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说来话长了…”韩方苦笑说,“我还是不适合搞政治吧。”

“看得出来,你也就是一书呆子。”陶莹说,“不过也好,时间教虽然现在做出一副开明的样子,我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何必跟他们混?”

韩方唯唯诺诺了几句,陶莹指着他手中的书,“在看什么呢?”

“是古典梵语的教材。”

“怎么对这种死语言有兴趣?你们年轻人,不要好高骛远,还是要把英语基础打好…”陶莹说了两句,忽然觉得不对味,自嘲地一笑,“看我,现在又变成老师的口吻了。”

“我是对印度教和佛教有兴趣。”韩方老实说,“我听说他们的宗教经典中有很多讲人的意识状态的内容非常深奥,想仔细研究一下。”

陶莹皱了皱眉,“你这是受时间教的影响吧?”

“…算是吧。”韩方一直在思考一年前在意识海和爱德华兹的对话,当然不便对陶莹透露。

“我就不喜欢那一套!”陶莹摇头,“什么神学、灵魂学、瑜伽、气功…这些玩意现在越来越火了,时间教也倡导什么精神灵修,净化灵魂…我看纯粹是装神弄鬼!”

“可是我觉得也有道理啊,在虚空纪,人可以不再受肉体欲望和需求的束缚,可以摆脱肉体,追求精神的自由和超越,那不是很好么?”

“为什么要摆脱肉体?”陶莹冷笑着问。

“什么…为什么?”

“我是说,这个方向就一定正确吗?仿佛肉体只不过是一个困住灵魂的牢笼而已。但是真是这样吗,如果完全没有肉体,没有人的欲望和需求,我们会以怎样的方式存在?我们还是不是人?”

“这…也许我们的灵魂是一种更高级的存在…”

“也许!”陶莹嘲笑说,“是啊,在这个时代柏拉图主义也许最容易受到追捧,但这不能证明它是人类应该追求的未来,更可能的是,这是要剥夺人之为人最美好的东西:食品的鲜嫩、花草的香味、性爱的美妙、睡醒的慵懒、洗澡的惬意…这些比起那些抽象的知识和原理来,不是更属于人类生存的基本需要?至少,二者的结合才是更理想的方向吧?”

韩方没有想到谈话会转到这个方向,感到有点接不上来,“这个…您说的可能也对,但在虚空纪,肉身的享乐是有限的,而且也很难再改进了,只有精神的追求才是无止境的。”

“也许是你中毒太深了。”陶莹冷冷地说,“你喜欢你的女朋友,是喜欢她的精神还是肉体呢?如果只剩下精神,她和一个八十岁老太太有什么区别?你们之间还可能有爱情么?”

“我女朋友么。”韩方苦笑,“她是一个白血病人,而且,而且…在虚空纪几乎每天都要死上一次。”他把艾薇的情况挑一些告诉了陶莹。

陶莹听了,倒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原来如此。难怪你那么向往纯精神的生活了,对这个女孩来说,如果能够摆脱身体的羁绊,或许会比现在更快活点。”

“类似她这样情况的虽然不多见,但一直生活在病痛之中的也有不少人,你知道他们是最早信奉时间教的,脱离肉体的束缚是他们的期望。”

“但即使这样也只是退而求其次,这不是人的理想状态。”

韩方不由得觉得陶莹是坐井观天,“但是您也不知道理想状态是什么,我只知道我认识的一些朋友,他们有的在探索世界著名的数学难题,有的在研究下围棋,有的在钻研音乐或绘画…不管干什么,他们都告诉我,精神世界的丰富远不是之前他们所想象的。只有你放下那些日常的羁绊,全心全意投入进去,才能领略它的美…他们有的人可以一年到头从不吃饭也不睡觉,只是思考、想象和演算,而乐在其中,不管怎么说,他们肯定会认为这是值得的。您是研究莎士比亚的,难道没有类似的感觉吗?”

“你错了。”陶莹正色说,“文学和数学、音乐、围棋都不同,它的美不在于华丽的辞藻和优美的韵律,而归根到底源于人的现实生活本身,只有懂得生活,才能懂得文学。莎士比亚热烈地歌颂着爱人鲜花一样的肉体,害怕时间将它们摧毁,而如今时间已经无法再损害人身体的分毫,我们却对它日益冷漠。所以在虚空纪,文学死了。即使还没有死透,也快了。”

“因为随时可能失去的才最宝贵?”

“是吧。”陶莹吸了口烟,好像懒得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所以你和你女朋友的感情看来蛮好的,因为一年都见不上两次…不过她不在你身边,你不寂寞么?”

“还…还好吧…”韩方略有些困窘,“反正是虚空纪了,至少不会有那种‘再等下去人就老了’的焦虑感,想到将来还有无穷无尽的岁月可以在一起,其他也不重要了。”

“这倒是值得羡慕的状态,不像我和我老公…”陶莹摇摇头,没说下去,说,“嗯,她下次什么时候会…再…”

“我也不清楚,这种事没有规律,也许还有几个月吧。”

“那你们可要好好玩玩。”陶莹说,“去夏威夷吧,那里的海滩晒太阳很不错,我前两天刚去过。”

“夏威夷?”韩方想起了艾薇的预言,不由得一怔,那个据说注定会发生的事件迄今仍然遥遥无期。

“怎么了?”

“没什么,您好像去好多地方玩过了。”

“人人都追求什么更高的目标,只有我对他妈的什么精神、灵修一点兴趣也没有,就像被时代抛弃了一样。这世道连跟我约炮的人都没几个了,除了满世界转转,还能干什么?也许我就是那种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没法适应的人吧。”陶莹说,“活着真累,以前还能死,现在想死都死不了。”

韩方不知如何回答,只有尴尬地笑笑。

“好了。”陶莹随手把烟头弹掉,“你忙你的吧,我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