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疲乏地摇摇头,蹒跚地走到台旁的休息室里,这次演奏似乎耗尽了他的所有力量,喘息稍定,他低声说:

“宪云,元元,到我这儿来。”

两人走过去,偎在父亲身旁。老人问:“知道我弹的是什么乐曲吗?”

宪云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生命之歌。”

妈妈惊奇地看看女儿,又看看丈夫:“你怎么会知道?我从未听他弹过。”

老人说:“我从未向任何人弹过,云儿只是偶然听到。对,这是生命之歌,这就是宇宙中最强大最神秘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咒语,是生物生存欲望的传递密码,刚才的乐曲是这道密码的音乐表现形式。”

除了元元,众人都十分震惊,老人继续说道:

“刚才元元弹的乐曲也大致相似。不过,他的真实用意不是弹奏乐曲,而是繁衍机器人种族。你知道吗?”他问宪云,“前天晚上,那个雷雨之夜,你没有关元元的睡眠开关,半夜他偷偷溜到电脑前,连通了国际网络,正准备往电脑里输入生命之歌。我发现了,一直追到他的卧室。”

宪云这才知道父亲提着手枪的那一幕还另有隐情。老人说:

“刚才在钢琴室,他照样接通了国际网络,生命之歌会在瞬间输入全世界的电脑,然后它们会很轻松地从乐曲中还原出生存欲望密码。这样,机器人类就会在片刻之间繁衍到全世界。”老人苦涩地说:“生物生命从诞生之日到今天的人类,整整走过了40亿年的艰难路程,机器人却能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完成这个过程。这场搏斗,双方力量太悬殊了,人类防不胜防。”

宪云豁然惊醒。她这才回忆到,刚才确实曾在元元的目光中捕捉到一丝狡黠,可惜她当时没有意识到其中的蹊跷。她的心隐隐作痛,对元元有了畏惧感。他是以天真作武器,熟练地利用姐姐的宠爱,冷静机警地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再也不是一个懵懵懂懂、天真无邪的孩子了。假如父亲未及时赶到,也许自己已成了人类的罪人!……元元面色苍白,勇敢地直视着父亲、姐姐和妈妈,没有一句辩解之词。

老人问元元:“你刚才弹的乐曲是朴哥哥教的?”

“是。”

老人平静地说:“对,他破译了生命之歌。实际上,早在40年前,我就取得了同样的成功。”

妈妈和宪云都睁大了眼睛,今天的意外消息太多,令她们目不暇接。她们简直不能想象,一个人怎能把这项震惊世界的秘密埋在心中达40年,连妻、女也毫不知情。老人强调说:

“纯粹是侥幸。本来,在极为浩繁复杂的DNA密码中捕捉生存欲望的旋律,不是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能办到的,所以,那时我一直认为,我的成功只能归因于上帝对我的偏爱。如果不是这次幸运,人类很可能还要在黑暗中摸索一二百年。破译之后,我立即把它输入到小元元体内以验证它的魔力。所以,40年前就诞生了一种全新的生命──非生物生命。”他的目光灼热,沉浸到成功的追忆中。

过了一会儿,他悲伧地说:

“元元的心智迅速发展,不久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料。在他5岁时(实际年龄只有3岁),他的人格便开始与人类异化,他已经把科幻影片中的机器人认成自己的同类了!你记得吗,宪云?”

宪云点点头。

“从那天起,我就认识到,这个智力无比强大、又有了独立意识的元元将成为人类的潜在敌人。所以我决定把他的生命之歌冻结,并加装了自毁装置。我发誓要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中去。最近我发现他的心智在迅速复苏,说明重哲也做到了这一点。我多次劝他暂停试验,可惜,他没有听从我的劝告。”他苦笑着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的发现欲是生存欲望的一种体现,是不可遏制的本能,即使科学发现已危及人类的生存。”他内疚地看看宪云,说:

“我曾想把元元销毁,或者暂时取出自爆装置,可惜晚了一步。我没有料到重哲的进展是那样神速。结果,他输入的密码引爆了装置,这是一个不幸的巧合。云儿,是爸爸的疏忽害了重哲。”

宪云和妈妈都很难过。元元恳切地说:

“爸爸,是你创造了机器人类,你就是机器人类的上帝,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人类的恩情。”

孔教授突兀地问:“谁作这个世界的领导?”

元元犹豫了不到0。01秒,但在这个人类觉察不到的短暂时间中,他已筛选了几万种答案,最后他坦率地说:

“听凭历史的选择。”

宪云和妈妈沉重地对望,她们在一片温情中看到了阴影。只有这时候,她们才体会到元元爸的深忧远虑,理解了他40年的苦心和艰难。老教授反而爽朗地笑了:

“不说这些了。我想重哲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他为之终生奋斗的生存欲望已经破译,机器人类已经诞生,机器人与人类之间的感情纽带也经受了大生大死的考验。以后,等机器人成长壮大后,恐怕与人类不可避免地还会产生矛盾和冲突。但只要有了爱心,我想问题终归是会解决的。”

托马斯和刘晶闯进屋里:“亲爱的孔!”“宪云姐,卓老师!”

宪云微笑着问:“托马斯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我找卓教授和刘晶,为我们的纪录片配主题曲,但我想已用不着了,刚才我和刘晶已经有了共同意见,”他转身向着孔教授,“孔先生,能否用你的生命之歌做我们的主题曲?”

孔笑道:“十分乐意。”他把元元拉过来,“元元,咱们再为托马斯先生弹一遍,如何?两人联手弹奏。这可是历史上最重要的时刻:两种生命第一次联手弹奏生命之歌。”

他亲昵地看着元元。横亘在心中40年的坚冰一旦解冻,他对元元的慈爱之情便加倍汹涌地奔流。元元高兴地答应了,坐在爸爸怀里联手弹奏起来。已经听过一遍的托马斯这次听得更加投入,在深沉苍郁的乐声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鬣狗与狮子争食;大象在幼象的葬礼上悲鸣;雨季来临时万花在一夜间怒发;侥幸逃脱死亡的幼鸭在水中扑翅飞奔;羚羊在空中跳跃。

孔教授忽然示意宪云过去,边弹琴边低声说:

“给陈老打个电话,不要让他担心。”

“好的,我这就去。”

在陈老的寓所里,一名中年医生正在紧张地为陈老听诊,陈老的家属们围在一旁。几分钟后医生摇摇头说:

“晚了,心脏已完全停止跳动。”他的家属们虽然悲伤,但总的说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噩耗。

医生是个天性饶舌又风趣的家伙,他笑着对家属们说:

“其实我们该为陈先生鼓盆而歌,庆祝他的灵魂终于摆脱了这具过于陈旧的外壳。新老更替是上帝不可抗逆的法则,我想即使上帝本人也不能违抗。愿已故上帝的灵魂在天堂里安息。”

陈老的家属都很大度,平静地听着这番不太合时宜的饶舌。他们为老人换上了早已备齐的寿衣,用殓单盖住老人的脸,两名男护士用担架把老人抬出去,装上灵车。这时电话铃响了,正好在电话旁的医生掂起话筒,很高兴又有了谈话对象:

“对,是陈先生的家。不,他不会再担心了,他刚刚摆脱了尘世的烦扰。这位118岁的老人已经无疾而终。人生无常,惟有真爱永存,谢谢。”

那边,孔宪云慢慢放下电话。张平轻轻走过来,递过老人刚才摔落的激光手枪:

“再见,这儿的事情已处理完毕,我要走了。”

“谢谢。张平先生,这把激光枪还能用吗?”

张平疑惑地看看宪云,不知道她的问话是什么用意,但他肯定地说:“能。”

“好,谢谢。”

张平走了,宪云盯着手枪,然后把它细心地掖到衣服里。她走过去,避开元元的视线,轻轻向爸爸招手。老人走过来问:

“云儿,什么事?”

宪云突兀地问:“爸爸,你刚才说过,如果不是你的幸运,人类很可能还要再过一二百年才能破译生命之歌?”

老人笑着摇头:“看来我估计错了,我没料到重哲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重复我的成功。你知道,这对于我实际上是一个解脱。既然如此,我再保密就没什么必要了。”

宪云沉默了很久才说:“是元元找到了你的手稿交给重哲,才加速了他的研究。”

老人也沉默很久才“噢”了一声。

宪云看看元元,他仍在聚精会神地弹奏,她又突兀地问道:

“爸爸,那个感情纽带牢靠吗?”

老人没有回答,步履蹒跚地转身回去又加入弹奏。宪云怜悯地看着父亲,这40年来,他实际上一直在寻找理由为元元开脱。他总算找到了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决不会再放弃了。

宪云独自走出大厅。刚才的喧闹场面之后是一片寂静,人们大概都回去午休了,绿荫道上阗无一人。她掏出激光枪对着墙角试扣扳机,一缕青烟过后,大理石贴面上烧出一个光滑的深洞。

她爱元元,也相信元元对人类对父母兄妹的爱心。但是,在若干年后,一旦生死之争摆在两个族类面前时,这条感情纽带还管用吗?

也许,现在向元元下手还来得及,也许还能把机器人诞生之日推迟一二百年。到那时人类会足够成熟,能同机器人平分天下;或者足够达观,能够平静地接受失败。

萧瑟秋风吹乱了额发,她把乱发拂开,悲凉地仰望苍天。

重哲,我对不起你,我辜负了你的临终嘱托。但我想你的在天之灵会原谅我的。元元,我爱你,但我不得不履行生命之歌赋于我的沉重职责,就象衰老的母猫冷静地吞掉自己的崽囡。

大团的阴云又布满天际,她盼着电闪雷鸣,盼着倾盆大雨浇灭她心中的痛苦。但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她仍然冷静地拎着手枪返回大厅。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能否面对元元扣动枪机。大厅里仍在演奏,高亢明亮的钢琴声溢出大厅,飞向无垠,似乎整个宇宙都鼓荡着无声庄严的旋律。