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那是疯狂时代,我们都干了很多疯狂的事,像徐若男她们欺负顾夕夕那种事也很常见,但亲手杀死生养自己的父母,没有几个人干过吧?那种满手是血,洗都洗不掉的罪孽感,那种世界在你跟前崩塌的感觉,就好像是在一个永远没法醒来的噩梦里…你们无法体会,想象也想象不出来。后来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我爸浑身是血,死不瞑目瞪着我的样子…我当时再也无法忍受,大叫一声跑了出去,跑到一间酒吧里,喝得烂醉如泥,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后来我再也不敢去见我爸,也不敢跟我妈说。但是我一直想着这事,慢慢回忆起来,其实我爸对我还是蛮好的,小时候给我买这个那个,给我当马骑,后来也很宠我…可是我…我居然…我无法再面对他了。”马小军说着说着越发哽咽起来。韩方想不到在他嘻嘻哈哈的表面下,竟然藏着这样的痛苦。

马小军擤了一把涕泪,“后来那些日子,我表面上没什么,跟所有人一起嘻嘻哈哈,打架啊,乱搞啊,可是弑父的罪却永远无法摆脱,是的,我爸没有真死,但仍然是…仍然是无法挽回的罪过。我爸也没有再联系我,我以为我们家就这么完了。可是你们猜怎么着?那天我爸主动找到我,叫我一起去看我妈。原来他们都已经皈依了时间教,忏悔了以前的罪孽。我爸不在外面乱来了,我妈每天诵经祈福,也有了精神,觉得身子也不太疼了。我们一家人抱头痛哭,我和爸爸妈妈相互悔罪,又一起祈祷,以后我们家就和好如初,从那天起,我就皈依了。”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谢东开口:“对不起,小军,我真的不知道这些事,否则不会…”

“其实还有很多事情,你们应该也知道一些,比如沈丹、吴秀丽她们入了教以后,就没有再打顾夕夕,前几天沈丹还向顾夕夕道歉呢,说她们当初因为愚昧无知而欺负她,在神的面前犯下了很大的罪过,要请求她的原谅。顾夕夕也说,自己过去也有很多罪恶,要重新荡涤一清。最后她们都泪流满面,手拉着手唱起了圣歌,这也是我目睹的。如果你们亲眼见到那一幕,一定会被上主的赐福感动的。”

韩方和谢东都无言以对。马小军平和地说:“我不怪你们,你们只是没想通。总有一天你们会和我在真神中团结在一起的,只有在这里才有真正的、灵魂的救赎。”

第527日 教刑

马小军是对的么?韩方在去枫湖边跑步的路上想,只有在时间教中才有救赎?在那些疯狂的岁月里,人类已经彼此伤害太深,必须靠外在的信仰才能弥合伤痛吗?这么说来,或许时间教的兴起是一种好事了?

现在校园的草坪上多了许多跪拜诵经的教徒,马小军这样的显然并非个例。许多人围成一圈喁喁细语;也有人独自跪在那里痛哭流涕,大概在忏悔自己的罪过。时间教没有太统一的仪式,相对简单的教义和经文也借自各大传统宗教,所以表现形式千变万化,只有对时间之主的崇拜、对“大先知”的敬畏和传教的热情是一致的。现在,韩方必须在脖子上挂上一块表,表示自己已经皈依,见了人还要微笑着用手指在胸口画一个圈,表示自己已经是教友了。否则随时会有人缠上他,对他软磨硬泡地传教。不过今天,韩方反而隐隐希望能和时间教的牧师谈一谈,或许可以更多地了解他们一些…

很快,他看到前面的路口有一圈人围着,想必是牧师在讲道。走近时果然看到一名基层牧师,是一个神情严厉的中年男人,在一群皈依的燕大师生面前手舞足蹈地宣教:

“…看哪,这就是时间之主的愤怒!因为对这个堕落世界的失望,他将时间切断,给不义人类以忏悔的机会。但那些秉性罪恶的人,他们却以为时间的循环是让他们用来享乐的,所以放纵自己的欲望,无所不为,甚至行那些可羞耻的事。但一切违逆自然的淫秽行径,必然受到惩罚,眼前摆着的,就是活生生的警示!”

他转身向背后一指,韩方早看到他身后的树枝上吊着绳圈,挂着两具年轻的赤裸尸体,都是女性。她们显然是在树上被强制吊死的,失禁的粪尿沿着她们原本白皙动人的双腿流下来,地上都是臭烘烘的排泄物。

韩方打了个寒战后,才认出来,其中一个是徐若男。

牧师继续厉声训斥着这两个女人不知羞耻的行径,不时伴随着听众的叫好声,看来好像是徐若男昨晚和女友亲热时被发现,经群众举报,今天一早就被时间教徒从被窝里揪出来接受严惩:当场公审后吊死。

当然,牧师不无痛心地告诉大家,时间之主是宽容的,对徐若男之所以如此严厉是因为她曾发誓摈弃同性之间的罪恶关系,却五次三番重犯,无法再加宽赦,必须让她当众接受惩罚,下次才能吸取教训云云。韩方知道,这其实已经是某种“进步”:在时间教占领燕大最初的一段日子里,他们在校园各角落烧起了几十个火堆,直接把一些他们认定的罪恶分子绑起来扔进去活活烧死,惨叫声响彻云霄,场面令人三生难忘。

和虚空纪初期纯粹发泄的暴乱相比,时间教以信仰和仁爱为名,所发动的暴力和残酷某种程度上更甚于前者。既然谁都不会死,那么在最终团结所有人的崇高目标之下,最残忍的折辱也变成了一种善意的“帮助”。这是一个无比正确的理由,在这个理由下你可以犯下最可怕的罪行,却还以为自己是在维护正义。韩方觉得自己清醒过来,先前的些许动摇不复存在,心中又充满了对时间教的深深憎恶。

他不想再看下去,继续向枫湖走去。

在湖边,韩方刚跑了半圈,前面又传来呼喝叫骂的声音:“放开我!你们凭什么管我…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浑蛋,你们这帮法西斯!”声音竟然很是熟悉。

果然,在几十米外,半裸的陶莹和一个瘦高的男人从树丛里被四个时间教徒抓了出来。陶莹不住挣扎,口中叫骂不已,男人身材很高,却已经谢顶,上身赤裸,低着头,看不清模样。

“不知羞耻的破鞋!”时间教徒们七嘴八舌地叫嚷着,其中领头的像是以前的居委会大妈,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另有一个容貌丑怪的女生,还有两个矮个子男生,看样子是时间教的巡逻队,丑女喝道:“在光天化日之下干这种无耻的事,看大神怎么收拾你们!”

“你们这些没有脑子的白痴。”陶莹轻蔑地冷笑着,“我就是愿意,怎么着!至少我活得自由!你们懂么?我永远不会把灵魂卖给你们那个狗屁大神的!”

大妈叫道:“别跟她废话,拉她去灵魂净化班,走!”

押着陶莹的时间教徒从小路上向韩方的方向走来,男人好像扭伤了脚,走得一瘸一拐。韩方不得不让在了一边,别过脸去,心跳得像打鼓。现下,时间教对性方面的不轨行为都严厉打击,陶莹的下场不会比徐若男好多少,据说对婚外通奸,会绑起来用石头活活打死。

“是你!”经过韩方身边时,陶莹一斜眼,居然认出了他,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哟,你这个乖乖的小伙子,当初不是也跟我睡过吗?哈哈哈…”

时间教徒将怀疑的目光投向韩方,韩方垂头画着圆圈,作出虔诚忏悔的姿态。

“小子,怎么着?你也信教了?”陶莹讥诮地说,“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话么?我说时间教会占领这个世界,那时你还不信,如今怎么样?这些疯子赢了,哈哈!”

“陶老师,我早已经皈依了。”韩方垂着眼皮低声说,“你不要再顽抗,好好忏悔、悔改,那个…时间之主会宽恕你的,阿门。”

“呸,孬种!”陶莹狠狠一口唾沫吐在韩方脸上,昂着头被时间教徒拽走。

时间教徒们押着二人向前走去。在他们转身的那一刻,韩方已经下定决心,他从地上捡了块石头,从后面冲上去,猛然砸向一个男教徒的后脑,那人没有防备,登时被砸晕,扑倒在地上,韩方又扑向那个大妈,想伺机夺刀。另外两名教徒一时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