抗衡崭新,而且兼收并蓄。

激起人群最大声欢呼的是妈妈,而不是爸爸。她迎着那些向她致敬的人,用自己的指尖扫过他们的手,满面微笑。我看着这一幕,心生困惑。人们只把目光凝聚到她身上,满怀深情地唱诵她的名字:伊莱拉,伊莱拉,伊莱拉。她从裙子底边拔下一片极羽草,插到一个小女孩的耳朵后面。伊莱拉,伊莱拉,伊莱拉。

我朝前跑去,跟上我哥哥利扎克。他比我年长整整十季岁。他穿着一件假的盔甲——他还没有为自己赢得真正的、用亲手杀死的奇阿摩的皮制成的盔甲呢,在我们的民族,这样的盔甲乃是身份的象征——看起来比平时更凶。我猜他是故意这么穿的,哥哥虽然个子很高,却像梯子一样瘦巴巴的。

“他们为什么要说她的名字呢,小扎?”我一边问,一边踉踉跄跄地跟上他的步子。

“因为他们爱她,”小扎说,“就像我们也爱她。”

“但他们不了解她。”我说。

“的确。”他明白我在说什么,“但是他们自以为了解,而且有些时候,这就已经足够了。”

妈妈的手指都脏了,因为那些向她欢呼的人都用涂料装饰了手臂,而她用指尖拂过了太多人。我想我可能不会愿意一次触碰这么多的人。

披坚执锐的士兵用身体为我们隔离出一条窄道,护着我们通过。但实际上,根本用不着如此——爸爸所经之处,人群皆向两旁退开,仿佛他是一把劈过他们的刀。他们可能没喊他的名字,但所有人都向他俯首,目光移开不敢看他。这是我第一次目睹,恐惧和喜爱之间、敬畏和爱戴之间的那道界限有多么狭窄微妙,而我的父母正分立两边。

“希亚。”爸爸开口了。我一下子浑身僵硬,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我几乎不能动。他朝我伸出手,我接受了,尽管并不情愿。我爸爸就是那种人人都必须服从的人。

接着他又快又有力地一把把我拉进怀里,吓得我迸出一阵大笑。他一只胳膊就把我扛了起来,仿佛我没有一点儿重量似的。他的脸离得很近,胡子拉碴,还带着植物和燃烧物的气味。这就是我爸爸——拉兹迈·诺亚维克——枭狄的统治者。妈妈有时会用诗一样的语气叫他“小兹”——她还以为没人能听到呢。

“我想你也许希望见见你的人民。”爸爸说着动了动,把我的重量移到肘弯。他的另一条胳膊上,从肩膀到手腕,布满了一道道深色、凸起的文刻疤痕。他告诉过我,这些疤痕记录的是生命。不过我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妈妈的胳膊上也有一些这样的刻痕,但数量还不及爸爸的一半。

“人民渴望强大的力量,”爸爸说,“你的妈妈、哥哥,还有我,都会给予他们所渴望的。有朝一日,你也会的,对吗?”

“对。”我淡淡地说。其实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很好,”他说,“现在挥手吧。”

我微微颤抖地伸出手,模仿着爸爸的样子。人群善意地回应我,这让我惊讶不已,直直地看着他们。

“利扎克。”爸爸说。

“过来,小诺亚维克。”利扎克不用听谁吩咐,就把我从爸爸胳膊上接了下来。他是靠观察人的姿势得出的结论,而我也察觉到爸爸不停地在调整动作。我用胳膊搂住小扎的脖子,爬上他的背,两只脚攀住了他盔甲上的带子。

我低头看着他长出星点痘痘的脸颊,露出酒窝笑了起来。

“准备好撒丫子了吗?”他提高了声调,好盖过人群让我听见。

“撒丫子?”我说着,搂得更紧了。

他的回答就是抓紧了我的膝盖,顺着士兵们辟出的过道一路小跑,又颠又跳地让我爆出一阵大笑。接着,人群——我们的人民,我的人民——也跟了上来。我的视野里满是微笑。

前方有一只手伸向我,我用指尖划过了它,就像妈妈那样。皮肤沾上了汗渍,微微潮湿,我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介意,反而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