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萨根微蹙双眉,冷静地打量着他,在嘴角绽出一丝微笑:“我想,你就是那个大写的他,是主宰宇宙万物的上帝?”

老人平和地微笑着:“对,那是我的一个名字。孩子,我特意来迎接你进入天堂,跟我来吧。”

萨根却没有回应上帝的热忱,他冷静地说:“那么,我想你知道我的名字?”

“当然知道。卡尔·萨根,20世纪美国的科学家。你一生无私无畏,弘扬科学之光,鞭挞伪科学、邪教和一切愚昧的东西。在民众心目中,尤其在青少年心目中,你已成了科学的化身。”

萨根应声道:“那你当然知道我对上帝的态度!非常遗憾,我从不信仰上帝,甚至在我的绝笔中,我还尽己所能,抨击了圣经的伪善和道德悖乱。在圣经这本书里,你似乎算不上一个仁慈的牧民者。你毁灭了诺亚时代的人类,毁灭了所多玛城和俄摩拉城;你纵容雅各,让他欺骗示剑城的男人行了割礼,又趁他们割伤未愈屠灭了全城;你为一个金牛犊(所谓的异教崇拜)杀了三千以色列人,又唆使以色列人屠灭了耶利哥城、艾城和亚摩利五国…圣经中到处是仇杀、灭族、通奸、乱伦。我很奇怪,你怎么好意思把它留给尘世呢。”

听着这些刻薄的评论,上帝微笑不语。萨根想,他很快就会恼羞成怒了,也许他会把死人再杀死一次?但他一无所惧,冷笑着继续说道:

“你派到人世上的牧羊人更说不上是道德的楷模。是否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中世纪的教皇福尔摩苏斯被他的继任者从坟墓中挖出,砍去手足,游街示众。教皇本笃六世、本笃七世、约翰十四世、约翰十六世都被继任者杀死,甚至割耳剜舌。教皇格里高里和英诺森成立了凶残的宗教裁判所,在它肆虐期间,估计有500万人在宗教火刑柱上被烧死,其中包括成千上万的所谓‘女巫’,也包括科学家阿司柯里、布鲁诺、塞尔维等,另有培根、伽利略等科学家被判终身监禁。直到20世纪80年代,罗马教皇才为伽利略和布鲁诺平反…尊贵的上帝呀,我的列举没有谬误吧。请你替我想一想,面对着这些血淋淋的事实,我怎么才能建立起对上帝的信仰?”

他讥诮地端详着上帝。

上帝仍微笑不语,许久,上帝才断喝一声:“那是我吗?那是你们自己!”

卡尔·萨根突然愣住了。

卡尔·萨根沉思着,放眼四顾。黑洞在吞食,空间在流淌,时间在浓缩,光线在扭曲,天尽头露出星系的微光。良久,萨根绽出笑容,迎上去拉住上帝的手:“好啊,你说得对。你用一句话让我顿悟了。我列举的其实并非你的形象,而是我们人类自己,上帝只是人类精神的折射和聚焦。当人类处于野蛮时期时,他们信奉的无疑是一个嗜血者;当人类进入文明时代,上帝也会变得开明和仁慈。我想,此刻在我面前的这一个上帝,一定是非常开明的。”

上帝仍笑而不语,但萨根随即又机敏地转入进攻:“但是,照你的说法,也就否定了上帝的实质性的存在。所以,你只是一个虚幻的偶像,是一个符号和象征,对么?”

上帝狡黠地笑着,避开了正面回答:“我知道不少科学家笃信上帝,他们认为唯有上帝才能管理这个无限的宇宙,使宇宙处处充满秩序与和谐。你不认为宇宙需要一个创造者和管理者吗?”

“一个至高无上的管理者?”萨根答道,“我和所有科学家一样,敬畏大自然简洁的美,相信宇宙到处存在着普适的、严密的、精巧的秩序。比如说,宇宙在150亿光年外的部分仍和太阳系有同样的物质构成,以至于我们用分光光谱就能了解遥远星球的化学成分;那儿的星体同样严格遵循引力定律,使我们可以依据某个星体运行轨道的异常,推算出它身边的黑暗伴星;宇观尺度的星云涡旋和微观尺度的粘菌的集合形状,还有让化学溶液自动变色的别洛索夫——扎鲍京斯基反应,都源于相同的自组织过程;圆周率,这个用割圆术艰难算出来的无理数,可以用一个非常简单的无穷数列1-1/3+1/5-1/7+1/9…来给出精确值,这说明数学‘深处’一定有某种未知的联系;宇宙大爆炸时的极端条件已被物理学和数学所征服,现在,物理学家们可以用电脑模拟出大爆炸的10-35秒后的物质构成,算出最终产物氢氦的丰度是4∶1,算出大爆炸150亿年后宇宙将冷却为-2.7开氏度,而这些理论计算结果都已被观测证实…看看这一切吧,只要了解这些,就会由衷地相信,在冥冥中有一个尽职的、万能的上帝在管理着这一切——当然,这个上帝未免太辛苦了。”

上帝假装没有听出他话中隐含的微嘲,笑着说:“好,那么你已经确认了上帝的存在?”

“不。”萨根心平气和地、但非常坚决地否认。

上帝不悦地嘟囔着:“你真是一个不讲情面的、执拗的家伙。那么,你认为…”

“我不承认是上帝之力。当然,人类还没有能力破译宇宙最后的奥秘,幸运的是,另一个巨系统,即地球的生命系统,人类已接近于认识清楚了。它的复杂性并不亚于整个宇宙。生命系统中同样存在着严密的、精巧的秩序:所有生物的遗传密码都是由DNA(RNA)组成,而DNA归根结底仅仅是腺嘌呤、鸟嘌呤、胞嘧啶、胞腺嘧啶四种代码的不同排列;所有生物,追踪到细胞水平都是极其相似的,所有生物(动物、植物、细菌)的细胞都能互相融合…所以,看来,它们是一个上帝用同一种办法造出来的。据圣经上说,那是你七天的工作成绩。七天!上亿种生物!我想,”他调侃地说,“即使大能如上帝你,那七天也一定累得吐血。”

上帝隐去嘴角的微笑,模棱两可地说:“那是我的本分。”

萨根毫不留情地转了口风:“你先不忙居功吧。很可惜,在20世纪已经没有一个科学家相信生命是你创造的。因为按照奥卡姆剃刀原则,我们只能选取另一种更为简洁的解释:生命是无生命物质用自组织方式产生的,也就是说,是从‘无’中产生的;它是单源的;生命的产生全都遵循同一种简洁有效的法则。有了这三条,就足以解释生物大千世界中的严密秩序——实际上,不严密才见鬼呢。”他直视着上帝,“上帝,你认可这种解释吗?”

上帝并不以为意,宽厚地说:“听起来是与‘上帝造物’同样有力的解释,甚至更好一些。我不必否认它。”

萨根终于笑了,迎上前去与上帝拥抱:“向你致敬,我已经开始喜欢你了,你的确是一个宽厚仁慈的老人。这可真是怪事,恰恰在你坦率地否认自身之后,我才愿意信奉你的存在。”

上帝也笑着紧紧拥抱他:“不奇怪嘛,宇宙本身就建立在悖论之上。你当然知道,量子力学的根基就是最深刻的悖论,即使最严密的科学分支——数学——也不能例外,哥德尔不完备定理证明了,任何公理系统内一定有悖论存在…好吧,”他拍拍萨根的肩膀,“你尘缘已了,随我进天堂吧。”

但卡尔·萨根却挣脱上帝的拥抱,后退半步,再次陷入沉思。

“不,我的尘缘尚未了结。”萨根苍凉地说,“我的思考还没有完成。因为直到病逝,我一直在思考一个更为深刻的悖论。我昼思夜想,不得安宁。”

“噢,是吗?说给我听听。”他含笑望着萨根。萨根转过身,凝望着苍茫天宇:

“我刚才已经说过,宇宙从大爆炸中诞生时,遵循着一个先天的、严密的法则,以至于科学家在150亿年后,可以在实验室里复现大爆炸后的情景。关于这条永恒的法则,也许2000年前一个中国老人的表述更为简洁。这个人叫李聃,又称老子,他…”萨根突然转了话题,问,“中国也在你的疆域之内吗?据我所知,中国人历来缺乏宗教的热忱。”

上帝平静地回答:“噢,当然在我的疆域之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嘛。不过,”他露齿一笑,“中国人是比较挑剔的信徒,在那儿我不得不换几个模样和几个名字。”

萨根会心地笑了,接着说:“老子把宇宙法则称为‘道’,他说:道不死,是为玄牝——大道是永恒的,它是繁育万物的产门。老子又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大道生出浑元之气,再分阴阳,阴阳交合,生出万物。你看,多么简洁深刻的表述。”

上帝颔首说:“噢,一个伟大的哲人。”

“那么,我们就用这个简洁的名词——道——来称呼宇宙最深层次的法则吧。道是不死永存的,道翱翔于物质和时间之外,严厉地监督着万事万物的运行,不管宇宙是在爆炸、在膨胀、还是在走向灭亡——可是到这儿我就搞不懂了!”萨根苦恼地说。

上帝静静地凝视着他,等他说下去。

“因为这种‘道’就其本质而言,是一种信息。可是,信息的载体是什么?在宇宙爆炸前的宇宙蛋里,是一片绝对高熵的混沌,这里没有时间顺序,没有因果关系,它当然不可能容纳这些精确的信息。换句话说,即使是不死永存的‘道’也不可能穿过宇宙蛋中的混沌而延续到过去或未来。那么管理这个宇宙的‘道’是如何产生?是在宇宙爆炸的巨响中随着物质世界而自动诞生的?假如我们这个宇宙在数百亿年后归于毁灭,再次变成一个绝对混沌的宇宙蛋,这个宇宙之道会不会穿越混沌而延续到下一劫?换句话说,下一次宇宙爆炸会不会遵循这一个宇宙的模式?”他苦笑道,“也许我该这样问:上帝啊,请你回答,在下一个宇宙中,上帝是否仍是你?”

他苦恼地看着上帝:“我的智力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许集全部人类的智慧也无法回答。我尽力尝试过,但每种正确的解释都会导出相反的结论。上帝,如果你确实存在,如果你真有大能,请给我一个确切的回答吧。”

长久的沉默。最后上帝平静地重复了刚才的话:“上帝就是你自己。”

卡尔·萨根失望地摇摇头,沉重地说:“其实我已猜到了你的回答。美国物理学家伍德说过,物理学和玄学的区别,在于物理学有一个实验室,因为物理学定律最终要用事实来确认。这是一个犀利的论述,可惜,他没有料到,物理学最终也步了玄学的后尘。宇宙之道是否超然于时间和物质之外是无法验证的。并不是没有实验室。不,有一个现成的实验室,甚至这个实验早在150亿年前就已经开始了,至今仍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可惜,当实验完成时,观察者早就灭亡了,人类永远不可能观察到实验的结局。我一生反对不可知论,但至少在这个问题上,不可知论是稳操胜券的。”

他抱着一丝希望,询问地看看上帝——上帝沉默着。萨根叹口气,踽踽地转过身,俯瞰着脚下的世界。他的后背略显佝偻,他背负着沉重的痛苦,那是思想者的痛苦。上帝眼神古怪地盯着他,然后,上帝目光一闪,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径直穿过萨根的身体。

卡尔·萨根打了一个冷战。他听到上帝的笑声,他感到亿万粒子击中了他身上每一颗细胞、每一颗原子。片刻的震荡后,视界清晰了。他看见了自己的赤脚,看见一袭褐色的麻衣,一双枯瘦的双臂,和自己头上浓如狮毛的长发长须。他发现自己具有天目天耳,可以听到光线的震荡,看到夸克的玩闹。他忽然醒悟到,他已与上帝合为一体。

上帝与我,不,上帝与我们。他聆听着自己的内心,感受到在这个人形宇宙内,有无数思维包在强劲地搏动,有老子、柏拉图、伊壁鸠鲁、阿基米得、伽利略、牛顿、莱布尼兹、麦克斯韦、罗蒙诺索夫、爱因斯坦、波尔、霍金、彭罗斯、萨根…无数的思维汇成了上帝永恒的思索。天地苍茫,宇宙洪荒,也许这些理性思考足够锋利,能穿破宇宙轮回时的绝对混沌而长存。

天一星

“范小姐,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藏着宇宙至宝的行星?”船长哈伦特俯视着飞船下的星球,怀疑地问。舷窗内嵌着一颗千里冰封的荒凉星球,远处一颗老年白矮星有气无力地照耀着它。

“不会错的,就是它了,方位和形态都符合。”宇宙考古学家范天怡满脸光辉。

哈伦特看看身旁的大副肯塞,哼了一声:“范小姐最好能兑现你的诺言——让我的“冥王号”载着满满一船黄金返回太阳系。”

“我当时说的是‘一船珍宝’,并没有专指黄金。”天怡笑嘻嘻地说。

“行啊,钻石也行啊,但最好不要出现另一种结果。我们都是绅士,对女人下不了那个手。再说,相处五年,难免有了感情,说不定你主动往飞船外面跳的时候,我们还得去拉你。”

肯塞鬼笑着加了一句:“没错,船长肯定第一个去拉。”

“那就预先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啦。”范天怡嬉笑着挽住船长的胳臂。

五年前,范天怡来说服这艘超光速飞船前往银河系边缘探险时,曾开玩笑地说过“我以生命担保,会让“冥王号”满载一船无价珍宝返回,否则我就主动‘走跳板’(注:这是野蛮时代远洋船队处死罪犯的方法)。”当然,哈伦特最终同意参加这场豪赌,绝非因为范小姐的发誓,也不是因为她的漂亮脸蛋儿,而是因为一个古老的传说。

这个传说流传于银心附近一些古老的土著民族。据说,在很久很久之前,也许是几亿年前,也许是几十亿年前,银河系曾兴起一个神奇的种族。他们以几万年的短暂时间脱去凡胎肉身,成了握有无比神力的神族,足迹曾遍布整个银河系。然后他们因“神的召唤”而一朝飞升,在银河系里销声匿迹。消失前,他们在一颗荒僻的行星上留下了“宇宙的至宝”,并留下一个家族看守它,一直守护到今天。这件至宝是神族特意留给银河系新生种族的,但只有福缘深厚者才能见到它。这个传说缥缈如梦,也含混不清(比如,传说中的“几亿年”是指哪种行星年?究竟有多长?)但它流传得天长地久,成了银河邦联每个寻宝人萦绕心怀的梦。

而考古学家范天怡的游说正是聪明地激活了这个古老的梦,所以才能“一骗而中”(哈伦特调侃她的话)。

现在,经过了五年艰难的搜索,已经看到希望了,这让船员们的情绪陡然高涨。降落之前,“冥王号”先在近地轨道巡视这颗白色星球。这是个富水星球,但都以冰川的形式存在,没有发现液态水,也没有生命的迹象。忽然肯塞喊:

“看!绿色植物!”

果然,地平线处出现一片绿色,是位于赤道冰川上的一个绿岛。飞船上的生命探测仪也发出了强烈的信号。飞船临近了,发现这个绿岛与周围的冰川界限分明,区域内是绝对的绿色,而区域外是绝对的白色冰原,这不大符合一般植物的分布规律,有点古怪。范天怡兴奋地说:

“哈伦特,藏宝地就在这儿了,降落吧!”

哈伦特、范天怡和两个船员驾着星球越野车绕绿岛巡视。组成绿岛的是一种奇怪的植物,没有叶子,绿色藤条显然替代了叶子的光合作用。密密麻麻的藤条向下穿过冰川,深扎在岩石里。在地面之上则互相纠结,结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网。它浑然一体,多少类似于地球上由单株榕树组成的“榕树岛”。绿岛方圆大约有300平方千米,即半径约10千米。越野车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可以进入林中的任何缝隙。哈伦特停下车,派尤素夫和布加乔夫设法开路。范天怡远远看见两人抽出佩刀打算砍藤条,立即大声制止:

“不要砍!”

在她的急切喊声中,两人生生地收住刀势。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恰恰以两人准备劈砍的部位为中心,绿色藤网泛起一波涟漪,它微微颤动着,在绿色的“湖面”上向远处荡去,渐渐消失。它一定是荡到了绿岛对面的边界,因为不久后一个回波又荡了回来,在起源地汇合并消失。范天怡双手合十,轻声说:

“你们看,它们是有感觉的生命啊。”她温和地埋怨,“你们二位,以后可不能莽撞了。”尤素夫和布加乔夫讪讪地答应。

哈伦特忽然指着地下问:“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